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樓梯口傳來腳步聲,何老頭提來了一套紅泥酒器和一壺剛燒沸的水。
阿禾一臉詢問的打量着何老頭。
何老頭頭發花白,滿臉皺紋,笑得卻還跟個孩子似的,回道:“老徐說他請的酒,有問題問他去。”
阿禾看了看何老頭,又看了看一旁的林芙兒,算是明白過來了。
老徐這胖老家夥真是有心沒處操,這下可給他等着機會了。
阿禾接過何老頭手中的活,擺擺手:“沒事你去吧,我自己來。”
待何老頭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盡頭,林芙兒才好奇的湊了上來。
阿禾手頭的,是一盞紅泥酒注子,擱在敞口深腹的溫碗中。他将酒柱子從溫婉裏提起,鐵壺中的沸水倒入溫碗內,再将酒柱子浸在碗裏,如此一來,柱子裏的酒就能被沸水浴熱得恰到好處了。
随着柱中酒水的溫度上升,香氣散了出來。空中像是若有若無的浮着一層迷蒙的水汽,林芙兒臉頰被熏有些熱,身子向後靠了靠。
阿禾問:“能喝嗎?”
林芙兒撸了撸袖子:“沒問題。”
阿禾斟滿兩杯,林芙兒接過,潇灑的仰面一口幹。
阿禾本以為林芙兒只是逞能,沒想到她一口酒下肚面不改色,不由得豎了豎大拇指。
他不動聲色的也一口悶下了肚,算是敬了她那一杯。
阿禾将兩只酒杯又滿上,示意她老酒後勁不是鬧着玩的,慢點喝。
“咱不是來鬥酒的,別暈的找不着北了,”阿禾挑挑眉頭,“真鬥你也不是我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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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禾一看就不是那種會吹牛的人,所以他最後這句,林芙兒是信服的。
林芙兒偷偷瞟了一眼阿禾,後者抿了一口酒後,勾去唇角的酒漬,厚實的手掌後頭,輪廓清晰的下颌若隐若現。
她不由得臉一紅,低頭小口小口的酌自己的酒。
酒也來了,該談事了。
雖然阿禾信誓旦旦的發了誓,但林芙兒依舊有些不放心:“我要和你說的這件事,是真的不能說出去。”
阿禾眼光一擡:“怎麽,你不信我?”
阿禾一反問,林芙兒倒覺得是自己有些多慮了:“不,我就……強調一下……”
“說吧,什麽事。”
“你讓我組織一下語言。”
“好。”
想了些許,林芙兒問道:“關于鳳仙坊的坊主,你知道多少?”
之前,當林芙兒說這個消息只能從她那打聽,況且除了當事人之外只有她知道的時候,阿禾就估摸着,此事十有八九和鳳仙坊內部的人事有關。
沒想到真的有關鳳仙坊坊主,神秘的鳳仙坊坊主。
“啊,舞天鳳,聽說沉魚落雁,一顧傾人城啊。”
阿禾将空酒杯在指尖轉了轉,撇撇嘴,露出惋惜的神情。
“可惜了,沒見過,也不知道多少。”
舞天鳳在藍城是家喻戶曉的一個詞 。
這個名稱的特別之處在于,它并不是某一個人的名字,而是鳳仙坊歷代坊主的共稱。也正因為這點,舞天鳳的身世年齡樣貌,沒有一樣是恒久不變的。正是捉摸不透,望塵莫及,才更加若即若離,神秘動人。
将軍墳前無人問,戲子家事天下知。舞天鳳的各路消息便成了藍城人茶餘飯後的談資。去鳳仙坊消費的人們,也都期望着自己哪天能夠瞅上坊主一眼,來日好和兄弟們吹牛。只不過一旦誰都想見,誰也就都可以聲稱自己見過。消息越走越歪,越走越不像樣,甚至各種不堪入目的故事被寫進了□□裏流傳着。
有關舞天鳳的傳聞中,不乏繪聲繪色的。
有人說,舞天鳳其實是道姑,白日洗妝拭面著冠帔,夜間卸發髻、摘道冠、入紅塵。有人說,舞天鳳的前身都是藥婆,只有煉出最毒的蟲蠱的少女,才有資格稱為下一任舞天鳳,當自己的毒蟲被年輕藥婆的新毒蟲咬死後,便讓位坊主,流落人間成為穩婆,為平民老百姓接生後代,以償還年輕時積下的孽。
阿禾奇聞怪事聽得多了,這些無稽之談在他看來,不但沒有讓舞天鳳卓爾不群,反倒俗氣無味。
這其中只有一條令他印象深刻。
曾有人将舞天鳳與藍城雪鬼聯系在一起。
雪鬼的傳說是藍城的老梗了,那首“七月半 抱鬼罐兒鬼罐開了收鬼怪”的童謠,哪家孩子都會唱。阿禾記得當年那人找出了許多條證據證明舞天鳳就是雪鬼:比如哪夜要是街上死了人,舞天鳳當晚一定不在坊內,再比如有人在鳳仙坊裏撿到了銀白色的頭發。後來專門有人潛入坊內深處去找銀發,但聽說後來這些找頭發的人都離奇失蹤了,找回來的精神也變得不正常。
後來盂蘭盆節,也就是天竺佛教有關中元節的習俗傳入藍城後,一度鬧得沸沸揚揚的雪鬼傳聞突然就人間蒸發了似的,連孩子都不再唱七月半的童謠了。人們說,是目連戲吓跑了雪鬼,于是往後藍城年年鬼節都要嚴苛遵循目連戲“兩頭紅”的傳統,搭最好的戲臺子,請最好的戲班子,從頭天日落一直演到來日日出。
雪鬼走了,鳳仙坊還好端端的經營着。鳳仙坊還在意味着坊主舞天鳳還在,關于舞天鳳就是雪鬼的傳聞,不攻自破。
那之後,說老實話,阿禾再也沒信過任何關于舞天鳳的傳聞了。
況且鳳仙坊他踏都沒踏進去過,壓根不感興趣。
阿禾将這些聽聞和林芙兒大致說了說。林芙兒一開始還當故事聽,後來神情變得凝重了起來。
阿禾不禁思忖,林芙兒為什麽突然開口問自己是否了解舞天鳳?
她大半夜的只身前往禾木茶館,一定不是來和自己唠唠自個坊主的家常這麽簡單。
一定出了什麽事。
只不過林芙兒很快澆滅了他好不容易燃起的一絲好奇心。
她老實的坦白自己也不知情。
“連我都沒聽說過這麽多關于舞天鳳的故事。”
林芙兒說着将空杯子遞給阿禾,阿禾接過不假思索的滿上。
頓了頓,這是第多少杯了?她喝得也太快了。
阿禾擡頭,見林芙兒已經有些微醺,幾根垂發閑散在臉上,像生得淩亂的柳絮。
林芙兒接過杯子:“舞天鳳嘛,其實在坊間待了這麽多年,我連她的正臉都沒瞧見過。”
阿禾差點嗆到。合着我認真講了半天,你其實什麽都不知道?
“只是現在坊主已經在位二十年了,任期馬上就要到頭,這意味着很快會有一個年輕的女孩上位,成為新的舞天鳳。”
阿禾聽出了些端倪,不由得皺了皺眉。
林芙兒忽然又一仰頭幹了杯中的酒,像是要替自己壯膽。
看得阿禾心也不由得緊了起來。
她放下酒杯,老酒上頭,雙頰緋紅,緩緩道:“她指名道姓的點中了我妹妹。”
“之前你說的,林小鳶?”
“嗯,就她。”
不知為何,聽聞是林小鳶,阿禾竟然松了口氣。
但再擡眼時,林芙兒滿眼的惶恐不安令他心不由得又是一揪。林芙兒将小小的身軀蜷進了木椅中,胳膊抱着膝蓋,像一粒小小的,發白的蝦米,好像這個動作能給她帶來些安全感。
她醉了。阿禾在心裏嘆了口氣。
林芙兒忽然開始自言自語,聲音壓得很低,像是在啜泣:“林小鳶是我這個世上最親的人了,我了解她,比她自己還了解。她膽子特別小,這麽多年在坊裏,一直都是低眉順眼的,除了我以外,甚至都不太敢和別人說話。”
她搖搖頭:“我不明白,我不明白為什麽是她,她那麽膽小,她能做什麽?她能管得了鳳仙坊這種亂七八糟的地方嗎?她能将人名和官職對上號嗎,能記住每個主子的喜好嗎?她連鳳仙坊究竟是做什麽的都不了解!就算是選我繼任,也輪不到選她!”
林芙兒醉了,說話沒什麽忌諱。這些話在旁人聽來怕是□□裸的妒忌,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一坊坊主啊,誰不想攀權富貴,成為所有人口口相傳的舞天鳳呢?況且林芙兒林小鳶這類坊間女子,說白了,算是社會裏最令人瞧不起的一撥人,暗無天日,毫無自由。如果能一躍成為坊主,那可是雞犬升天的殊榮啊!
可阿禾覺得,林芙兒是真的擔心林小鳶。
他瞥了瞥桌上那袖珍的繡花銀錢袋子,雖然袋裏總共加起來估計也沒幾個錢。
但他一眼就能看出來。
林芙兒伸手去夠阿禾的酒杯,阿禾一把從她手頭奪了回來: “別喝了,又沒多大酒量,一杯杯灌的跟真的似的。”
她見杯子被搶走了,沒好氣的瞪了阿禾一眼,阿禾被她這麽一瞪,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
“你妹妹被指認也未必就是壞事,人都是需要歷練的。”
他本來就不擅長說軟話,安慰起林芙兒來,感覺舌頭像是突然打了結,只好硬扯些陳詞濫調。
“往好處想,未來她當上了坊主,你繼續在坊裏做事,你倆還能搭伴。”
林芙兒只是一個勁的搖頭。
阿禾嘆了口氣,現在沒法跟她講道理,怕是說什麽也聽不進去。他起身拿來一個幹淨的茶壺,将紅泥溫碗裏的熱水倒入其中,又從一旁櫃子上陳列的一排茶盒裏挑出一盒,起開蓋子,抓了些葛花撒進壺中。
葛花醒酒不夠,于是又點進一些先前江一木配給他的解救藥。
搖開藥粉時,阿禾突然想起什麽,轉頭問林芙兒:“你今晚出門,有人知道嗎?”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鳳仙坊的人是不可以随意進出的,特別是晚上。林芙兒一個人跑出來,又和自己談了鳳仙坊易主這種敏感的話題,他怕她惹上什麽麻煩。
林芙兒想了想,搖搖頭。
阿禾嗯了一聲,掀開蓋子,看壺中飄着的幹葛花,一片片,像漏了水的船翻進杯底。
阿禾倒了一杯遞給林芙兒。
他問:“你還記得你來找我,是為了什麽事嗎?”
林芙兒懵了一下,突然咯咯的笑了起來,眨眨大眼睛,乖巧的點了點頭。
阿禾挑眉。他沒和女人談過事情,更沒和醉了酒的女人談過事情。
眼前這位,這分明就是個三歲小孩啊!江一木啊江一木,今晚全靠你的醒酒藥了。
和三歲小毛孩談話,還是得循循善誘。
阿禾耐下心問道:“那不妨把你的來意,說來聽聽?”
林芙兒想了想:“我最近去她屋找她。”
阿禾自動認定林芙兒口中的“她”是林小鳶——去林小鳶的屋裏找林小鳶。
“找着沒?”
林芙兒抱着葛花茶正喝,聽見阿禾的問題突然皺起眉頭,一拍大腿:“可她竟然把門鎖了!”
“平時不上鎖?”
林芙兒搖搖頭,又仔細想了想,十分篤定道:“林小鳶的門一直都是沒有鎖的。她平時足不出戶,都在坊內,回屋也就睡個覺,幾步路的時間,用不着上鎖。”
阿禾想了想,林小鳶的房間上鎖,也在情理之中。如果林小鳶真的要繼任舞天鳳,現任坊主一定會把一些不能給旁人瞧見的東西交給她。
幾杯葛花茶下肚,林芙兒情緒終于像是穩定了些。
“說來倒也奇怪,林小鳶的房間和其他人都不在一起。”
阿禾問道:“一直這樣?”
“對,當年分房的時候,恰好多出她一個,就把她随便安排在了坊裏的另一個地方。她那塊潮濕,廊裏連窗都沒有,本來是儲雜物的,也不是什麽好地方。她也好說話,一住就住了十多年。”
阿禾若有所思的應了一聲。
林芙兒揉了揉太陽穴,自言自語道:“我現在頭有點亂 ,我想說什麽來着。”
阿禾提示道:“你想向我打聽瓷器。”
林芙兒擡起頭,一臉懵懂:“你怎麽知道?”
阿禾被問得忍俊不禁:這難道不是你自己和我說的?
阿禾很少和人喝酒,喝也是跟千杯不醉的那種人,很少見林芙兒這種犯迷糊的。不過也挺有意思的。
他忍着笑,嘴角還是不自覺的揚了揚。
自己給自己倒了杯酒,抿了一口:老酒就是香啊。
“我不僅知道這個,我還知道你在鳳仙坊有個妹妹叫做林小鳶。”
林芙兒一笑:“你別唬我,這是我和你說的。”
“我還沒說完呢,”阿禾揮揮手,依舊挂着笑意,“她被鳳仙坊現任的坊主選定了,繼任成為下一任的舞天鳳。這之後,你發現她的房門上鎖了,于是你懷着好奇心……”
“不是好奇心,是擔心。”林芙兒糾正道。
“好吧,你懷着對林小鳶的擔心,有意無意的晃到她的門前,查看她的門鎖了沒有。”
林芙兒被一語道破,脖子伸直,眉頭擡了擡,像一只梗着細脖子的丹頂鶴。
阿禾見自己說中了,便繼續往下推道:“有一天,你發現她的門沒鎖,就打開了門進去。”
“我沒進去,我只是看了眼……”林芙兒為自己辯解,但突然發現這個辯解沒什麽意義,聲音小了下去,“然後我瞧見她桌上擺着一個瓷罐子……青釉的……”
青釉瓷罐子?阿禾沉吟。像她們這種從小被買進坊內的女子,幹的又不是頭活,有吃有住就不錯了,連月錢恐怕也沒有。林芙兒繡花包裏的那點錢,可能就是她的全部家當了。
青釉罐子,雖然論層級高低還得看品相,但不論哪個層級,她們肯定是買不起的。
這下他算是明白了,林芙兒此次前來,是想向他打聽林小鳶屋內,這麽個橫空出現的青釉罐子從哪來的 。
只是茶館裏頭買賣的多是江湖消息,比如哪家匪幫頭子換了,哪家雇主給的銀子多,即使是來收藏詢價的,他也只是牽個線,打聽古玩器具來路了,基本沒有。
阿禾苦笑了一下:“說實話,有關瓷器的來頭,你與其來問我,不如直接去古玩市場消息來得快。東市有幾家不錯的古董行,你直接報我的名去問,他們會上心的。”
林芙兒聽了一愣,這是不打算幫忙了要趕人?好在那杯葛花茶,此時她掂量着自己酒已經醒了大半。
林芙兒深吸一口氣,面露難色:“坊裏不準我們随意露面,之前樓下發生的事情你也看到了,要是被傳出去那我可就麻煩了。我之所以來找你,是因為大家都說你這兒消息渠道最多,也最踏實。”
聽着像是奉承,倒也是實話。
阿禾嘆了口氣,點頭默認。人是自己請上來的,原因也弄明白了,要是再推拖就是自己不近人情了。
見阿禾答應了幫忙,林芙兒喜形于色。
“你跟我講講,青釉罐子有什麽特點沒?”
天下瓷器可謂是各色各樣,但材質大小樣式随着年代出産地的不同也會不同。描述的越詳細,也就越容易找着。
“淡青色,偏藍灰,”林芙兒合上眼,使勁回憶,眼睛一圈圈的滾着,睫毛撲閃撲閃,“罐子上刻着一只神獸,長相怪異,像是老虎,又像是豹子,頭頂着一只角,背後長着一對翅膀,很兇。”
林芙兒睜開眼,重重的又強調了一遍:“非常兇。”
豺狼虎豹,龍章鳳姿,單角雙翅。
貔貅。
阿禾拉開桌底的抽屜,拿出一塊玉印,背後趴着一只小獸,昂着龍頭,馬背上插着一對小翅。
“你看是不是這個。”阿禾說着将玉印遞給林芙兒。
林芙兒翻看了兩下,十分篤定的點點頭:“青釉罐子上雕刻着的就是這個……這玩意兒是不是叫貔貅?”
“對,雄性為貔,雌性為貅,又叫天祿、辟邪,是天上鎮管妖魔鬼怪的,自然兇。”
林芙兒腦子裏唰的浮現出那青釉罐子上那只兇巴巴的貔貅,一雙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好像有哪裏不對,罐子上的貔貅,和這玉印上的這只貔貅,有些不同。
——可是,是哪裏不同呢?
——罐子上的貔貅不止兩只眼睛!
林芙兒渾身身一凜,這下酒醒全了。
“眼睛。“
“眼睛?”
林芙兒豎起三根指頭,邊回憶邊數:“一,二,三,有三只,三只眼睛。”
阿禾雙眉緊蹙:”三眼貔貅?”
天時、地利、人和,三寶加護,怕是封着什麽毒邪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