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招賢
東華大街是京中權貴聚居之地,岳臨柟當年賜給史大安的宅子,就坐落于東華大街東首,左鄰壽王府,右舍乃當朝首輔林朝之的府邸,可以稱得上風水寶地,然而當魏黎春搭着朱槿的手走下馬車時,不禁被眼前的情景驚的頓住腳步。
嵌有“史府”二字的牌匾,歪斜的挂在門檻上,房頂上盡是斷垣殘瓦,兩扇大門斑駁的不見任何朱漆的影子,門前枯枝殘葉滿地,秋風吹過,卷起的塵土足有三尺高,嗆的路過的行人紛紛擡袖掩鼻。
門外并無家丁把守,程子玉吩咐小厮沉香上前叩門,許久之後才聽到“咯吱”一聲沙啞的悶響,接着一個荊釵布裙的婦人探出個腦袋來,神色間寫滿防備,不待沉香自報家門,她便将腦袋縮了回去,并且“哐當”一下摔上門,隔着門板大聲道:“現下史大安并不在家,你們要讨債的話,改日再來吧。”
程子玉往前走了幾步,笑道:“我們并非是來讨債的,這位大姐想必是誤會了。”
那婦人猶不相信,質問道:“那你們是什麽人?”
曉得她正隔着門縫朝外偷看,程子玉指着魏黎春,好脾氣的回道:“這位是我們大當家的,從別人口裏聽聞你家老爺頗有些本事,今個特意登門造訪,是想請他出山,幫着打理名下一處産業。”
“此話當真?莫不是哄我的吧?”那婦人聞言驚呼,一下從門後沖出來,驚的四個侍衛慌忙擋在魏黎春面前,刀劍“嘩啦”一聲出鞘。
“不必驚慌。”魏黎春擺手,示意他們退下,對那婦人道:“我手中的确有些産業,然這些産業也是來之不易,一分一毫都凝聚了無數人的血汗,舉薦那人雖極為可靠,但茲事體大,兒戲不得,總要與你家老爺面談之後,才能做出決斷,現下恐怕不能給你任何保證。”
“應當的,原是該如此……小婦人眼皮子淺,嘴巴也笨,若是言語間冒犯了貴人,您可不要跟我一般見識。”那婦人手腳麻利的将大門推開,然後在前點頭哈腰道:“貴人裏邊請。”
婦人将他們引到了待客的上房正廳,并熱情的招呼魏黎春就座,魏黎春卻是站着沒動,朱槿歪頭一打量,只見偌大大廳裏只有一張太師椅,上面灰塵厚厚一層,還瘸了一只腿,用幾塊青磚支撐着,她嘴角抽了抽,剛想去外頭馬車裏端個錦杌來,就見自家娘娘擡頭挺胸,大義凜然的坐了上去。
程子玉斜了魏黎春一眼,嘴角溢出抹輕笑,問那婦人道:“你家老爺戰功赫赫,雖因病提前致仕,獲得的賞賜卻是幾輩子都花不完的,何以淪落到如此地步?”
那婦人正翻箱倒櫃找茶葉,搗鼓半晌總算尋出一小撮來,只是早已發黴,眼看是要不成了,聞言不由得落下心酸淚來:“相公父母早亡,十幾歲就投了軍,戎馬生涯大半輩子,陡然間變成廢人一個,每日只能混吃等死,心裏氣不順,便借酒消愁,誰勸也不聽。”
原來是這婦人是史大安的發妻董氏,程子玉拱手作揖道:“原來是忠勇夫人,下官眼拙,方才竟未認出,請夫人見諒。”
“三餐都不濟了,哪還敢端一品诰命夫人的架子,大人莫要折煞小婦人了。” 董氏連忙避讓,并福身回禮。
程子玉笑道:“禮不可廢,夫人受得起。”
一番謙讓後,董氏傷感的情緒跑走了大半,她擡袖擦了把眼淚,又恨恨的說道:“相公為人豪爽,又出手大方,長此以往便被那些潑皮流氓盯上了,趁他喝的酩酊大醉,哄他去賭坊玩耍,家底因此全被掏空了,若不是這宅子是聖上禦賜的,等閑動不得,只怕也被他變賣了拿去當賭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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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鬼倒也罷了,竟還沾上賭,這樣的人當真能挑起九門提督府的擔子?魏黎春不禁懷疑起壽王的用心來。
程子玉默然,魏黎春也沉吟着沒作聲,一時之間有些冷場,董氏讪笑道:“瞧我,嘴巴沒個把門的,說起來就沒完沒了,險些誤了事,貴人在此稍候片刻,我這就去把相公找回來。”
董氏蹲了蹲身,便一溜煙的往外跑去。
橫豎魏黎春的衣服已經髒了,回頭丢掉便是,朱槿也就沒理會,到馬車裏端了個錦杌給程子玉坐了,并将備着的茶具移了過來,擺放在另外一只錦杌上。
魏黎春與程子玉無話可說,端着茶水沉默不語,他見狀也不打擾,只小口的啜飲着茶水,如此過了約莫兩盞茶的工夫,院子裏才有聲音響起。
一個渾厚雄壯的男聲,帶着三分酒意,罵罵咧咧的吼道:“你放開老子,別拉拉扯扯的,否則老子揍死你。”
接着董氏哭嚎道:“你揍死我啊,有種你就揍死我。”
兩人拉拉扯扯的身影出現在屋內衆人視線裏,只見五大三粗的史大安正努力将胳膊從董氏懷裏往外拽,無奈董氏人雖嬌小,卻是個極有力氣的,史大安又不敢真的對她動粗,折騰了許久都沒能甩脫她,嘴裏氣吼吼道:“叫你放開,沒長耳朵?真以為老子不敢揍你?今個就是揍死了你,就當揍死一條狗,看你娘家那幫白眼狼誰會給你出頭。”
“我娘家人是白眼狼,你們史家人就不是?發達的時候,他們千裏迢迢進京來投奔,住咱們的屋,吃咱們的糧,娶媳婦咱們出聘禮,嫁女兒咱們帖嫁妝,現在咱們落魄了,有誰接濟過一回?”董氏揪着史大安的耳朵,惡狠狠的說道:“反正家裏的米缸已經見底了,馬上就揭不開鍋了,這差事你幹也得幹,不幹也得給我幹,否則咱們一家老小只能餓死了。”
史大安“哎吆”不斷的叫着疼,聽了董氏這番話,雖未開口應下,語氣已是軟了幾分:“打理産業?老子除了帶兵上陣殺敵,旁的什麽也不會,打理個毛線的産業。”
董氏耳朵揪的更緊了幾分,恨鐵不成鋼的在他小腿上踢了幾腳:“人家都敢要你,你還有什麽可擔憂的,還是不是爺們?”
史大安搖頭晃腦的,想擺脫董氏的手,熟料這樣只會被扯的更疼,忙告饒道:“有話好好說,你先放開老子。”
貧賤夫妻百事哀,魏黎春從小錦衣玉食,即使有再多不如意,也從不曾餓肚子過,竟不知其中有諸多辛酸,心中不免十分同情董氏,只是現下見他們夫妻雖吵鬧不停,甚至動起手腳,但二人之間的夫妻情分卻是旁人無法插足的,也是她這輩子都未能體會過的。
魏黎春靜坐半晌,才揚聲道:“史大安。”
史大安循聲望去,吃了老大一驚,連忙推開董氏,往前疾行幾步,單膝跪地,見禮道:“臣……草民史大安見過皇貴妃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見董氏仍在發呆,他忙伸手扯了她一把,董氏回神,連忙跪地磕頭道:“民婦史董氏給皇貴妃娘娘請安。”
魏黎春擡手道:“免禮,都起來罷。”
魏貴妃垂簾聽政的事情,史大安在賭坊裏聽人說起過,前些日子她将金承業調去鴻胪寺後,衆人還為九門提督府統領的人選開過賭局,現下她大駕光臨,打的還是請他出山幫忙打理名下産業的名頭,莫非是想讓自己補九門提督府統領那個缺?史大安雖是大老粗,卻也不傻,心裏一合計,立時激動的有些站立不穩。
魏黎春見他會意,心下便有幾分歡喜,畢竟笨人雖老實可靠,但聰明人才是真正能做大事的,原本還有些猶豫不決,此時卻有了給他機會的想法,便開門見山的說道:“你曾經是忠勇将軍,操練兵馬與布陣行軍都極有經驗,能力方面不會有任何問題,只是酒能誤事,賭博能迷失人的本性,除非你将這兩樣都戒了,否則本宮不可能放心将九門提督府交到你手裏。”
話音剛落,史大安便一個移步來到魏黎春身畔,奪了其中一個侍衛的刀,将其往空中一抛,右手随之覆蓋上去,幹脆利落的将小拇指給切了下來,他将斷指往擺放茶具的錦杌上一拍,信誓旦旦的說道:“斷指明志,從今往後,我史大安再不沾一滴酒再不碰一次骰盅。”
血淋淋的半截手指呈現眼前,魏黎春面上強裝淡定,心裏卻是吓的幾乎要驚叫出聲,程子玉動了動身/子,擋住魏黎春的視線,用衆人都能聽到的聲音,勸道:“沙場出身的人,向來一言九鼎,娘娘何不就信他一次?”
“連程侍郎都這麽說了,那就姑且信你一次罷,但願不要叫本宮失望。”魏黎春對史大安點點頭,站起身,對朱槿道:“起駕回宮吧。”
傍晚時分,街上人潮洶湧,馬車艱難的行走着,程子玉騎馬與之并行,隔着車窗,說道:“九門提督府何等重要,娘娘費了好大力氣才将金承業弄走,今個卻随手丢給史大安,未免太草率了些。”
真正的酒鬼跟賭徒,是不會顧念夫妻情分與兒女死活的,史大安并非已無藥可救,魏黎春不覺得自己方才的決定欠考慮,她冷聲道:“本宮要如何做,需要你程侍郎來教?”
靜寂片刻後,程子玉躬身道:“臣逾越了,請娘娘恕罪。”
魏黎春“嗤”了一聲:“程侍郎特意等在宮門口,又主動請求陪本宮去史府,期間也是不辭辛勞殷勤備至,咱們不是第一天認識,你是個什麽性情的人,沒人比本宮更清楚,到底打的是什麽主意,可以直說了。”
程子玉哀怨道:“娘娘忙完了自個的事兒,就不願與臣敷衍了,這股子勢利勁,着實讓臣心碎。”
魏黎春哼道:“現下不說的話,回頭再想說,本宮也不聽了。”
程子玉驅馬往車廂邊靠了靠,壓低聲音道:“父親身/子每況愈下,這幾日正琢磨着上折子乞骸骨告老還鄉呢。雖說父親一直未上奏請封世子,但我既不是長也不是嫡,倘若靠着父親的偏愛得了爵位,也很難服衆,我會勸他打消這個念頭。”
魏黎春嘲諷道:“程侍郎如此高風亮節,實乃我大齊世家公子之典範。”
程子玉絲毫不以為意,繼續道:“不過,我會請父親在奏折中寫明由我頂替他在內閣的位置,到時還望娘娘給予批準。”
“程國公在內閣的位置?文淵閣大學士?兩人之下萬人之上,程侍郎好大的野心。”魏黎春“啧啧”出聲,冷笑道:“你有野心那是你的事,只是本宮為何要幫你?憑你當年視本宮如棄履,悔婚另娶他人?”
“當年之事,是我對不住你,倘若我随琳琅去了倒也罷了,人死如燈滅,萬事已成空,偏我貪生怕死,選擇茍活于人世,欠的債也就躲不過去,只能将後半輩子交給你,這也是我至今未續娶的原因。”程子玉痛苦的閉了閉眼,嘆氣道:“官場波濤洶湧,官員無一日不在勾心鬥角,倘若不是為了你,我何苦将自己陷入其中?想要接替父親在內閣的位置,也只是為了能更好的幫到你罷了。”
魏黎春剛要張口,卻發現宮門就在眼前,車窗外已瞧不見程子玉的身影,她只能将滿腔的話語憋回腹內。
片刻後,馬車停在長春宮門口,黃婵迎上來,扶魏黎春下車,待進了內室後,才神神秘秘的從袖子裏掏出個錦盒來,遞給魏黎春,說道:“國師的侍女逐月方才送來的。”
魏黎春将錦盒接過來,掀開上面的扣鎖,打開一瞧,只見裏邊整齊的排列着三十顆赤色的藥丸,不禁失笑出聲:“這個陌塵,還真是……”
作者有話要說:下一章是什麽,乃們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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