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戒指(二)
小姐拿了兩個絲絨盒子,反面絨,順着毛是淺藍色,逆着毛是深藍色,每個裏面都躺着一只小戒指。
戒指還很新,是銀做的,不算很貴,他只希望俞冬可以喜歡。
莫丞一拿着兩個盒子,在上海街頭走着。
已然是後半夜,街道上的燈光掩蓋住天空的顏色,他無法判斷天亮了沒有。
一個晚上沒睡,過了睡覺的點,心跳就會漸漸的加快,似乎在努力維持他正常的行動。
他在黃浦江上走了一圈,最終回了酒店,躺了一會。
早上七點多,生物鐘又将他拽醒,連夢都沒來得及做。
他去找俞冬,敲了敲俞冬的房門。
“冬冬,今天晚上我有演出。你一起來吧。”莫丞一聲音不大不小,俞冬在浴室洗漱,正好聽得到。
俞冬關掉嘩啦啦流水的水龍頭。理智上,他不想去開門。
昨晚俞冬躺在被子裏一晚上,手腳還是冷的,甚至比躺進去更涼,睡不熱乎,亦沒睡安穩,醒來之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着沒有。
聽着莫丞一的聲音,有點恍然。
莫丞一隔了幾分鐘又敲門:“冬冬,我們好好談一談,我有東西送你。”
俞冬把門打開,剛洗完臉,細碎的劉海挂着水珠,和清晨的荷葉冒着露珠一樣。
即使眼下的烏青還在,但看上去精神了些。
“談什麽?你如果不去看病,我不想和你談。”俞冬語氣有些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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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其實和家長的口吻差不多,帶着脅迫感,也有那麽些委屈。
莫丞一和他對視幾秒,才從口袋裏掏出藍色的絲絨盒子,虔誠地捧在俞冬眼前:“你的禮物。”
“什麽禮物?”俞冬盯着那一個絲絨盒子,很好看,至少盒子是好看的,“你別轉移話題。”
話是這麽說着,俞冬心裏倒有點複雜。
他想,莫丞一昨晚似乎沒有夢游了,也有可能夢游了只是沒找自己。
他不知道莫丞一總是夢見什麽東西,可他的行為總是攻擊性很強,不是強行把俞冬上了,就是要掐死俞冬。
俞冬一想到晚上在陰冷潮濕的空氣裏,拼命地想從莫丞一手中掙脫出去,那種情景,像一根根紮錯了位置的針灸。
每次看莫丞一睜着一雙無神的眼睛,即使那對眼睛這麽漂亮,黑寶石一樣,卻依舊讓俞冬感到恐懼。
莫丞一像夜晚飄起來的魂魄。
明知道莫丞一那只是做夢,但俞冬還是受了很大的驚吓。長期如此,俞冬怕自己堅持不下去。
也不該長期如此,莫丞一需要治療。
“三年沒見,補給你三年的生日禮物。”莫丞一還是選擇轉移話題,“而且,你也快生日了。”
是啊,快生日了。俞冬是冬天出生的,父母文化水平不高,就直接給取了一個單字“冬”。
眼下冬天過了一半,等熬完元旦,再過幾天,就是俞冬生日。
這幾年來,俞冬的生日都是在廣東一裏的那座小城區過的,一個人,和母親一起,不吃蛋糕也不下館子,就只是相對無言地看看電視。
聽樓下巷子偶爾小情侶打鬧。女孩子肆無忌憚地和男孩子撒嬌。
新歡舊愛鬧騰不停。
末了等母親走了,陳航就會來找俞冬,呈上蛋糕,給他再過一次生日。
蛋糕俞冬不吃,他只撐着腦袋看那上面的蠟燭冒火星,然後許願莫丞一可以回來。
所以蛋糕都是陳航一個人吃掉。
莫丞一錯過了他三年生日,俞冬也錯過了莫丞一的三年。
以至于三年後的現在,若不是手機密碼是莫丞一生日,俞冬不覺得自己還會記得。他本身對數字很不敏感。
但是莫丞一還記得俞冬生日。
這也正常,俞冬思忖,自己的名字亮堂堂地寫明了“本人冬天出生”。
“我回國之前,想過一個問題。”莫丞一走進房間。
俞冬的門本是半開着的,可莫丞一一踏進一只腳,俞冬就敗下陣了,大門敞開着讓他順利進來。
他攥着那個盒子,沒有打開,就安靜地聽莫丞一說話。
“我本來覺得我會選擇放棄你,是放棄,不是放下。我沒有勇氣讓你再等我。”莫丞一坐到軟床上,喉嚨有點幹澀,“你說你很矛盾,我也很矛盾。但你給我點時間,我現在不能去看醫生,也不能離開你。”
他定定地盯着地板,像犯了什麽錯一樣。
酒店地板上蓋了一張毛毯,毛毯被俞冬踩着。
俞冬穿着酒店的一次性大號拖鞋,白色的襪子在白色的拖鞋裏。
俞冬擡手,揉了揉莫丞一亂糟糟的頭發:“對不起,可能是我太着急了,我只是很擔心你。”
“我聽那個我媽安排的相親對象說,他哥,也是個明星,前幾年死了,自殺的。”俞冬走進了坐在他旁邊,挽住莫丞一的手臂,暖的,腦袋一落就落在莫丞一肩上,“我怕你壓力太大了,不論如何,我都在。”
都在。
哪怕和崔星武有那種令人唾棄的關系,你也會在嗎。
但聽俞冬說的那個人,莫丞一猛地抖了一下。
他說的應該是姜柯誠。那個因為在那個國家曝光,被媒體封殺,到最後自殺的人。
莫丞一對這件事不是沒有耳聞,相反,從崔星武那裏了解過很多。
了解過崔星武是怎麽買斷消息,粉飾了他自殺的原因,以及如何騙鐘男旭替他坐牢。
崔星武常拿這件事威脅他。
“嗯。”莫丞一胸口一陣排山倒海的壓抑,“我知道。”
做錯事的不是自己,要承擔後果的是自己。他知道俞冬如果知道這件事,大概不會再說出“我都在”這三個字。
俞冬越是無條件信任,莫丞一越感悲涼。
不錯,是悲涼,又悲傷又凄涼,好像化開在上海街道的雪,慢慢地就都沒有了。什麽都沒有了。
所以他緊緊束縛住俞冬。明明知道不該這樣,俞冬不值得和自己在一起。
這種束縛是自私的。莫丞一罵自己,這是自私。
本質上,他和崔星武一樣,都是自私的。一方面茍且生存,一方面不想放開自己愛的人。
于是欺騙,隐瞞也是變相的欺騙。
不一樣的是,崔星武沒有愛的人。
可他莫丞一愛俞冬,想給俞冬的不僅是戒指,還有好多好多東西。
生怕來不及了,都不願意等到俞冬生日那天。
想到崔星武,他心裏壓抑。
莫丞一慢慢抽出俞冬拽着的手,點了點俞冬手裏的東西,他努力地笑:“看看那個盒子。”
“噢。”俞冬差點忘了,深深呼吸一口,眼睛亮亮的,“除了戒指我想不到你能給我一個男人什麽東西。總不能是手鏈項鏈之類的。”
“我也想不到。”
俞冬打開一條縫,透過縫隙,他看見了銀色亮亮的半環金屬,還有半環陷在柔軟的黑色海綿裏。
他笑了。
“真的是戒指。”他整個盒子打開來,莫丞一替他取出那個紋了玉蘭的戒指,小心地給俞冬左手無名指戴上。
指環穿進去那纖細的手指,關節骨很清晰,莫丞一的手在微微地抖。
“好了。”莫丞一說,撫着俞冬戴了戒指的無名指,金屬冰冰涼涼,反着光。
“你的呢?”俞冬舍不得挪開眼,他很喜歡這枚戒指,“你有嗎?”
就算排除這是莫丞一送的,他也很喜歡。他喜歡玉蘭花,會讓他想起廣東,想起每個玉蘭花開的季節,莫丞一在玉蘭樹前朝四樓大喊。
“俞冬你下來”。
看着俞冬久違地舒展開笑顏,莫丞一愣了愣,才想起來自己也該戴上,匆匆忙忙地從羽絨衣外套厚厚的口袋裏拿出被捂熱了的另一個藍色盒子。
一樣的盒子。
俞冬迫不及待地奪過來,将那一枚和自己手指上一模一樣的戒指取下來,端起莫丞一的手,戒指很順利地圈進了他的無名指,和俞冬不一樣,莫丞一的手骨很性感,一節一節的,凜冽。
俞冬對着莫丞一傻笑,和高中一樣。笑得像是要下蛋的母雞。
“不生氣了?”尾音上揚,莫丞一努力讓自己看上去很輕松,很歡快。
他感到幸福,但他知道愉悅的東西是泡沫,俞冬就是他現實世界裏的幻影,就像昨晚走在融雪的街上,俞冬是下一場要來的大雪。
那也是下一場的事了,有沒有還是個未知數。
俞冬越是開心,他越是覺得盡頭要來了。這是一種隐約的預感。
和前幾天看見悶悶的俞冬不一樣,俞冬沒那麽開心的時候,他知道日子還很長,他總有辦法讓俞冬開心起來。
比如現在。
崔星武昨晚說的東西他還記得,畢竟沒睡覺,就好像沒有任何過渡的,他從崔星武那到了俞冬這。
從地獄到了天堂,忘記經過人間了,所以不真實。美好的不真實。
“不生氣了。但是……我還是擔心你。其實我也沒生氣。”
俞冬緊緊抱着莫丞一,呼吸一下一下地在莫丞一耳邊吹着氣,撲哧撲哧。
“我們能好好在一起的吧。像高中那樣,大學前幾年那樣。”俞冬壓低聲音問,他和莫丞一擔心的從來不是同一件事,“就算你要出名啦。”
莫丞一不說話,良久從嗓子裏憋出一個單音節。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