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上)
上瘾是什麽感覺?
林小鳶摘下黑色的假發,随手抛在床上,揉了揉被掐得生疼的頭皮。
坐回到桌前,她從衣袋掏出一個袖珍的黑囊包。
薄薄晨曦暈進屋來,輕悠悠攏住窗前合十的雙手。
掌間夾着一根發絲。
她輕輕磋磨,發梢時不時的挑紮掌心,陣陣麻意傳至胸腔。
那晚在坊主的屋內,她撚着頭發,發梢挂魂,青光迤逦。
——生魂是什麽?
——如電如波。
——電?電又是什麽?
——電,陰陽激耀也,從雨從申。魂,陽氣也,從鬼雲聲。魄,陰神也,從鬼白聲。
太玄乎的林小鳶聽不明白,但林小鳶聽懂了那句“陰陽激耀”。
震顫,顫栗,陰陽激耀。
或許就是瘾吧。
半個月前,舞天鳳将林小鳶招進內室,塞給她一顆金丹。
在那之前,林小鳶連鳳仙坊坊主的正臉都沒瞧見過,平常她也不愛摻和八卦傳聞,只聽人們說坊主美的驚為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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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一見,舞天鳳确實美,鳳仙坊的頭牌小姐,怕是沒人能及她一半,一步一轉身,素紗在身後旖旎蕩漾。
特別是舞天鳳的那雙眼睛,眼廓內勾外翹,黑睛深藏于內。
林小鳶暗自感慨,這才是真正的丹鳳眼,比起坊主,自己的小細眼實在遜色。
——“人有魂魄,魂為陽,魄為陰,魂欲人生,魄欲人死。人魂分有三,一名天魂胎光,二名地魂爽靈,三名人魂幽精;人魄分有七,喜、怒、哀、懼、愛、惡、欲。三魂七魄分屬陰陽。”
這就是所謂的驚為天人嗎?林小鳶沒見過什麽世面,也不知道驚為天人形容的美,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容貌。但倘若這就是驚為天人,恐怕有些差強人意。
因為舞天鳳看起來并不幸福,甚至有些萎靡。
她的眉宇之間沒有笑意,沒有嗔怒,沒有憂傷,像那燃盡的蠟油凝結成濁塊。
相比之她的小姐姐林芙兒,一颦一笑,兩眼間都星亮星亮的。
——“通常的外丹或平衡陰陽,或點陰成陽,而此金丹作用反之,服丹者棄陽擇陰。”
一個看着沒有生靈的女子,又如何驚為天人呢?
林小鳶想着想着,不由得撇了撇嘴,目光不知看向了何處。
——“你在聽嗎?”
舞天鳳嗓音低沉,林小鳶一個哆嗦回過神來,忙應了聲,望向手中的金丹。
金丹不過豆子般大小,拿在手裏卻涼森森的。
“為什麽要吃這個金丹?”
“只有将你的魂魄化陽為陰,才能觀望他人三魂分界,成為魂師。”
——成為魂師做什麽?
——因為你将繼任坊主。
這個答案顯而易見,林小鳶沒問出口。
但,為什麽是我?鳳仙坊有能力有顏面的女孩多着去了。我?我又算哪只葫蘆。
林小鳶費解,一陣莫名的委屈随之湧來,眼眶紅紅的看向舞天鳳。
後者平靜的望着自己,依舊不茍言笑,雙眸如渾濁的沉蠟。
林小鳶雙唇緊閉,轱辘咽了口唾沫,不知怎的,心一橫,仰面吞下了金丹。
當晚,從小攢到大的黑發褪去,鳳仙坊上上下下含苞待放的鳳仙花,一夜之間也全開了,猩紅透着妖紫。
她記得清楚,那日七月初一。
林小鳶張開手,掌心的頭發飄落到了桌上,蜷成一道弧,像幹硬的枯草。
半月之前,七月初一,這根頭發上,可萦纏着男人青幽幽,顫巍巍的生魂。
那男人叫什麽來着?劉亮平。
對,劉亮平。
吊入魂罐的第一绺生魂。
那一夜,她将鳳仙坊裏外百十來雅間全部走了一遍,除去一開始的生澀,幾乎沒花多少工夫便滿載而歸。
人在驕奢淫逸時,往往忘乎其形,魂不守舍,這也是為什麽做青酒樓營生的鳳仙坊,是吊魂之地的不二之選。
至于是何人出于何種目的需要大量的生魂,舞天鳳不說,她倒也不在乎。
她在乎的是,什麽時候将魂罐子拿還給她。
那罐子似乎有一種正魄之氣,有魂罐在,她吊魂才能安心。
一晃半個月過去了,舞天鳳卻只字不提魂罐的事,是時候該去找她問一問了。
那三眼貔貅青釉罐子,究竟被帶到了何處?
半月之前的林小鳶,循規蹈矩,颔首低眉,而此時的她,小細眼中難以藏掖的傲戾,恐怕連自己都不清楚。
像當貓養的豹子,突然嗅到鮮血的滋味,一旦嘗了甜腥,便一發不可收拾。
***
鳳仙坊的另一角,一人徹夜未眠。
屋內無窗,頂部一口天井大小的星空,忽明忽暗的熒光向下灑落。
熒光點亮了梳妝臺,臺上擱着一捧被□□碎了的鳳仙花,花旁立着一搗鼓藥末的臼子,臼中的鳳仙花瓣已經溶成了紫紅色的花泥。花汁看着雖色澤明豔,但塗在指甲上,不過是淡淡一抹紅。
又是一杵子下去,紫色的花汁飛濺到了一沓黃紙上。那是鳳仙坊的賬本,詳細的記錄着鳳仙坊的每一筆收支,每一間包廂,以及每一位酒客的消息——賒賬的,分賬的,破財的,橫死的。
舞天鳳擦了擦鬓角的汗,微微颦眉。
坊內事務得盡早讓林小鳶上手才好。想當年,同齡孩子還在捉魚摸蝦鬥蛐蛐,自己卻已經早習武,晚念書,白日裏操練魂術。開始着手鳳仙坊差事的時候,乳牙還沒換完。
她并非天賦異禀,要想在世間立足,只能靠下狠心。
而林小鳶……她嘆了口氣……是盲點,是疏忽。
畢竟坊主大部分時候面對的是藍城市井,而非背後的焦族。
即便焦族最初一手在藍城做起鳳仙坊,為的并不是銀子,也不是名聲——
而是生魂。
林小鳶上手魂術的速度實則驚奇。
舞天鳳原本以為,林小鳶這樣老實巴交、一絲不茍的女孩,基本上膽子不大、資質平庸,而魂術非一般人可操之。她也鐵了心的要斂容屏氣,好生教化。誰知林小鳶服丹次日,一頭烏黑的長發竟脫成了銀白色,第一晚就吊了滿滿一罐子的生魂。
舞天鳳只知道,服了焦族的金丹之後,魂魄中陽的部分會轉化為陰,但頭發脫成銀白色?聞所未聞。
不僅如此,林小鳶操控起生魂娴熟的可怕,像是與生俱來的一項本領。
其實這一切,她早該料到——
可料到,料到又如何?
如果說三十年前,她被井子西村的漢人賣出去,又被東村焦族陰差陽錯的買回來,一手鍛造成如今的鳳仙坊坊主,是天命;那麽這次,她不論出于私心還是什麽別的情愫,選擇了林小鳶繼任坊主,将依舊是天命。
舞天鳳雙手緊握藥杵,對着花泥悶按下去,臼子裏的汁泥像是陡然綻開了一朵花,紫墨漲到碗口,一個兜轉又落回了臼子裏,這次沒濺出一滴。
天意造化弄人,而人,終将定數難逃。
不知江陽回來後見自己破了焦族的例,擅自選了繼任人,會是什麽反應,知曉真相的他,又會作何感想。
舞天鳳放下手頭的藥杵,望向頭頂點點繁星,忽然心生乏力。
她走到牆邊,憑空而起,半路又借牆面反力,回身起跳,雙腳穩落在了屋頂巨大楠木橫梁上。
屋內哪有什麽黑夜繁星,不過是昏黑無窗的屋頂橫梁上,挂着的幾個發着光的紫竹籠,籠頂的籠勾上,青瓷釉精雕着朵朵含苞待放的鳳仙花。
紫竹籠內關着螢火蟲,熠耀微舞,那星光便是來自這兒。
舞天鳳越來越喜歡看着這些小東西發呆。這些小螢蟲,在世間帶不過幾日便一命嗚呼,卻依舊拼了命的發着光,亮到生命最後一刻。
人不過多活了幾十年,又有什麽意思呢?
過了今夜,明日一早就是中元了。江陽已經走了半個月了,也該回來了。
紫竹籠中,螢火蟲的尾部規律的閃爍着,映在牆壁上,點點熒光恍惚擺蕩。
舞天鳳有些困頓的打了個哈欠,黑青色的長發垂在半邊臉頰上,睫毛邊緣,眼紋依稀。
***
三十年前,井子山。
黑黢黢的洞穴,濕漉漉的洞壁,遙遠的洞口高挂在懸崖峭壁。
無窮無盡的黑暗。
一道黑影撲閃着翅膀從頭頂掠過,看不見的角落裏似乎爬滿了細細長長的藤條,扭曲着,移動着,發出嘶嘶的聲音。
她害怕,大叫:“有人嗎?”
剎時洞中虺虺然。很多很多稚嫩的童音,同樣扯着嗓子,拼了命的呼喊着同樣的話。一聲聲“有人嗎”,增生疊加,如同猛烈的飓風從四面八方刮來,擊撞穿插她幼小羸弱的身軀。
……
後來她才知道,那不是什麽別的孩子,那是她自己在山洞裏的回音。
後來的後來她才知道,其實也有別的孩子,在過往的日子,同一個山洞裏,和她一樣恐懼得瑟瑟發抖。
但他們大都死了。
……
頭頂傳來一聲喑啞的嘶鳴,亂翅撲騰,在她頭頂打起架來,她吓得蜷在地上緊緊抱着頭,大氣不敢出。
不知過了多久,一切聲音被黑暗吞噬,重新安靜了下來。
肚子咕嚕一聲。
好餓。
她忽然想起送她進洞時,那個中年女人曾遞給她一個涼涼的瓷罐子。
“餓了,就把罐子打開。”
“乖,很快就接你出去。”
她還記得女人顴骨邊垂着兩條長長的,編成麻花狀的抓髻,女人睫毛長長的,嘴唇又薄又紅。打從見着女人第一眼起,她眼中就充滿了羨慕,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人幫她紮過辮子,更別提編成麻花一樣的抓髻了。
不過此時此刻,她已經顧不上自己的頭發了,兩手伸進黑暗,畫着圈的摸索女人所說的那個罐子。
向前探了幾步,空的。向後又探了幾步,空的。向左,向右,都是空的。
肚子又咕嚕了一聲,她忽然害怕起來,自己不會就這麽餓死在這兒了吧?
在西村的時候就被欺負,被辱罵,被關禁閉,但也比在茫茫黑暗裏餓着肚子好上千萬倍。
她一害怕就慌神,一慌神就急躁了起來,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張牙舞爪的又是跑又是跳,像中了邪發瘋似的。
忽然,腳踩着什麽東西,呲溜一滑,臉朝地,下巴重重地磕在了石地上,眼淚鼻涕唰的就全都湧了出來。
在這空蕩蕩的山洞裏,她像是突然長大了許多,也或許是這一摔的疼痛讓她清醒了過來,總之,她很快穩住了情緒,戰戰兢兢的起身站穩,再彎下身,去摸剛剛絆住自己腳的,圓圓的東西。
罐子,是罐子!
她像餓死鬼忽然抓住了一個熱氣騰騰的肉包子,使出吃奶的力氣,去咬那罐子上的塞子。
她用力過猛,連人帶罐的滾到了地上,剛剛嗑了下巴,滿口泛着腥臭的血泡沫,混着黏答答的口水糊在了木塞上。
忽然,塞子動了動,緊接着,像有什麽活物在裏邊頂着一般,竟旋轉着自個兒向外冒。
呠的一聲,塞子飛了出來,也不顧及塞子去哪了,伸手就往罐子裏掏去。果然掏出一塊糠餅,顧不上什麽味,也不怕吃太快噎着,抓起來就啃,小臉滿足的埋在餅屑裏。
被賣給人販子的這段時間,她和許許多多別的孩子關在同一個籠子裏,已經習慣了。要是想活命,就得給什麽吃什麽,吃的慢了,就會給別的孩子搶去。她個子小,又是女孩,搶不到別人的,只能守好自己的。
就在她啃着糠餅的時候,身後,一道青光從地上倒着的罐子口,像抽絲一般緩緩拉出。幾道青光,悄無聲息,相交纏綿,像是在交頭接耳,達成共識後,一同向着女孩游去。
幹餅很硬,嚼得她腮幫子發酸,忽然咬到了一顆硬邦邦的,豆大的顆粒,也不知道是什麽就給吞咽了下去。
還沒反應過來,一陣昏眩。
咣當一聲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