第5章
香港的蚊子很兇,嘴像是淬了毒。Uki剛來的時候,每次被叮都要腫起拳頭大的一片,粉紅的水腫消退後,是一片點狀的皮下出血,非要痛個兩星期才能消下去,留下一塊暗紅色的瘀血殘骸,再要一個秋冬才能把這塊疤痕捂白。現在他已經不怕被蚊子叮了,只會留下一個小小的紅點。
他在Fulgur店外坐了一晚上,在腿上按死了不下二十隻蚊子,天蒙蒙亮的時候,他摸了摸耳朵,搓了一手的血渣。
走吧。把手拍乾淨,他站起身,淩晨拆下的保鮮膜扔進了街口的垃圾桶。
Uki在巴士站又坐了很久,等了兩輛過海巴士開走,太陽熱烘烘的烤在他身上,讓他有了一點活過來的感覺。
這次是真的要走了。他在心裡這麽告訴自己。
他們吵得很兇,差一點要分手了,這是媽媽給我講的。
爸爸膽子很小,不敢走遠,就等在屋門口,媽媽後悔了一出門,就看見他在臺階上坐着哭,他又被媽媽撿貓似的撿回來了。
他渾渾噩噩地回到住處,fuchan聽見開門的聲音,竪着兩只耳朵,窩在衣櫃上偷偷看他,Uki進門後一頭倒在沙發上,不消幾分鐘便睡了過去,像是強制關閉的機器,十一點左右,他是被電話鈴聲吵醒的,Uki頭很暈,伸手接起電話。
是阿瓊找的律師,最近都是他在負責寶儀的事情,阿瓊工作不分晝夜,所以給律師留了兩個人的電話,律師眼下似乎是聯繫不上她,便打電話給Uki。
「今天早上警署那邊打來電話,陳小姐去世了。」
Uki愣了一下,覺得自己還沒睡醒:「誰?」
「陳小姐,陳秀桃小姐。」
他大腦空白了一陣,寶儀的原名叫陳秀桃,這是他半個月前才知道的,突然之間聽見,一時沒反應過來。
律師說,警察那邊的解釋是用鞋帶在床頭上吊,法醫鑒定過了,是自殺,坐位缢死。
鞋帶。Uki嘴唇動了動。
挂斷電話,Uki坐在床邊,半天不知道應該做什麽,他看了看表,又看了看被自己踢得到處都是的鞋,扶着牆站起來,過了一會兒又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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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櫃上fuchan忽然探出頭來,沖他叫了一聲,Uki于夢魇中驚醒般哆嗦了一下,看向它,臉上浮現出笑容:「知道了,姑娘,你也催得太急了。」
他翻出當初Yugo買的一小包貓糧,倒進碗裏,不知是不是餓狠了,fuchan頭一次當着Uki的面跳下衣櫃,一瘸一拐地湊到他身邊,一通狼吞虎嚥。
說實話,Uki有些受寵若驚,忍不住伸手,輕輕摸了它後背,fuchan猛地瑟縮了一下,但是沒有跑走。
柔軟的觸感和活物的熱度從手掌處傳來。
Uki忽然覺得胃裏一陣翻滾,捂着嘴乾嘔了幾下,眼前發花,他踉跄着沖到衛生間,對着盥洗池不斷嘔出胃液和發苦的膽汁。
從昨晚到現在,他滴水未進。
阿瓊被媽媽生叫了出來。
Uki在夜總會門口抽煙,阿瓊剛想和他打招呼,就發現對方腳底下全是煙蒂,不知道抽了多少根,她吓得沖過去把煙奪下來:「要死啦你!抽這麽多要出人命的!……你臉上怎麽了!誰欺負你、」
「阿瓊,寶儀死了。」
阿瓊的聲音戛然而止。
工作日的中午,尖沙咀車水馬龍,人群川流不息,就像是寶儀剛入獄那天一樣,他們站在街邊抽煙,只不過這次Uki的煙都被阿瓊搶走了。兩人在被鐵栅欄、黃線、白線分割整齊的街道上,像兩個寂靜的休止符。
「真是筆煳塗賬。」阿瓊率先開了口,嗓子沙啞,她從鼻子裏笑了一聲,「寶儀也是個傻的,錢都給了人家了,現在死什麽勁,不如等出獄賺錢還給我。」
「她在香港又沒有親人,死了都沒人去領,到時候她怎麽回家。真傻!」
她說着,開始掉眼淚,煙還沒抽完,她已經蹲在地上哭得泣不成聲。Uki攬着阿瓊的肩膀拍了拍,聽她用他不懂的方言罵一些亂七八糟的話,接過她手裡的煙,他抽了一口,又緩緩吐出來,白煙模煳了他的眉眼,顯出種畫上菩薩一般的慈悲。
「你到底是心疼錢還是心疼人啊?」他半開玩笑地問。
阿瓊哭着給了他一拳,「你他媽是不是沒良心!是不是!」說完又撲在他懷裡,放聲大哭,「我心疼錢!行了吧!心疼死我了!」
Uki很不合時宜地笑了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阿瓊哭夠了,往路邊很沒素質地擤了鼻涕,手在一旁的路标上抹乾淨,淚眼婆娑地挂回欄杆上。
Uki瞥了她一眼,鼻子裏發出不贊同的聲音,阿瓊沒理他。一直到媽媽生來催人回去,他才要回了自己的打火機,和她告別。
阿瓊忽然喊住了他:「Uki,我九月份也要走了。」
Uki回頭:「去哪兒。」
「回家,錢掙得也不少了,再待下去也沒意思。」她聳聳肩。
Uki身形動了動,幾秒後,他笑了:「那祝你早日發財。」
「這話聽着像那麽回事。」阿瓊也笑了。
「走之前告訴我,我去送送你。」
「好。」
Uki覺得腦袋裏空空的,短時間內發生的事情太多,大腦像個流動資金不足的公司,失去了運轉力,面臨倒閉的風險。
包扔在了家裡,他現在身上沒多少錢,夠的士往返港島一次的車費,或者在路邊食檔吃兩頓飯。他選擇了前者。
紋身的地方發燙,很疼,給他一種心髒在痛的錯覺,他得去找紋身師問問。
一個多月前在旱冰場摔裂尾骨的客人終于恢復好了,約了當天下午的時間,還帶着七八歲的兒子,一問,孩子放暑假了,家裡的菲傭這個月正好也休假,只好由他帶了。
客人把兒子放在店裡,自己去街對面的雪糕車買冷飲了。
Fulgur也是頭一次見這麽心大的父母,正好小男孩不認生,說要教他疊千紙鶴,還随身帶了紙,Fulgur也不好說自己本來就會,只能每一步都等對方教了在折。
「媽媽教的嗎?」他問。
「不啊,我朋友教的。」小男孩眼睛亮晶晶的,透着一股炫耀的意思。
Fulgur:「你們都喜歡摺紙嗎?」
「我……一般吧,不過我朋友喜歡,她喜歡我就喜歡。下一步這樣折過來,跟住翻一下……」
「這可真是了不得的發言。」Fulgur失笑。
小男孩不明就裏,也仰臉笑了起來。
Fulgur伸手摸摸他的毛寸,餘光瞥見街上有個人,他看過去,立刻站了起來,告訴小孩不要亂跑,自己有點事。
小男孩眨眨眼:「什麽事啊?」
「我朋友來找我了,像是教你摺紙的朋友一樣,那種。」
小男孩噘了噘嘴,低下頭嘟囔着才不一樣呢。
Uki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太陽像火一樣燒着他,他卻沒力氣走到陰涼裏,或者直接叫Fulgur一聲,引起他的注意,他宛如陽間的一抹游魂,曝曬在陽光下,衰弱卻不死。
他覺得Fulgur和那個孩子說笑的場景很刺眼。
從過去的相處中他已經知道,Fufuchan是個心軟得一塌煳塗的人,還喜歡小孩子,捨不得看小孩受苦,他應當過一個普通人的生活,擁有普通人該有的幸福,結婚,生個自己的小孩,看着孩子長大,他的煩惱也應當是一些世俗的困擾,而不是來自一個卑鄙的男娼,像個蛀蟲一樣貪圖着他的溫度。
他給Fulgur添了太多不必要的麻煩,利用了他的心軟,利用了他的捨不得,他本不該再出現的。
可當Fulgur走到他跟前,問他是不是出了什麽事,為什麽在哭,Uki意識到自己其實是在嫉妒,嫉妒一切被對方善待珍視的人、物、事。他渴望成為一個可以普通地被他愛的人。
可他終究如野草般荒蕪。
Fulgur的手終于碰到了他臉頰上的傷。
「Uki……發生什麽了?」
Uki輕輕捧住了他的手,閉上眼,将嘴唇貼了上去,和冰冷的眼淚一起,吻他的手掌,随後将臉埋進他的手心,Fulgur可以感覺到他濕漉漉的睫毛掃在指尖的感覺。
好想成為Fufuchan的孩子……
他顫抖着,訴說絕望的願望。
好想被Fufuchan生下來……
好想當你的孩子……
客人的聲音傳來,Fulgur轉頭回應,這時,Uki松開了他的手,轉身離開了,Fulgur伸手拉住他,卻被輕輕甩開。
謝謝你,Fufuchan,已經足夠了。他說,我能做到的只有這麽多了,去找一個能給你更多的人吧。
找一個能給你普通的生活、可貴的忠誠和健康的愛的人。
半個月後被「放蛇」的警察抓住、按在水泥牆面上時,Uki還能苦中作樂地想,簡直是驗證了他的英明果決,這下Fulgur根本不會被自己列入聯絡人之一了。
阿瓊走後,他給任何一個人打電話都是打擾。最後被關了兩周,他不得不打擾Nina幫他交了一筆罰款,才被放了出來,出獄當天,他就把錢打給了Nina,甚至多打了一些,讓她替自己給Yugo買生日禮物。
Fuchan拜託給了保安阿公,如果他很久沒回家,保安會上樓幫他餵貓。可等Uki回到住處,發現電梯門口是空的,保安阿公不在。他以為對方翹班,清理完郵箱裏的水電通知單,抱怨着高昂的電費,進入電梯後,他發現裡面貼着一張訃告。
保安在一周之前就過身了,死時就坐在電梯口,「去得很安詳」。
水電單子被他捏皺了。
Uki打開房門,沒有看到預想中fuchan曝屍的場面,屋裡竟然算得上乾淨,被抓前給fuchan新買的貓廁所也是乾乾淨淨的,貓碗也是乾乾淨淨的。
就是貓不見了。
他不斷叫着fuchan的名字,找了衣櫃上,床底下,洗手間,最後發現了浴室窗戶開了一條縫。
不愧是女俠,瘸一條腿飛檐走壁也不在話下。他心想。
關上了浴室的窗戶,回到房間,過了一會兒他又折返回來,打開窗戶,在窗臺外放上裝滿的貓碗和水。
等了兩天,fuchan還是沒有回來。
Uki關了燈,躺在漆黑的夜裡,覺得它大概是不會回來了。
他閉上了眼睛。
尾聲
瓊阿姨回老家做了生意,嫁了一個比她小了七八歲的男人,生了孩子。後來生意虧了,又在當地開了個美發店,錢一點點又攢起來。不知道為什麽,她變得很讨厭人拿死開玩笑,假如被她聽到要打嘴的。
陳婆婆,啊,她知道我叫她婆婆會埋怨吧。她和老公離婚了,大女兒去了新加坡,小女兒當了老師,很孝順,把她接到住處養老,在哪裡呀,我不記得。好久沒見了,有點想她。
那只貓……對,那只貓。
它活了很長的歲數,我也不知道它到底活了多大年紀,已經是個老爺爺了。
它長命百歲。
他們都長命百歲,過得很好。
醫生做好了每月兩次的記錄,合上了病歷本。
病人坐在窗下,看着從高高的窗口闖進的陽光,和外面飄動的白色的雲。醫生和護士走路的聲音将他驚動,他沒有回頭,只是側了側耳朵,讓自己能聽得真切一些。
今天就到這裡吧。醫生說。
他安靜地點了點頭。
病房的門被合上,上鎖。
淺金色的陽光把他的眼睛照徹,它們像玻璃加工場中,被分類打碎後待利用的二次回收品,閃爍着平淡廉價的光。
這時,病房門又被輕輕打開了,有個人站在房門口,沒有護士的帶領,他的小臂上正舒舒服服趴着一隻小貍花貓,它耳朵上各有一撮聰明毛,一看就很會抓老鼠。
病人有些遲鈍地轉頭,臉上漸漸浮現出堪稱欣喜的神色。
今天怎麽回來得這麽晚。
他問。
醫生和護士交代完Uki的治療方案,回過頭去看了看病房。
門口靜悄悄的,那裡空無一人。
完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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