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見鬼了,真見鬼了。
荒山野嶺亂石之上,怎麽會立着個罐子呢?不會是之前那人留下的吧?
的确,抱着個瓷罐子不太方便翻下滑坡,可惜之前跑得太急,實在沒留意那人手裏頭有沒有這麽個東西。
不過那人跑步的姿勢确實很怪異,也沒有印象他有擺動過手臂,只覺着他跑起來的狀态,讓江一木想起古代守皇陵的機關木人,腳底下滾兩輪子,傾着身子向前倒。
“刻木為人,而自發動,與生人無異,但無性靈知識。”
“送葬設關而能跳踴,故名之。”
“為其像人者,謂為其像人之轉動跳踴也。”
江一木念叨念叨着一哆嗦,已經走到了罐子跟前。
他上下打量着這個青釉罐子,高約六寸,徑長五寸,上頭蓋着一個同為青釉瓷的堵頭,堵頭上畫着陰陽符。
最吸睛的還是盤繞着罐身的貔貅。
往常在玉石墜子上見着的貔貅,多昂着頭,嘴裏還要含着圓形方孔錢以示招財進寶。這只貔貅卻不同。它沒有不但沒有乘着風踏着火叼着錢,龍頭反而低着,三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眼前的人,樣貌兇神惡煞。
貍花貓正是充滿警惕的與這三眼貔貅五目相對。
江一木将罐子捧起。這罐子比他想象的要輕了許多,或然因為空心的緣故。
他将罐子在手裏轉着看了一圈,心裏打起了算盤。這罐子不大,也不重,如果帶回藍城後請行內的人給看看,說不定還能在東市的唱賣會上拍個好價錢。
貍花貓在他腳下嘶了一聲,伏在地上,貓爪噌出爪鞘,随時準備撲上去與那三眼貔貅決一死戰。
江一木嗤笑一聲:“慫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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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他感到不對勁,眉頭皺緊。
那貔貅天靈上的第三只眼好像偏了偏,正朝他偏了過來,随即一絲涼意順着青釉瓷身溜進緊貼罐身的指尖,指骨。
還沒等江一木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罐子忽的開始震顫,空蕩蕩的罐子裏竟然發出了嗖嗖的風聲,俄頃流風四處亂撞,像無數個手掌拍打着罐壁!
江一木第一反應便是松手,可兩只手像是被磁石緊緊吸住一般,手指緊緊粘上了罐身,抱着罐子無法動彈。
一陣刺紮的麻意自兩手掌心蔓延開來。
江一木暗道不妙。
随着罐子高頻的震動,江一木小臂上的剛剛穩住的傷口又裂了開來,道道血從裂隙湧出,像伸出的鮮紅蛇信子,順着他的手臂向罐子游去,抵達罐身後,沿着貔貅身線盤虬而上,彙聚在了貔貅龍頭上的第三眼。
鮮血被這冥眼吞噬,迅速隐去。
這一切發生的突然,伏爬在地的貍花貓聽聞罐子裏風聲呼嘯,一臉疑懼的盯着江一木手臂上流出又消失的血。
江一木按捺住惶恐,一陣陣的施力試圖将雙手扯開。他兩眼發紅,胳膊上青筋直凸,可兩手像長在罐子上一樣,紋絲不動。
照這樣下去不是個法子。
他忽然看向方才端着罐子的石頭。
江一木心一橫:這破罐子能值幾個錢,命要緊。
他将罐子舉過石臺,對着尖峭的石頭邊緣,狠一咬牙,竭盡全力掄着罐子向下掼去。
只聽咔啦一響,罐底開片,裂紋沿着罐子底部的裂口呲開,像被砸破了的冰。随即,咔嚓的碎冰聲變得窸窸窣窣,那細長的裂紋也越發的密密麻麻,像無數騷動的蟹爪蜈蚣角。
轉眼間罐身裂紋密布,罐內風聲不斷。遙遠的鬼哭神嚎越發的靠近,黑色的煙塵從裂口滲出。
漏出罐子的煙塵在江一木的眼前升起一片黑色的瘴霧,有條不紊的收攏雲集,很快将他籠在中間。瘴霧無聲無息亦無味,但依舊嗆得他睜不開眼。
忽然,像聽見了遠方的什麽號令,瘴霧升上空中,在樟樹葉的高度浮動。
脫離了瘴霧,江一木忙睜開眼,低頭一看竟兩手空空。不但罐子灰飛煙滅,小臂上出血的傷口也莫名愈合了。
再看頭頂那瘴霧,像一團悶聲的馬蜂,彙集後朝着遠處飛去。
方才大氣不敢出的貍花貓,不知又哪來的勇氣,突然朝那瘴霧追去。
怪事一樁接着一樁,也不怕再來一樁。
江一木想都沒想,拔腿跟了上去。
井子村位于井子山的山谷中央,井子村的祠堂在山谷的東南角。
井子村的祠堂除了平日裏崇宗祀祖,還是一年到頭辦婚喪壽喜的地方。自古以來,紅白喜事都是大事,即使村裏再窮,宗祠也得建造的擺得上臺面。洋洋灑灑的紅梁金頂下,一塊橫木牌匾上刻着“祖德榮昌”四個方圓大字。
宗祠建築外一圈長滿了赤紅的曼珠沙華,與紅梁相映。
曼珠沙華被稱為死亡之花實在很冤枉。石蒜花都喜陰,墓地宗祠陰暗潮濕的環境,恰巧對上了花的喜性而已。
亘古亘今,恰巧一詞,可謂是玄之又玄,衆妙之門。
祠堂無窗,門廊禁閉。
無光的堂內突然傳來極其細微的窸窣。
黑暗中,仰卧着的陶土泥人,十指輕輕顫抖,回摳着祠堂內陰濕的石地,由一開始陶泥磚石相蹭的刮痧聲,逐漸變成血肉優柔的摩挲。陶人的唇瓣翕動,逐漸變得柔軟紅潤。
随着越來越多的瘴霧擠進門縫,微弱僵硬的呼氣聲越發的連貫自然。
砰砰,砰砰,心髒泵血,生命的聲音。
黑暗中,一雙清亮的眼睛倏地開了。
終于來到了一片較為開闊的平地。江一木撐住膝蓋,兩眼發花,額頭浸了一層汗,結成珠子直往下掉,喉嚨深處傳來沙啞的喘息。
心道一日裏大概是奔完了一年的行程。
江一木皺着眉,奮力擡起頭。
瘴霧不見了,貍花貓早已端坐在祠堂門口,碧綠的瞳孔擴成了兩片圓形的翡翠玉盤,若有若無的泛着暗淡的綠光。
他突然想到一句話——貓屬陰,眼見靈。
若不是能看見人看不見的東西,後半路瘴霧幾乎散盡,這貍花貓怎麽能夠如此篤定的朝着這個方向,一路追來了井子村的祠堂?
氣息緩和了下來,江一木走向眼前的紅梁金頂建築,一擡頭,“祖德榮昌”的牌匾完好如新,而村子卻已經在大火中片甲不留了。
江一木兀自走上前推開大門。
随着刺耳的吱嘎一聲,斜陽像一道劍光直插而入,灰塵黴氣撲面而來,江一木下意識的眯上眼捂住嘴。
再睜眼時,陡然一驚,愣住了。
夏梓童端身盤腿而坐,手掌小臂上,瘴霧形成的縷縷黑煙缪繞,像一條條蜿蟬蟠萦的黑蛇。
灼陽刺下,黑蛇瞬間嘶嘶然蒸騰而去,轉眼間化作烏有。
長久的黑暗突然被打破,夏梓童不由得眯起了眼,眉頭微蹙着望向宗祠門外。
逆着光,明熀熀的一片白中,一道筆直的黑影杵在那。
兩人對視了片刻,黑影突然發話了:
“你臉”
***
一個高大的身影從懸臂上的井口爬出,踏着氣,娴熟的幾步翻上滑坡。砰地一聲悶響,穩穩當當的落在了坡頂。
江陽撥開額前兩條細長的辮發。
他膚色偏黑,鼻梁高挺,面部棱角分明。一雙眼睛黝黑,卻空洞無神,平視着前方,卻像什麽也看不見似的。
頭向放置青釉罐子的石臺擰轉而去。
空的。
黝黑的雙眸又黑沉了幾分。
裝滿了生魂的罐子,要是落在她的手裏,怕是又要将她喚醒。
剛剛就不應該随意将罐子撩在石臺上,明知道這個男孩……
明知道……
江陽合了眼,像是在捕捉山間的風聲。可井子山太安靜了,靜得他不舒服。
一切好像都過去了,卻好像又什麽都沒有過去。
江陽這才意識到,一報還一報,壓根不是清零,而是舊債疊上了新債,血債血還,血債血還,如此無窮無盡。
潑出去的水在豔陽下揮發成汽,焚盡了的曼珠沙華化成來年的春泥,死了的人成了鬼,轉世又成了人。
那些未能轉世的鬼,成了焦族人冶煉屍俑的魂魄,報仇雪恨的利刃。
過了不知多久,江陽疲憊的笑了笑,眼角粗糙的皺紋抽搐。
醒就醒了吧,該來的總是要來。
他意味深長的望了遠方一眼,随即轉身,頭也不回的離去。
***
臉?
夏梓童摸了摸自己的臉,好端端的,臉能怎麽了?
放下手,她抽吸一口氣——手掌心沉積了厚厚的一層灰,像燒焦的黑炭。
“今日幾月幾?”
“七月十四。”
難怪。夏梓童沉吟,不知不覺,竟然已經在這破祠堂裏躺了半個月了。
毀村滅寨的始作俑者,怕是已經跑路了。
她默嘆一口氣。
兩眼終于适應了照進來的光線,夏梓童朝門口看去。
江一木見她終于看向了自己,正琢磨着率先開口打個招呼,沒想到她的視線從他臉上,蜻蜓點水一般掠過,落在一旁靜坐的貍花貓身上。
她面露一絲不易察覺的詫異。
“你,過來。”
她對着貍花貓招呼道。
貍花貓喵嗚應了一聲,十分聽話的朝少女走去。
“月豐?”她說着揉了揉它的頭頂,貍花貓雙眸微動,“你怎麽在這兒,為什麽不走?”
貍花貓乖巧的趴了下來。
她貼着貍花貓的耳朵,低喃着什麽悄悄話。
江一木幹站在一邊,摸不清情況插不上嘴,只覺着自己多餘。這貍花貓一路帶他奔來井子村的祠堂,合着是自個兒趕回來認主的?
終于,少女終于像是意識到了江一木的存在,擡頭望向了他。
她的眼神很平靜,平靜得有些過頭了,超乎年齡,就好比徐徐江風刮來,廣闊無垠的江面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波紋,叫人發怵。但她的眼神,平靜之中卻十分有力量,像是有一種莫名的引力。兩人對視那一瞬間,江一木甚至覺得四周一片空,世界上仿佛只剩下了她的眼睛。
但他很快警醒的緩過神來,心想,這個人,不會是鬼吧……
哪有人女孩子大白天的,一個人盤在宗祠裏打坐的啊……
江一木突然又想起,剛才打開門的時候,瘴霧好像變成了蛇形黑煙籠罩在她的左右?亂七八糟的景象浮現在了他的腦海裏:僵屍,陰兵,夢中的大火,盤着貔貅的青釉罐子,吞噬他血液的第三只眼……
江一木下意識的瞟了一眼自己手臂,之前摔下滑坡時落下的傷口,竟然已經邪乎的愈合了,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心裏不由得咯噔一下。
“七月十四,明天十五,鬼節一過,還剩半個月了。”
地上盤坐着的少女自言自語,視線穿過江一木,對着門外,逆着光,微微擡起下颌。
祠堂坐北向南,西北東三向密閉無窗,所以只有南面打開的大門透進光來。
她正好坐在這柱斜光中,陽光照亮了她濃密的睫毛,睫毛上沾落着塵埃,竟然顯露出一股荏苒滄桑之感。她的身上同樣落滿了泥沉,但依舊可以看出一身紅袍,寬大的紅袍散在石地板上,微光下呈深紅,像凝固的血,盛開的曼珠沙華。
江一木突然恍惚:眼前的少女,像是角落裏一樽擺放了不知多久的陶人。
唯有那雙眼睛,敞亮清淨,與周遭的濁沉格格不入。
“你。”
少女輕喚道。
江一木回過神來。
——你?
——什麽腔調,欠你錢了?
他擡擡眉毛算是答應。
不料姑娘手一伸。
“盤着坐久了,腿麻,搭把手。”
“……”
掌心還附着剛從臉上抹來的灰。
江一木遲疑片刻,伸出手。
她倒是毫無顧忌的搭了上來。
那一瞬間,江一木不經意颦蹙。
好涼。
他握緊女孩的手,也沒有多想,只顧着使勁向上,拔蘿蔔似的一提,沒想到少女的身體比他想象的輕太多,輕盈的過分了。
夏梓童被猛地一拉,臉直往他懷中撞去。
那一瞬間,她一震。
他的味道,他的血氣,與剛才喚醒她的瘴霧。
如出一轍。
不過只是在一瞬間。
見她往自己懷中撞來,江一木側了側身,夏梓童本就沒站穩,眼前攸的一空,順帶剛才江一木的拉力,她整個人踉跄着向前摔去。
江一木突然意識到自己這一躲十分不負責,又忙從背後揪住她,還好及時穩住了,沒讓她跌爬地上。
僵持數秒,少女向後微微一轉頭,那雙清淨敞亮的雙眼射來一道更為清冷的寒光。
“放開。”
江一木見手中還扯着她的羅裙,忙撒手,被蹭了一身灰卻不好意思撣。
一擡頭,對方皺着眉看着自己。
江一木尴尬的咳了一下:“我剛不是因為你身上沾灰才故意躲開的。”
她沒應,擡腿跨出宗祠門檻。
江一木心中納悶——她的手怎麽那麽冰?
冰的刺人。
夏梓童此時一心想着找人,自顧自的走出了祠堂外,走了十幾步,想到了什麽,停下了腳步。
他是如何一路尋來找到自己的?
伴随着那麽一大股陰氣。
他是誰?
那股陰氣裏夾雜着他的味道,他血的味道。
井子村剛出事,這個時機,出現在這個地方,一定不是途徑路過這麽簡單。
她心有疑慮,卻拿不出定論,忽然轉過頭去。
未時日昳,陽岫斜晖。
少年低頭凝視着自己的雙手,蹙了蹙眉,又拉開手袖,來來回回的翻看小臂。
不見傷痕,不見血跡。
作者有話要說: 女主終于橫出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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