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告別(二)
莫丞一在不遠處看了一眼,看清楚了俞冬的模樣,臉蛋微紅。
喝酒了吧,莫丞一想着想着就不自覺地笑了。他還沒有見過俞冬喝酒的樣子。等這一天也不算是白等。
這一面,見到了,他已經滿意了。
他等俞冬和姑娘再次離開後,去了一趟沸騰網吧。
他沒有掩蓋自己的容貌,也沒有人認出他是誰。連陳航都盯着他看了好久才恍然大悟過來。
“你出院了啊。”陳航給他一張電腦卡,莫丞一不說話,給了陳航一把鑰匙。
“什麽意思?”陳航不明所以。
“明天,明天拿它來我家找我。”莫丞一目光落在鑰匙上,又往後移向自己無名指的戒指。
戒指不太亮,他不适合戴銀色。
“哦。”陳航把鑰匙收好,不知道莫丞一要做什麽,但他也沒有要去找莫丞一的準備。
只是大庭廣衆下,陳航不能當着這麽多人的面羞辱他。
莫丞一登陸了微博,信息上萬條,他随便看幾眼,那些帶侮辱性的字和詞,還有一些被傳來傳去沒有任何馬賽克的照片,像一根一根針紮進他眼睛裏。
不到十分鐘,他熬不下去,找不到讓他高興點的話。
他想起來向葉香說的事,去網上查了一下,Discover公司沒有什麽動靜,只是說流感爆發,很多演出取消了。其他的,也沒有消息。
莫丞一關掉電腦,回了自己闊別已久的家。
從父母去世後,他除了三年前離開時收了行李,再也沒有回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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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途租給了人,那人也沒住了。
莫丞一沒有打掃房間,他把門窗都鎖死了,坐在積了灰的沙發上,盯着桌面上擺着的一把生鏽的水果刀,陷入了沉默。
“喂?”俞冬送了姜雪伊回她家,又在河邊走了一會,才折回自己家裏。
他掏出鑰匙,接着母親的電話。
“到了吧?”母親問。她語氣聽起來不太好,似乎沒什麽氣力。
俞冬擔心她的身體:“你還好吧?沒有不舒服吧?”
“沒有……那就這樣吧,我累了,你也早點休息,明早搬家公司應該會去吧?”母親只字不提今天吃飯的事。
俞冬将鑰匙探入鎖孔,垂眸看了一會對聯,它掀起了一小塊角。
俞冬應聲後便挂了電話。
這副對聯,是很多年前父親貼上去的,這麽多年都沒有換過,現在要搬家了,就應該撕下來。
俞冬擡起手,小心地揭開那脆弱的紙,等揭開至一半時,俞冬愣住了。
上面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字,不,與其說是字,不如說是情話。那些膩膩歪歪的情話,每一個字都是來自同一個人,有淺有深的痕跡,但字體變化不大。
俞冬心髒咚一聲墜下去。
沒等他反應過來,他的手機在口袋嗡嗡響了。
他呆看了好久,瞳孔顫震,慢慢地接起電話。
“那個,俞冬,我有件事一定要告訴你,雖然你肯定不想聽。”姜雪伊的聲音好像從遠處傳來,她繼續說,“就是莫丞一,他,他被強暴了,而且……還是被他老板。”
俞冬抖着手指摸上那些字跡,如鲠在喉,他問:“什麽……意思?”
“哎就是,莫丞一和我哥是一樣的,他們都被性侵了,而且還是……被威脅的。”姜雪伊解釋,越解釋她越混亂。
她此刻不比俞冬清醒。
她剛到家,偵探社的黃探長就給她來電了。
她立刻接起來:“黃先生?有什麽消息嗎?”
“黎樞傑全部供了,而且,鐘男旭從崔星武那找到了很多他拍的性侵視頻,包括前段時間出事的莫丞一的。”
“而Discover公司幾位高層涉嫌虐待性侵多位藝人,一部分罪行不嚴峻的人已經供罪了,現在警察那邊正在全面調查,但是崔星武不知道去了哪裏,正在查。不過,鐘男旭,他似乎也不是什麽清白的人,但,你知道的,我們只能盡力保他,作為讓他配合我們調查的條件。但是你放心,你哥和他沒什麽關系,他有涉嫌出軌等等這些倫理民事案件,替他翻案有點難,但這你不要太擔心。”
最初鐘男旭選擇幫助他們,條件便是替他翻案。他不想擔着崔星武的罪名活一輩子。
雖然在他那碌碌無為的下半輩子中,沒什麽人真的在意他當年吃過牢飯,大多數人都是沖着他的錢財和他來往。
姜雪伊聽着,說不出話,她聽不明白黃探長想表達的東西,情緒也有些激動。
黃探長一時半會也難以解釋事情的全部經過,只能簡明扼要地告訴她:
“我的意思是,你哥哥的事,多半,可以翻案了,因為通過鐘男旭長期的暗中搜刮,證據很充分,但是當初我們答應了鐘男旭要替他翻案,這點有些困難。”
姜雪伊早已忘記答應過鐘男旭的話,并沒有放心上。她只聽明白了一點,她哥哥是被害的,并且有了證據。
姜雪伊盡量把黃探長的話還原給俞冬:“就是這個意思。雖然,雖然你們分手了,但是……他挺可憐的……也讓我想起我哥哥了。”
姜雪伊之後說的話,俞冬沒有聽進去半個字。
他捂住嘴的手很用力,扶着門的手指指甲劃過那些寫在對聯底下的字,割出刺耳的聲音。
俞冬緩緩蹲下來,克制住自己的哭聲。
“俞冬?俞冬?”姜雪伊喊了他好幾次,俞冬都說不出話,一張口就是洶湧上來的眼淚和卡在喉嚨的嘶啞崩潰。
“那個,我先挂了。可能信號不好……”姜雪伊疑惑地挂掉了電話。
走道的風是一股黑色的暗潮,穿膛而過,俞冬蹲在自己家門前,渾身都在顫抖,哭聲漸漸大了起來。
他發現自己做錯了一件事。
意識混沌之間,他知道自己誤會了莫丞一,比起這個,當他看見莫丞一的豔照被曝光的時候,他心裏或是潛意識裏湧起的細微不屑和輕蔑,更讓此刻的俞冬難受。
他做錯了一件事。錯得太徹底。
俞冬哭得表情扭曲,像一個被揉碎了的紙團。想要站起來,扶着牆壁,沒站穩,本能地拽住對聯。
整個對聯都被他不小心撕扯了下來。
在幽暗僅有一盞很淺的黃色燈光的走道裏,飛舞起漫天的塵埃,嗆進他咽喉肺腔,害他猛烈咳嗽着。
站直了,擡起淚水模糊的眼,看清了掩蓋在對聯下的字。
“冬冬,今天降溫了,你穿多點”
“我發現在這裏寫東西你不會知道,太好了”
“我考了滿分,但你考砸了,我不敢告訴你我其實蠻開心的哈哈哈”
“我愛你,晚安”
“我祖父母非典死了,你一定要平安啊”
“我愛你愛你愛你”
“你是人間四月天”
“我要出國了,不敢告訴你,我爸媽去世了,你一定要平安,等我回來”
……
“冬冬,我回家了,但是我要走了,照顧好自己,餘生勿念”
“新婚快樂”
新婚快樂。
莫丞一在客廳裏呆坐了很長一段時間,這句話橫在腦海裏,揮之不去。他不知道自己懷着什麽樣的心态寫下了這句話,但這是發自內心的祝願。
揮之不去的還有很多東西,很多人,很多事。包括了崔星武,和俞冬。一個是地獄,一個是人間。
他不想再用天堂形容俞冬了,因為天堂裏不會有俞冬,天堂裏只會有他自己。
客廳裏很黑,唯一透光的陽臺也被莫丞一用厚厚的窗簾給拉起來遮住。
月光被鎖在了窗外,喧嚣被鎖在了窗外。他拿出手機,手機藍色的光映在他臉上。
這一點光足以窺見他下颚線上的疤,莫丞一給向葉香發了一條短信:黎樞傑的事,崔星武的事,我都不追究了,合同你慢慢來吧,不着急。
他的确沒什麽好着急的了。
随後他取出手機裏的電池,丢進沒有套垃圾袋的垃圾桶,發出哐當一聲。
莫丞一去洗了個澡,浴室的鏡子早已撲滿了灰塵,他用沐浴露洗沖幹淨,鏡面就反起了光,像是開啓了塵封已久的月光寶盒。
莫丞一看了一會兒,鏡子裏的自己卻不像自己。
他笑了笑,發現自己現在連笑起來都顯得憔悴蒼白。笑容僵在臉上,是一副畫殘了的臉譜。他擡起手,握緊拳,往玻璃上猛地一砸。戒指劃過玻璃時發出了尖銳的碰撞摩擦聲響。
玻璃比他想象中的要脆弱,很快裂開來,像蜘蛛網一樣的線條在鏡子上慢慢平鋪,幾秒後就落下了不少碎渣。
莫丞一拿起一塊較大的玻璃碎片,咬了咬牙,試探性的往手臂上劃一下。
血滴子冒出來。像遇到媽媽歸來喂食而冒出腦袋的雛鳥,像新孕育的花苞吐露花芯,像迫不及待要見到這人世間的嬰兒。
他突然就想起第一次和俞冬說話那天,俞冬手指上也冒着血,還用了他的紙巾。
俞冬大概不知道,學生時代,紙巾是每個人的“財産資本”,用的倒一點兒也不心疼。
一點也不心疼。
莫丞一嘴角上揚,最終往大動脈處劃去,不敢劃得太狠,血管裂開只能怪玻璃太鋒利。這是一塊脆弱又鋒利的玻璃,莫丞一希望自己也是脆弱且鋒利的。可惜他失敗了。
疼痛感簌簌地沿着左臂傳來,血液沿着他平舉的手臂蔓延,等他垂下手時,那些暗紅的精靈就順着滑落到他的指尖。
然後一滴滴地掉下去。無聲無息。
幾分鐘後,莫丞一胃部傳來強烈的不适,似乎知道了他的所作所為,正在反抗。他疼得摔在洗手間的地板上。
尾椎骨直擊地板,刺痛鑽心。這個瞬間,他突然發現,自己忘了一件事。
他忘記寫點什麽當作所謂的遺書了,不過,這個念頭在他腦子裏盤旋片刻,就随着疼痛感的到來而淡去。
如果要寫……那寫點什麽?
他不知道。人的遺書,往往就三個部分,我來了,我走了,別想我。
這麽看起來,這種遺書是要有人看的。
有人看的遺書才叫遺書。沒有人看的,不過是一張寫滿了負面情緒的紙,最後被微生物分解掉罷了。
既然如此,那這些情緒不如跟着自己走,離開這裏,找一個适合存放心事的地方,鎖起來。
莫丞一合上眼,感到有點冷,可他沒有多餘的力氣給自己裹一條毯子。
冷,真的冷。廣東明明回溫了,為什麽還是這麽冷。
他想不清楚。慢慢地睡着了。
很久沒有睡過安穩覺,但此時此刻,他感到無比安心。因為他知道,自己再也不用醒過來了。
不用化療,不用胃鏡,不用接受向葉香的電話轟炸,不用被護士和司機用憐憫的眼神看待,不用在知道網友又說了他什麽難聽的話。
不用再因為俞冬而難過。俞冬也會從此忘記他。所有的恩怨都會結束,太陽照常升起,婚禮照常舉行,照常,照常。
這是一個美好得不像話的詞,可他不配擁有,他是人世裏反常的存在。
俞冬氣喘籲籲地在街上跑。
即便天氣回暖了,可畢竟是一月份,深夜時分,街道還是有涼飕飕的風,刮的他臉疼。
當他看到“新婚快樂”這四個字,看了好久,直到再返回看到“餘生勿念”,他才反應過來。
莫丞一回來了。
莫丞一就在廣東,他就在附近。他甚至誤會了自己結婚這件事。
俞冬一邊跑一邊哭,街道的光彩景色随着他一直往後退,以風的速度往後退。
想再快一點,再跑快一點。
壓抑了很多天的情感洪水猛獸般的湧出來,在淚腺裏翻騰滾燙,最後淚水跑出淚腺,劃過眼角飄在身後。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對不起……”
手裏的電話不斷重複這句話。
“對不起……”俞冬一直在心裏跟着她念。
莫丞一的手機打不通。
到莫丞一家樓下時,他已經腿軟了,可還是三步并作兩步地往樓梯上奔去。
莫丞一的家在五樓,不高,但俞冬最後幾乎是連爬帶滾地爬上去的,最後一節臺階沒站穩,撲通一聲跪在了莫丞一家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