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夏梓童坐在火堆前啃着燒餅,燒餅幹硬無味,零星撒着些芝麻,一抖就灑到了地上。江一木兩三口吃完後回了屋,月豐則在一旁側躺着,毛茸茸的肚子一起一伏。
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荒野外的夜晚不比城中,前後左右被黑暗全盤的吞噬,封鎖蔽塞卻又蒼莽無垠,月光與流風一陣陣的,時去時來,時隐時見。
夏梓童本沒對江一木口中的歇腳點抱有多大期望——畢竟荒煙蔓草地,有個不大泥淖的地方能夠休息就好。
沒想到竟然是一棟方正的木屋 。
木屋運用了榫卯結構。凸為榫,凹為卯,嚴密扣合,整棟房屋不動用一釘一鉚便架構了起來。屋內小的只夠擠下兩三個人,一扇門,沒有窗,但遮風擋雨,穩穩當當。
江一木從屋裏捧出一沓子幹柴,幹柴被粗糙的麻繩五花大綁。
“這片地我其實蠻熟,小時候住在城外,常溜這兒來看星星。當時沒念書,活也不多,平日裏閑得慌,就學着自己打打木椅桌櫃什麽的,後來幹脆就在這兒立了個小屋。”
“為什麽不念書。”
“沒錢。”
夏梓童瞅了他一眼,沒再往下問:“熟歸熟,這麽大片荒地,能找回來這棟小屋木也不容易。”
“這倒不難。”
江一木放下手頭的幹柴,往她身邊一坐,指向天空:“看見那個勺子沒?”
夏梓童順着江一木手指的方向望去。
繁星将夜幕渲染成了靛青色,月光打點,與黑黢一片的大地切分開來。
“喔,北鬥七星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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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一木睨她一眼:“原來你知道啊。”
夏梓童直起身子,順着勺柄往上數:“搖光,開陽,玉衡,天權,天玑,天璇,天樞。”
數完後她笑了笑,看向江一木,眼中透着得意。
江一木重新望向天宇,眸中星月交輝。
“在天璇天樞間連一條線,向着勺口外延長過去,那顆最亮的是紫微星,那是天穹正北。現在是夏季,那麽勺柄指向的是南方。先前太陽落下井子山,那是西邊,再過幾個時辰,太陽從另一頭出來,那是東邊,也是藍城的方向,”江一木嘴角揚了揚,“這棟木屋在藍城與井子山的東西連軸上,也是這片荒野的中心。”
夏梓童仰頭遠眺,望星望月望蒼穹。
江一木重新低下頭,鑽研綁在幹柴上的繩結。
火光搖曳,映得他側面輪廓分明,半黑半紅,而他眼中盡是繁星璀璨,仿佛早已深深烙了進去。
人來世上走一遭,什麽都不擁有,卻仿佛又擁有了一切。
連啃帶拉,麻繩終于解開,柴火散在了地上,江一木起身。
“又去哪?”
“回屋拿把刀,劈柴。”
打了個哈欠的功夫他就出來了,手中握着一捆麻布,在夏梓童身邊坐下。
他又去解那捆着麻布的細繩。
——“我來吧。”
——“別,麻布裏有刀,這刀快,還是我來吧。”
結一開,繩子一圈圈松懈,麻布層層揭開,火撲撲往上蹿。
砰砰,砰砰。
夏梓童突然間聽見了心跳的聲音,不住地放大。
砰砰,砰砰。
夏梓童發現,心跳聲是自己的。
捆布翻開,是一把短刀,因為多年不用,蒙了鏽塵,看不出光澤。
短刀長約七寸,薄而狹長,青銅所制,即使金光已褪,火光下寒光依稀。
“小時候在镖局順的,也不是什麽好刀,但出奇的塊。剛才要是有這把刀,那毒蛇的頭恐怕已經被我削飛了,”講到一半,江一木發現夏梓童對着刀發愣,神色有些不對,他揮了揮手,“你還好嗎?”
夏梓童回過神來,應了聲,指指江一木手中的短刀:“能看眼嗎?”
刀在手頭轉了個彎,江一木将刀柄那頭塞給她:“嗯,當心點。”
夏梓童握住,娴熟的翻動又空揮了幾下。
“這刀我見過。”
“你見過?”江一木不信,“我第一次用這把刀的時候還不到十歲,之後除我之外就沒人動過了,你又怎麽會見過?”
夏梓童忽然看向他:“你不信?”
眼神篤定,江一木竟一時不知道如何接。
“你信不信?”
江一木搖搖頭。
“愛信不信。”
她嘟囔着站起身,深吸一口氣,左手側握短刀,刀身齊平,刀尖微微下指。忽然間,左手緊了緊,右手三指撫上刀身,由刀肩至刀尖,唰的劃去。剎那間,一股陰煞之氣順着指尖沖進她的五髒六腑,劃過刀面的三根手指俄頃皮開肉綻,她兩腮緊繃,後牙緊咬,雙目凝視刀鋒。
刀鋒成線,薄如蟬翼,冷若冰霜。
手到之處刀身吉金映現,刀面緩緩浮出一朵暗紅的曼珠沙華,沒在夏梓童指尖噴湧而成的血浴之中。
江一木幾乎在同一瞬間跨步上前,一把扯過夏梓童被鮮血染成的右手。
血還在,傷卻沒了。
和先前的自己出入一轍。
再看那短刀,吉金已褪,恢複了先前的樣子,迷迷蒙蒙,一把舊刀。
二人都無言。
僵持片刻,江一木松開她的右手,轉而從她另一只手中奪過刀。
他握着刀,俯下身,從地上散落的一堆幹柴中拾起一根。
江一木立起那根幹柴,腕起腕落,咔嚓一聲,兩半幹木塊被抛進火堆,火苗似乎向上竄了竄。
夏梓童彎腰撿起地上的牛皮袋,擠出了一點點清水。
大致洗掉了血跡,她将牛皮袋勒緊,輕輕放回原處,重新抱腿坐在火前,嬌小的身影随着火光的變動忽明忽暗。
“喂。”
沒有回答。
“江一木。”
又是咔嚓一聲,算是答應了。
“這刀能借我嗎?”
“嗯。”
“借幾日就還你。”
起,落,咔嚓。
“就幾日。”
江一木将一摞子幹柴抛進火坑,火頭突然炸了起來,像張牙舞爪的怪獸騰起,噼裏啪啦了幾聲又安靜了下來。
他拍拍手重新坐下,依舊将刀柄遞給夏梓童。
“刀可以借你,但先前的問題,你還是欠我一個解釋。”
為什麽出現在祠堂裏。
夏梓童接過刀,目光正對刀鋒,像是切削暗夜與熾焰的一道寒光。
陰氣直逼雙眼,太過淩冽。
她将短刀放下,若有所思。
“那我說了,你信嗎?”
“你說你的,我聽我的。”
“你會信嗎?”
江一木看了她一眼,點點頭。
“信。”
***
上有天庭,下有地府,人在其間。人死後去到的陰曹地府,便是這天、地、人三界中的地界。
地府分為十殿,各有其主,稱為十殿閻王。其間,掌管第十殿的閻羅名為轉輪王薛,鬼魂便是在他手中分類定罪,投胎轉世。
第十殿設醧忘臺,由幽冥之神孟婆掌管,凡是轉世投胎者,皆要押至孟婆亭,飲過忘魂湯,步上輪回路,投入新生胎。
如此轉世輪回,生死相續,周而複始,永久不息。
房舍中新生的胞胎等待着靈魂投生,押至醧忘臺的鬼魂卻越來越少了。
孟婆攪和着忘魂湯,皺起了眉頭。
自古以來,陽世不乏窺視天機者,不論是慧能成道,還是修行成果。人們漸漸摸索出了三魂七魄,陰陽三界,五行六道。
有得天機者,便有洩天機者。為了在亂世中求得自保,有人将魂術的強大力量告知帝皇,于是魂術開始在統治階級風行。魂術的發展,人殉的盛行,導致這一現象在先秦時期一度猖獗。
當時誕生了一種詭異陰鸷的術派——俑術。活人裹布封泥,窯爐燒制,可封眼、耳、鼻、舌、身、意六識,魂魄便永生不得飛散。內侍、寵妾、護衛、雜役,紛紛被焚死在窯爐中制成活人俑,随帝王下葬。
千萬活人俑被安排在地下墓葬中,禦圍護國祭壇,永生守護墓主,永世不得超生。
孟婆将此事上報,十殿閻王聚首,還有各判官散仙,黑白無常,牛頭馬面。聽聞此事各個義憤填膺,卻拿不出一個兩全之策:陰曹地府的神職人員不可輕易攪動陽間氣數,可又不能眼睜睜的看着本該投胎轉世的鬼魂被邪術桎梏于人世。
最後,孟婆想出一個法子:以毒攻毒,以俑克俑。
心靈手巧的孟婆模仿着自己的樣子捏出了個泥人,凡是被魂術阻滞在陽間的亡靈,穿過泥人之身便可洗清身上纏繞多年的魂術,踏上布滿曼珠沙華的轉生接引之路——黃泉路。
而這些鬼魂褪去的魂術,化成一股能量,成為泥人在陽間續命的一口氣。
鬼月初一,地門開,泥人出。鬼月三十,地門關,泥人歸。
“泥人将陽間不得上道的屍靈渡上黃泉路,就叫她渡屍人吧。”
衆神聽後拍手叫好。
于是地府司職名單上多出一位:
渡屍人,七月初一誕辰,專司陽間殘魂。
刃迎縷解,衆神歸殿。
一日,孟婆蹲在醧忘臺前捏小人,鐘馗随黑白無常前來觀摩。
鐘馗橫側打量着孟婆手中的泥人,濃眉一豎:“凡間可沒有長這樣的女子,你若按照自己的樣貌捏泥人,那人家還以為九尾狐出來吃人了呢。”
孟婆雙眼一乜,目光清亮而淩厲。
白無常吐着舌頭打圓場:“鐘大哥是說你長得太美。”
鐘馗:“就這麽個意思。”
黑無常:“鐘大哥在唐開元年間落凡時有一小妹,生得俏麗,要不你按鐘小妹的樣子給改改。”
聽聞有理,孟婆便應了,将那泥人樣貌改了改,又給蓋了一身赤紅羅裙。
鐘馗見泥人面上浮現出昔日鐘小妹的神色來,心生歡喜。
“沒想到你除了熬迷魂湯還會幹別的,只是吧,這眼睛……欸,謝必安你做什麽?範無救!管管你家謝老七!”
白無常謝必安怕鐘馗再跟孟婆幹上,白無常生得高瘦,一垂手,幹脆将鐘馗頭頂着的官帽擄走了。鐘馗忙上前去追,黑無常範無救搖頭嘆氣,對着孟婆手頭的泥人豎了個大拇指,也跟後頭追了上去。
三神出了第十殿,正對東方五濁惡世,不禁仰面,感慨萬千。
鐘馗:“我其實想說,婆娑世界五濁八苦,那泥人的眼睛,太清了。”
白無常:“她愛怎麽捏就怎麽捏,孟婆婆最愛的就是她自己那雙眼睛。”
黑無常:“再海枯石爛苦大仇深,到她那一碗湯下肚一了百了。凡有所相,皆是虛妄,能不清淨嗎?”
鐘馗:“願意為了愛人不喝湯跳下忘川河的人越來越少了。”
白無常:“忘川水多髒啊,還有數不盡的蠱蟲銅蛇,在水底折磨個上個千年,看着愛人在奈河橋頭一遍遍走過。這種苦,要是我,我也不吃。”
黑無常:“那是因為你沒有愛的人。”
白無常:“我愛你啊。”
黑無常:“……”
黑無常:“那是因為我不用投胎轉世。”
鐘馗在一旁若有所思,忽然問道:“鬼門開,泥人出,鬼門關,要是泥人不回來怎麽辦?”
白無常:“那就只能等到第二年鬼門再開了。”
鐘馗:“萬一第二年還不回來呢?”
白無常:“孟婆婆要生氣的。”
鐘馗:“孟婆生氣會怎樣?”
黑無常:“丢進忘川水。”
白無常:“所以鐘大哥你以後沒事別惹她。”
***
火苗熾熱,兩人的臉都被烤得紅撲撲的。
江一木覺得回到了小時候,星空,篝火,烤肘子,魑魅魍魉,牛鬼蛇神,八仙過海,各顯其能。
“那泥人最後回去了嗎?”
“第一年,回了,第二年,回了,”夏梓童拔着地上的野草,沉吟片刻,“後來遇見了一個人,就沒回去。”
“那孟婆要生氣了。”
“是生氣了。”
夏梓童将一撮幹枯的野草丢進火裏,火舌在黑暗中嘚瑟了一下,像是嘲諷野草的渺小。
她擡起頭:“你會為了什麽,寧可跳下忘川河,也不喝孟婆湯嗎?”
江一木想了想,抿嘴搖頭:“不會吧。”
“愛上了一個人呢?”
“沒愛過。”
“如果有天你愛上了誰,也別跳。”
江一木一怔,轉過頭。他本以為夏梓童會說“等你愛上就知道”,諸如此類的話。
夏梓童沉靜的望着火,雙眸清亮,烏黑中一道熾焰若明若暗。
“你看着那人,一遍遍的走過奈河橋,有時隔幾年,有時隔幾十年。”
“你還是你,而他已經不是他了。”
“任何人都不值得等一千年。”
若有來生,相識是緣分,相忘是命運。
但我一成不變,恍如昨日,而你面目全非,俨然隔世。
那我只求今生往事再不相見。
末了道:“此回來陽間,殺的就是他。”
作者有話要說: 上卷到此,感謝閱讀,歡迎評論:-P
主角們要開始過中元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