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手稿被平攤在了木桌上,勾線雖粗糙,但還是一眼就能辨識出一張兇巴巴的貔貅臉,三只眼睛。
“我父親臨終前留下了一卷手稿,手稿是他早年從道觀裏帶出來的,上面就記有這個三眼貔貅紋,是用來鎮魂的符印。”
劉亮平的父親?這個男人,李一禾此生只見過兩次,卻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第一次是在阿禾十歲的時候,二十年前的雨夜,他将江一木撿到永順镖局;第二次是在他長大後,走镖帶貨到東市地主家府上,當時他已病重在床,面黃肌瘦,但阿禾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鎮魂的符印?說來聽聽。”
劉亮平一直沒将父親的手稿太放在心上,沒想到屠龍之技也有用武之時?
“這就要牽扯到人殉制了。活人殉葬興盛于先秦時期,為的是墓主人下了地後還有人給伺候,只不過後來周禮推行,社會變革,人馬俑等漸漸代替了活物,但俑是俑,人是人,死物畢竟不比真人,王侯将相既要在明面上維護尊嚴,又要滿足下地後有人守着自己陵墓的私心,就暗地裏找人去煉造一種特殊的東西,将活人與墓俑相結合,稱為活人俑。明裏是俑,暗裏卻是人,非常殘忍,”或許是這活人俑的鍛造過程太過不堪,劉亮平不禁皺了皺眉頭,“活人身上裹布,蓋泥,扔窯爐裏燒,說是這樣便可封了眼、耳、鼻、舌、身、意這六識,俑內人的魂魄就散不掉,永生永世陪着墓主人了。”
阿禾聽聞倒是安之若素:“人殉我朝不也沒斷嗎?”
劉亮平一握拳:“媽的真是,傷風敗俗……我剛講哪了?”
阿禾提示他道:“活人俑。”
“對,活人俑,不是燒泥封了人的六識便可禁锢魂魄嗎?但是魂魄這東西,無形無色,哪是一沓泥能封住的?後來據說是有幫西南夷,善用魂術,他們族裏流傳下來一種可以封魂的符咒,就是這三眼貔貅——用兇瑞之獸貔貅震邪,開第三眼通冥,恫壓俑中魂魄。”
阿禾腦中突然一道光閃過,忙打斷劉亮平問:“這西南夷,是不是叫作焦族?”
劉亮平一邊眉頭擡起:“欸,好像是這個名字!怎麽,你聽說過?”
果然。
阿禾不動聲色的端起杯子,呡了口茶水道:“最近正好有江湖消息牽扯到焦族。按你所說,這三眼貔貅符印便是用在活人俑上,以封印人殉中祭品的魂魄?但在活人俑發明以前,焦族就有這符印了吧。所以在那之前,三眼貔貅應該不止用于活人俑吧?”
劉亮平聽出來阿禾是想打聽這三眼貔貅出現的其他路徑,于是接道:“确實,活人俑只是俑術中用于陵墓殉葬的一種。焦族俑術的概念實則更為寬泛,不是說木俑銅俑才是俑,一花一草一木只要注入魂氣得以操縱,皆可稱之為俑。”
“我也是這麽聽說的,”阿禾點點頭,試圖将劉亮平的思維往自己需要的方向索引,“但魂氣如何注入各種不同的載體呢?魂魄可不像是別的東西一樣,可以随意拿來拿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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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亮平一拍大腿:“所以才有魂罐啊!”
瓶罐?阿禾眸光一閃,坐直身道:“實不相瞞,我畫這三眼貔貅,就是因為它出現在了一個罐子上。”
“大哥,這罐子現在在哪?”
“不在我這。”
劉亮平神情嚴肅了起來:“如果見着了,勸你不要輕易去動。”
阿禾心頭一緊:“為何?”
“為何?這魂罐可是用來裝載魂魄的器皿啊!你知道這魂罐是怎麽做的嗎?活人祭窯聽說過沒?”
阿禾點頭:“這我知道,徽宗時期的‘汝官窯’嘛。”
北宋大觀年間,徽宗見雨過天晴萬份清朗,便大袖一揮稱燒制新瓷要“雨過天晴雲破處,這般顏色做将來”。汝州最盛名的窯匠接旨後卻對這夢幻般的色彩無從下手,只做得一夢,夢裏神仙令他用活人祭窯。很快大期将至,窯匠卻一籌莫展。有天,他訴夢與小女聽,小女聽聞二話不說,縱身入窯,剎時赤焰飛升,華光普照,小女魂魄所化新窯竟真如雨過天晴一般呈天青色,能鎮妖辟邪,稱“汝官窯”。
其實別說宋朝了,就連本朝也常聽聞人們拉呱活人祭窯,傳聞那萬歷年間的禦瓷青龍大缸,就是童子身殉的瓷。
不過話說回來,今天的劉亮平,确實有些令阿禾刮目相看:“這些旁門左道的東西,你怎麽知道這麽多?”
這話說的,劉亮平不知道是在誇自己還是損自己,撓撓頭:“小時候四書五經裏還不都夾着怪力亂神……總之,魂罐也是用活人祭窯後所燒制,這樣可以取祭窯人之陽魂,以封壓罐中吊來的陰魂。因為太殘忍,所以十分稀少,燒出一個只要不破壞,甚至可以用上百千年。”
阿禾雙手合十抵在額前。如果林芙兒所見到的,刻有三眼貔貅的青釉罐子,真的是劉亮平口中的魂罐,那麽是不是說明,鳳仙坊與焦族有什麽牽連,甚至說,鳳仙坊坊主舞天鳳很可能就是焦族人?但是這與自己先前打聽到的消息又有出入——焦族人不是在二十年前就已經在一場大火中被滅族了嗎?
等等,二十年前?劉亮平父親在城外見到水中人,水中人送來的男嬰被帶到永順镖局,也是在二十年前的雨夜。而那晚的男嬰江一木,前些日子忽然來問自己井子村有沒有發生過滅族的火災,所有這一切撞在了一起,說是偶然有些敷衍,但聯系起來卻又證據不足過于牽強 。難道真的只是巧合?他李一禾不信。
五年來,這不是他作為茶館館主遇見最棘手的事情,卻是對他而言最重要的事情。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和事,似乎莫名其妙的跨越時間空間絞合在了一起,況且,又牽扯上了自己生命中有分量的人,還不止一個。
阿禾頭有些疼。
忽然,窗外傳來一聲嘹亮的號筒聲,震得窗條似乎在嗡嗡打顫。
劉亮平擡頭:“嗐頭吹起來了。”
阿禾起身走到窗前,透過镂空窗格向外望去。戲臺上果然站着一人,兩手高舉一銅制嗐頭,足有四五尺長,吹至高亢之處走到臺前,嗐頭折出的夕晖一片鎏光。
阿禾眼睑一擡,湖邊那是,阿木?老徐也在?
阿禾:“我下去說個事。”
劉亮平:“你去。”
阿禾走的這一會兒工夫,劉亮平一人晃着茶杯,若有所思。他難得見阿禾對一件事情如此上心,又或許阿禾一直都是上心的,只不過很少這樣直接的表露出來,看來這次是真的遇到什麽戳他心裏的事情了。可阿禾一直做得是江湖消息買賣,牽線的不是綠林就是商幫,是誰向他打聽三眼貔貅這種冷門的東西?
對了,前天晚上阿禾不是把林芙兒帶上了茶館三樓?難道說,這事是林芙兒打聽的?這林芙兒是鳳仙坊的,半月之前自己遇上的銀發女子也是鳳仙坊的,這當中,會不會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想來今早在林芙兒面前提起銀發女子的時候,她的神情是有一些不大對頭。
劉亮平突然血氣上湧,似乎發現了什麽驚天動人的事情,回想起父親的手稿,竟有種冥冥之中天注定的意味。
就在此時,阿禾回來了。阿禾上下樓一來一回,也理了理頭緒,直截了當的問他道: “俑術是将魂魄注入載體操控,但你可知這魂魄除了用來作俑,還有別的什麽用處嗎?比如,下咒殺人?”
見劉亮平面露難色,阿禾這才發現今天的自己比起以往是有些操之過急:“沒事,你撿知道的說。不清楚的,回頭我還有老徐呢。”只不過就怕這老滑頭,知道什麽也全悶在葫蘆裏不肯說。
劉亮平這才放心的開口:“這魂魄的用處,我也是聽亂七八糟的人說的,比如吊走陰氣可以治病,藏入地下可以消災,抹去吉星招來黴運,至于下咒……”
阿禾突然問道:“等等,如果說,将陰魂收走可以治病消災,那反過來的話……”
劉亮平一拍膝蓋:“對啊,反之,要想下咒,只要将陰氣煞氣注入目标體內就行了!這麽說來,道理和俑術操控人俑相似,只不過俑術的目标是死的,吊魂下咒的目标是活的!”
劉亮平面露得意,仿佛在鄉試中推出了什麽了不起的儒門心學,而非三教九流,旁門左道。
一旁,阿禾的神情卻真正凝重了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才舒了口氣:“亮平,你今天兩次幫了我大忙 。”
“嗨,我也是恰巧知道,又沒費什麽功夫!”忽然想起禾木茶館拿消息給錢的規矩,劉亮平忙對着阿禾直擺手道,“大哥,你可千萬別給報酬。”
阿禾明白劉亮平的意思:“行,今後有事兒找我。”
劉亮平轉念一想:“話說,其實我現在就有事想問問你。”
“哦?你說。”
“你可知道藍城哪兒有賣正宗的法器嗎?就是那種能捉妖招鬼的,丁零當啷響的,什麽铛子,雲鑼,木魚,三清鈴……”
阿禾不知劉亮平又是要搗鼓什麽玩意:“這種東西,不該去寺廟道觀裏頭請麽?”
“是啊,可藍城附近連半個和尚廟都沒有,東市我也想了一圈,古董行倒是不少,可我又不是行內人,看不出個名堂來,那些七七八八的老東西,随便買回來,萬一不幹淨怎麽辦……”
“你去問問看老徐啊?”
劉亮平看着阿禾頓了一頓,接着拳頭一握,眼角上揚:“我看成,對啊,怎麽把這老頭子給忘了。”
“我剛看見他了,就在樓下湖邊,你趕緊下去,說不定還能碰上。”
劉亮平倏地起身:“那麽大哥,我先告辭了!”
阿禾笑笑:“快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