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翌晚。
借着微弱的月光,踩着碎石小徑,迎着急勁的冽風,尋千佾拉緊披在身上的棉襖,冰冷的雙手直搓揉着,想要搓出一點熱度。
該死!今年的冬天彷佛更冷了。
尋千佾暗咒了聲,直往「穗廬小舍」走去。
方到書院時,他亦是住在穗廬小舍的,只是到後來,不知道為什麽,他便住到書庫旁的齋舍去了。
怪了,不過是兩年前的事,為什麽他卻記不得?
難不成就像老大哥所說的,他真是讀書讀成了書呆子?
唉!他會緊抱着書不放,除了是自個兒想學,自然也是為了趕上自己不如人的地方,要不然他怎麽能在兩年內考上舉人?
他可不像那些老大哥有着萬貫家財,即使不上京趕考,下輩子仍是不虞匮乏,遂他自然得更争氣一點,讓娘下輩子過得很舒服,當然也得把宇文逆天供予他的銀兩都還他。
雖說他給予自己的銀兩和供予的生活是兩人訂下的契約,但契約歸契約,恩情他仍是不能忘,該還的還是得還。
不想欠他,不想欠他,天底下那麽多人,他就是不想欠他!
他想要的東西,他自己會争取,只是他現下可能還無法那般做到罷了;再給他一點時間,待他上京會試考上貢士,就可以讓娘過好日子了,而到時他也得離開這裏……
離開這裏!?
他猛地回神,看着眼前的岔路,想起右側這一條便是通往後出的禁區,左側則是通往穗廬小舍。
當明年三月來臨時,他就要離開這裏了,如此算來,大約剩不到三個月的時間。都已經快過年了,時間真的不多了。
是啊,倘若他考上了貢士,還有什麽理由待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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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那時,他便要衣錦還鄉,還待在書院做什麽?
可是,不知為何,他總是不想離開這裏。雖然只在這裏待了兩年,而且老是關在書庫裏,鮮少探看這裏的景致,但對這裏,他卻是依依不舍。
舍不得就這樣離開,可他上書院,為的不就是能夠赴京趕考嗎?
***
「千佾?」
聽見有人喊他,盡管只是近乎沉醉在冽風中的呢喃,他仍是清晰地聽出那是宇文逆天的聲音;一擡眼,果真見到他自右側的山徑走下來,看來他又到後出去了。
「你又到後出去了?」後出到底有什麽東西?為何他總不讓任何人踏進,自個兒卻夜夜停留在那裏?
「你為什麽會到這裏來?」宇文逆天壓根兒不理會他的問題,幾個大步走到他面前,一雙幽邃的魅眸睇着他蒼白的臉,不禁微微蹙起眉。「現下都什麽時辰了,你居然還在這兒閑晃!」難道他連照顧自己都不會嗎?瞧他的唇早已發白,想必是因為在外頭走了許久的緣故。
「我……我是來找迅羽的。」他吶吶地道。
耶,他也會生氣啊!可他為什麽要生氣?難不成他又做錯了什麽事嗎?
在他的印象中,他總是噙着淡淡的笑,喜怒不形于色的俊臉上總是帶着教人接近不了的淡漠,鮮少見他有任何情緒起伏,現下他卻生氣了!
「找迅羽?」他微挑起眉,不解他是什麽時候與迅羽如此文好,竟然讓他在子夜時分披着襖衣,自書院的北隅走到南邊的穗廬小舍?「你找他有什麽事?今兒個在書堂上怎麽不找他,夜深了才晃到這兒來?」他的眉頭鎖得更緊。
別怪他妄作一些古怪的揣測,亦別怪他禁止他們在這時分見面,畢竟年輕人血氣方剛,又正值子夜,誰知道他們會做出什麽事來。
而那是他不願意見到的。
「有點事情想問他。」他說得跸嚅。「我原是想在書堂上問他的,可他今兒個卻沒有來。」怪了,他想要找迅羽都不成嗎?
這氣候是有點冷,可這麽點冷他還撐得住,他不會還以為他是一個受不住冷的小娃兒吧?
「什麽事非得在這時刻問不可?」見他臉色蒼白得教他心疼,宇文逆天忙不疊地拉着他便往自個兒的房舍走去。「我可不認為迅羽肚子裏頭能裝什麽墨水,讓你不惜大半夜的要去問他問題。」
握住他冰冷的手,宇文逆天不禁又在心底暗咒了聲,連忙将他帶進房裏,點起一室的溫暖,解下他身上微沁濕意的襖衣,又自櫃子裏拿出被子,将他推到床榻上坐下,用被子将他團團裹住,無微不至的呵護不禁令尋千佾傻眼。
咦,他不是只會臭着一張臉給他看嗎?
隐隐約約記得,甫到書院時,他也是這般照料他的,俨然像他爹;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便不再這般照料他了,甚至把他趕到書庫去……啐!誰要他當他的爹,誰要他一會兒冷漠以待,一會兒又熱情以對的,把他耍着玩嗎?
「都已經是個及弱冠的大人了,卻連照料自己都不會。這麽冷的天氣,穿着這麽薄的襖衣,你是存心讓自己染上風寒嗎?」瞧他傻愣愣地盯着自個兒瞧,宇文逆天不禁數落起他。
「喂,一會兒說我是個毛頭小子,一會兒又說我已經是個大人了,你到底是想要我怎樣?」啐,不過長他幾歲,他便可以這樣待他嗎?一會兒說東,一會兒說西,真是的!
他自個兒也只穿了一件罩衣,怎麽不先數落自個兒?
瞧,他連衣襟都沒有合緊。甚至可以自微敞的衣襟看見他結實的胸膛若隐若現,讓他不禁往那微敞的衣襟探去。
「難道不是嗎?只有毛頭小子做事才會那麽莽撞。」宇文逆天不置可否地冷哼一聲,自桌上倒了杯溫熱的茶水遞給他。
「誰莽撞了!」尋千佾有點艱難地把自個兒膠着的視線自宇文逆夭身上移走,不甘不願地接過茶杯,不客氣地呷了一大口又道:「我都跟你說了,我找迅羽是有事要問他。」不過是習性使然,倘若心裏憋着疑問不問個清楚,會令他感到十分別扭。
「什麽事?」坐在他面前的紅木椅上,宇文逆天慵懶地支手托腮,一臉的不悅。「難道你不認為要問他的話,問我可能還會來得快些?」盡管迅羽是他的侄子,但他仍不認為迅羽能提供他什麽學問。
尋千佾驀地一愣,登時想起古伯堂和祝繼群所說的話——
宇文先生亦是個中好手……
倘若是真的,問他也沒什麽不可,只是他覺得好象有點怪怪的。「那個……」到底要不要問他?
怪了,他老覺得對這個詞似懂非懂,為了求得學問上的清楚,他是應該找人問個明白;可下意識裏,他總覺得宇文逆天不會是最好的選擇,尤其是現下,不知怎地,光是看到他的臉,尤其是他這般慵懶的眼神、這樣不羁的神态,總會令他的心跳不知不覺地急促起來,甚至會讓他想起昨兒個晚上看到的素女經……完了,他的臉一定又紅起來了。
他體內登時竄出一股火焰,燒得他臉頰發燙,大眼更是不敢睇向他。
「什麽事讓你這麽難以啓齒?」宇文逆天挑高眉,有點不耐地問。
尋千佾直視他俊爾的臉,睇着他額上幾绺發絲潇灑地滑落臉龐,若着他難得地冠上發束,再往下睇着牠的頸項和隐約顯露的胸膛,只覺得喉頭仿似着火般,甫喝下的茶壓根兒解不了喉頭上的熱。
怎麽會這樣?
難不成他真是着涼了?
「我……那個……」原是想一鼓作氣的問,卻見宇文逆天突然站起身走向他,令他不禁結巴起來。
「嗯?」宇文逆天低吟一聲,擡手探向他的額際,感覺到一股不尋常的熱,不禁有點擔憂地問:「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沒有!」急急地揮開他的手,尋千佾泛紅的俊臉不自在地撇向一邊。「我只是想問你什麽叫作龍陽之歡罷了。我的身體好得很,什麽問題都沒有,你用不着有事沒事就這樣碰我,我又不是小娃兒!」
他伸手拂上方才被他碰觸過的地方,仍微微發燙着,不禁又暗咒一聲,氣惱自己怎會有如此不尋常的情愫;過了半晌「聽不到他的響應,他不禁擡眼,可甫一擡眼偷觑他,卻見他的神色益發森冷,用着他不曾見過的妖詭眼神睐着他,令他亦不解地睇着他。
「怎麽了?我說錯什麽話了嗎?」尋千佾睇着他怪異的眼神。
他是不是在不知不覺中說錯什麽話了?
雖說宇文逆天挂在臉上的笑向來是冷冷的,但他未曾見過他斂去那僅存的笑意後,俊爾的臉覆着一層教人不寒而栗的妖詭氣息,彷佛正隐忍着怒氣,連向來勾笑的唇也緊抿着。
「是誰同你提起龍陽之歡的?」宇文逆天沉聲問道,斂笑的俊顏透着教人喘不過氣來的隐晦。
「嗄?」
「是誰同你說這些事的?」他不耐地再問一次。
「那個……是古伯堂和祝繼群同我說的。他們同我說如果我不懂,盡管問你還是迅羽便可得知。」瞧他神色有異,他連忙把将實情全盤托出。「他們說你和迅羽是此道的個中好手,遂我才想知道龍陽之歡到底是什麽,為何我讀了那麽多書還是不懂?」
到底是怎麽着?為何他愈說,宇文逆天的臉色益發難看?
「到底什麽是龍陽之歡?」他又傻傻地問了一回。
宇文逆天斂眼睐着他,不發一語,微惱地走回紅木椅。
很好,他一直不願讓他發覺的事,如今卻讓兩個二楞子結道出,看來文心書院真是數了一群廢物。倘若他不好好把這些廢物給處理掉,不知道哪天還要給他捅出什麽樓子來。
***
「千佾,你有沒有打算進省學念書?」話鋒一轉,他偏是不給他答複。
「嗄?」他不是問這個問題吧!他為何要在這當頭問這問題?
「當初你通過鄉試時,便可以到省學念書,你為何不去?」宇文逆天呷了一口茶,正色問着。
「我在這兒待慣了,何況這兒的夫子也不差,我不一定非到省學去不可。」尋千佾不悅地撇了撇嘴。「喂,你這是什麽意思?是不想我再待在這裏浪費你的銀兩嗎?」不會吧!他可是都有照着契約做的,他可不能就此中斷契約!
「不,這家文心書院能夠出了個舉人,已經讓書院蓬荜生輝,倘若你能再考過會試,自然更不得了,而我這個挂名的書院主人更是臉上有光;只是,書院裏的夫子已經沒有什麽東西可以交你了,到省學去,對你而言自然是有更大的幫助。倘若你是擔心銀兩的問題,我可以——」
「那你是想中斷當初我們兩個訂下的契約了?」尋千佾突地站起身,掀開身上的被子,颀長的身子站在他的面前。
方才想到明年三月之後就要離開這裏,他才覺得不舍,想不到他現下倒開口要趕人了;失序的心跳牽動着詭異的不安,一種莫名的恐懼在他心底生根發芽。
他不想離開這裏!
「你說的那個契約……」宇文逆天沉吟了一會兒,徐緩地道:「可以中止了。」事情已經和他所希冀的背道而馳,倘若他不能在此時懸崖勒馬,只怕接下去的他會承受不了。
「中止!?」意思是說,他不再需要他了!
說的也是,這一兩個月來,他也鮮少古怪地抱着他了,甚至有時候一個月也見不上一面。可到底是為什麽?為什麽他會突然這麽說?會是因為他天天上後出去的緣故嗎?後出裏到底有什麽東西?
「好歹你也已經弱冠,更是個舉人了,倘若要你老是讓我抱在懷裏,難道你不會覺得奇怪嗎?」宇文逆天斂下深沉的眸,勾魂的俊臉上是一片淡漠,讓人讀不出他的心思。
「我……」以往他是覺得有點奇怪,可這兩年待下來,他早就習慣了;雖說這陣子總覺得有點奇怪,但那也是他自個兒的問題。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去省學的話,絕對會比你待在書院裏好。」宇文逆天不忘再多囑咐一句,彷佛迫不及待地要将他趕離書院,連多待一刻都賺礙眼。
「倘若我不離開呢?」尋千佾不禁動怒了。
原來不是他的錯覺,他這陣子真的怪怪的;可他再怎麽想,也想不到他居然是打算趕他離開!倘若他一開始便打算趕他走,又何必在兩年前帶他到書院來?
「你一樣可以待在這裏,直到明年三月赴京趕考。」宇文逆天沉聲道,自始至終沒有再瞧他一眼。
「那我真是感謝你了!」他冷哼一聲,打開房門,投入冷風中。
宇文逆天沒有回頭,任由冷風吹進房內,取代了一室的溫暖,半晌後才回頭睇着他離去的身影。
幽邃的魅眸是深情的,在尋千佾看不見的此刻釋放着深藏的情愫,幽傷的、悲戀的、缱绻的、不舍的……
他早該知道有一天自己定會對他動情,否則在初見面時,他不會因為他而停下腳步;可是他卻貪戀一時的慰藉,把自己逼進不見天日的地獄裏。
倘若要他現下離開,一切應該都還來得及吧!
否則他會不顧一切地将他占為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