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煉獄(一)
“好好休息。”醫生來莫丞一床前做了一點記錄,給他拿了新的藥,放在床頭,便離開了。
莫丞一入院兩天,剛做完第一次化療。
他虛弱地側卧在床上,冷汗還在往外冒,頭發昨天剃掉了,用毛線帽子裹住,才不覺寒冷。
冷汗出得多,背脊胸脯都濕了一大片,熟悉的惡心感片斷性地從胃腔一湧而上,蜜蜂一般,堵在他滾燙的喉嚨,咬噬他的血肉。
他生生咽下去,化療的疼痛,覆蓋了莫丞一所有的思緒。腦海裏只剩下被病痛折磨着的大片空白。
他躺了一會,肚子一邊作惡一邊作響。
餓的時候,更讓他反胃。醫生說,胃部不适是他并發症之一,但還是要吃東西,光靠營養針是撐不了化療的。
但是醫生又十分戲劇化地告訴他,化療會讓他感到惡心想吐,這不可避免。
莫丞一想把胃切除了,把五髒六腑都掏出來,丢出去,也總比任它們折磨自己要暢快。
他躺了半日,再睜開眼時,已經到了黃昏,饑餓感愈發強烈。想吃點東西。
可是護工護士都不在,這個時間點,他也不想麻煩她們,打擾她們吃飯。
打擾她們吃飯的後果本不嚴重,但有幾個年輕的護士認識他,總會多嘴問一句裸照的事。
莫丞一很久沒看報紙新聞,近乎所有關于他**的事情都是從給他換藥的小護士那聽來的。
那些護士沒有惡意,可滿眼的憐憫,比惡意更讓莫丞一心痛。每一個眼神都在提醒他,他已經落魄到這個地步了。
昔日在舞臺上叱咤風雲的人,現在半死不活的躺在病床上。
今天向葉香也不在,她已經去總部帶H6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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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丞一六神無主地望着天花板,後知後覺。
——現在已經沒有H6了。
昨天下午,向葉香走之前告訴他,H6已經成為了過去式,現在是H5。
新聞發布會也開了,關于莫丞一**門的道歉信也公布了,莫丞一這才恍悟過來,他在Discover公司付出的一切,被徹徹底底地推翻殲滅。
包括和崔星武的關系。或許也包括那些醜聞。
他從一場游戲裏解脫出來,進入了下一場比賽。他現在要和什麽比呢,難不成和肝癌?
生命真的已經望得到盡頭了。贏不了。
沒有了活下去的勇氣,也沒有了生命這唯一的底牌。
莫丞一逼着自己不要再胡思亂想,他摸一摸自己的額頭,伸長手夠到了床頭櫃上的紙巾,“撕啦”一聲抽出來,覆在臉上。
紙巾很快就濕了,虛汗和不多的眼淚一起被擦幹。
他坐起身,下了床。現在尚且不用在全身插滿管子,因為醫生說,病情到了這個階段,治療以讓病人舒适為主,心情愉悅會活得久一點。
莫丞一有點想放棄化療。
他走出病房,黃昏時分的天空幽暗着,又透出來金光。英語裏有一句話,Every cloud has silverlines。
這句話,俞冬在高考作文裏寫過,當時還和自己炫耀了一番,他把畢生的英文積累都用上了,這樣才有機會和莫丞一考上同一所大學。
莫丞一聽了只是笑,俞冬一直以為莫丞一是高考失利了才上的普通一本,但其實莫丞一是填了和俞冬一樣的大學而已。
有點犯傻,年少輕狂,對學歷不以為然。
不過,都已經過去了,就算他考了好大學又如何,現在還是會死,沒考好大學和俞冬一起又如何,現在還是分開了。
時間會告訴他,所做的人生決定都是徒勞,命途向來多舛。
他愣愣地望着那些雲,琢磨了一會兒,為什麽不是goldenlines而是silver。
站了幾分鐘,收回目光,光斑留在眼睛裏,讓他不太适應。
想去坐電梯,但擠醫院的電梯不是一個虛弱的癌症患者應作的選擇,所以他走了樓梯。
扶着欄杆的莫丞一像個年過八旬的老人,顫巍巍地,一階一階走。好一會,等他從十樓走到四樓,聽見了下面傳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
莫丞一心髒咯噔一下,往下看一眼。
俞冬舉着手機在和人說話,他靠在三樓的樓梯平臺的牆壁上,面色凝重。
莫丞一發愣了好一會,反應過來之後,像個罪犯遇到警察一樣,倉皇地從四樓安全門出去,因為太匆忙而撞到了胳膊肘。
安全門是厚重的鐵門,被用力關上的那一刻發出來巨大的聲響,在空蕩的樓梯間回蕩。
俞冬被吓了一跳。
因為心腦血管科的病房在住院部四樓,走樓梯比搭電梯快,他這兩天都是走樓梯。
手術之後,母親昏迷了兩天,昨天晚上才醒過來。和上次手術後不一樣,這次她醒過來後,連話都說不清了,舌頭打結,一說話就絞在一起。
她徹底的沒了精神氣,看起來全憑那幾根針管和幾臺儀器維持生命。
“喂?還在嗎?”姜雪伊在電話那邊說。
俞冬“嗯”了一聲,有些心不在焉,卻說不準自己在想什麽。
反應過來才知道,他在想剛才的摔門聲是怎麽回事。這兩天忙得他神經衰弱,注意力都難以集中。
姜雪伊便繼續道:“事務所已經聯系上鐘男旭了,他給了很多線索,關于我哥死前的一些沒公開的視頻,你知道嗎,他不知道從哪裏找來了我哥的日記本。”
俞冬推開沉重的逃生門,走進了一間病房,母親皺巴巴的嘴裏含着一個薄薄的管子,眼睛一斜,看見俞冬,便努力地笑了一下。
俞冬哽咽一聲,回應姜雪伊:“日記本?裏面寫了什麽?”
姜雪伊好久沒說話,俞冬一手拿着電話,一邊用蘸了水的棉花棒給母親擦拭嘴唇。
許久,姜雪伊沉重地說:“我哥被性侵的全過程,每一次他都寫了……”
“從第一次開始,到他死前最後一次。”
俞冬手頓住,總覺得有點不太對勁。
在母親疑惑的目光裏,他丢掉用過的棉簽,認真聽姜雪伊繼續講:“前幾天,那個誰……你看新聞了麽?”
“你說吧。”俞冬這兩天都沒看新聞,忙着應聘工作和母親的病,家裏花了好大一筆錢,已經沒有積蓄了。他又向親戚借了點錢,聯系了房産中介,準備賣掉房子。
過幾天他還要去收拾原來住的房子。
那裏有他和莫丞一全部的回憶,馬上就要被他丢掉了。
俞冬想起莫丞一,心髒做了一次自由落體。
“就是莫丞一……關于他……”姜雪伊欲言又止,俞冬果然不願意聽下去了,他立刻打斷:“等等,我不太想提到他。抱歉。”
“哦沒事,沒事,我可以理解。那個,我明天想去看看珍姨。”姜雪伊識相的閉了嘴。
“嗯,好。你明天要來的話跟我說一聲。”
俞冬挂了電話,長舒一口氣。
對莫丞一,現在沒辦法提起他,一提起莫丞一,俞冬就會難以控制地情緒崩潰。
這樣的崩潰不是嘶吼嚎叫,而是靜靜地坐在一處角落,靜靜地望着風,旁人眼中的他只是安靜了點,而他內心卻是兵荒馬亂一片荒蕪。
幾個晚上,他從醫院回到家裏,都控制不住地掉眼淚,沒有聲音的掉,有時候自己也沒有知覺。
說不上來為什麽,只是想念莫丞一。
很想他,卻也帶着他不願意帶的恨意。
不知道莫丞一現在在哪,出了這種事,他現在或許很忙,或許那個崔什麽社長會幫他攬下這件事。或許對他光明前程有很大影響或許又沒有。
但都和自己沒關系了。
莫丞一早已親手扼斷了他們的關系。
俞冬甚至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因莫丞一出了這種事而幸災樂禍。可是他根本高興不起來,反而胸口隐隐作痛。
“你哭了……”母親含含糊糊地呢喃。
中風之後,她老了太多,一下子就步入了晚年一樣。
“我嗎?”俞冬錯愕地看着母親,擡起手,手背蹭到了寒涼的淚水,失措地笑笑,擦幹淨了:“沒事。”
“剛剛來電話的……”
“是姜雪伊。”俞冬給母親順了順發鬓。
“你們……”母親看上去有點高興,俞冬就繼續安撫:“我和她,挺合适的。”
“那……”母親激動地嘴唇都在抖。
“我,我要準備和她結婚了。”俞冬逼着自己擺出一副好事将近的笑,“過幾個星期,等你出院,我們就擺一桌好不好?”
“好……好,沖,沖喜。”俞冬從沒見母親這般舒适。
“先吃點東西吧。”俞冬把粥拿出來,小心地替她把嘴裏的管子取出來,管子是睡眠時幫助呼吸用的,醒着的時候往往不太需要,但母親卻總擔心受怕,一定要一直帶着。
扶着母親坐起來,一點點的喂她喝粥。
和她閑聊了一會,等她又睡去,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
俞冬出了病房,站在空蕩蕩的走廊,心裏算了一筆費用,合上眼,嘆口氣。
過了一會,姜雪伊來了電話。
“俞冬,你回家了嗎?”
“還沒,準備了。”俞冬說,“我想了一下,結婚證倒不用領了,擺小小的一桌,雙方見一面,讓她高興高興就行了。”
母親就一直盼他結婚,他怕母親到盡頭了也沒看到,會有遺憾,于是和昨天下午和姜雪伊商量辦一場婚禮,完成母親的夙願。
只是姜雪伊想和他真的領證,俞冬思考了一天,還是沒答應下。
“那我和我爸媽說一聲吧。那個,晚安。”姜雪伊細聲細氣的,俞冬知道她挺失落。
“回頭辦完了這事,我再好好謝謝你。”俞冬客氣道,“希望你哥的事早日查出來。”
“嗯……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