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井子村成了鬼村。
漢歷七月,又稱蘭月、鬼月,夏末秋初,曼珠沙華恰巧在南方綻放。曼珠沙華花開時,見花不見葉,于是便有了許多花葉生世相錯,兩不相見的苦情故事。
還有人說,曼珠沙華的香味可以喚起前世的記憶。江一木特地湊上前聞了聞,結果大失所望。他算得上是半個藥醫,辨認各種中草藥的酸苦甘辛鹹可謂十拿九穩,平日裏閉着眼也能抓藥,可這曼珠沙華別說香了,基本連味兒都沒有。
不過打從江一木進了井子山,這一路上連成片的赤紅小傘就沒斷過,像是迎接老友似的相繼盛開。
這讓他自打做噩夢以來,一連多天的陰郁好了大半,甚至對這個神秘的鬼村抱了幾分正面的期待。
井子村在井子山內,所以叫做井子村。至于井子山為什麽叫井子山,據說這座山是空的,地下水豐富,随地挖個洞就能成井,就叫井子山了。
這種山溝溝裏的小村莊大多自給自足,與世隔絕,外頭改朝換代了,官府縣衙都懶得告知一聲這裏的父老鄉親們。除了幾百裏外的藍城,井子山首尾再無別的鄉鎮,因此很少客商往來,連土匪都挑不上。此外,又傳有風水先生給算過,此地陰氣極重,連牛羊馬在山口都得自覺的掉頭繞開。
井子村也就這麽被遺忘了。一年前還有個把些村裏的年輕人偷偷跑下山做生意,後來就越來越少了,可能是井子村真的沒人了,也可能是人家出來後不想說自己是山溝溝裏來的,太土。
于是,漸漸有謠傳說井子村鬧了鬼,人進去就走不出來了。有人說有天夜裏,井裏蹭蹭蹭的冒出了一連串的僵屍,把村子都啃光了。還有人說,整個村子都神秘的消失了,還說井子山肚裏一直空到了地心,以前打仗的時候走進的軍隊都被吸進去了,估計這次村子也給吸了。總之有一陣子鬧得挺邪乎。
但漸漸的,人們的興趣就被消費光了,轉向那些坊間的八卦傳聞和青樓的花天酒地了,畢竟更貼近生活。
人們都忘了這座山,和山裏的小村莊了。
這些江一木都是從阿禾那聽來的。他和阿禾都是城外永順镖局裏長大的,離開镖局後阿禾在藍城開了個茶館,專搞這些輿論轉播,茶客買酒水,茶館買消息。這個行當,留得江湖在,不怕沒錢拿。
江一木總笑阿禾命好,走對了行,不像自己,不是塊習武的料又對商行沒興趣,唯獨能讓他沉下心來的就是醫術。镖師們見練教他不成,便也随他去了。
江一木打小人緣就好。镖局裏多是道上混的鐵血漢子,一言不合就掄刀了,少有他這種溫文爾雅善解人意型的。于是大夥兒都喜歡和他玩,知道一木喜歡研究醫術,走镖時會給他捎些書回來。就這樣,江一木悶在局裏看了十年醫書,《黃帝內經》、《神農百草經》都能倒着背出來了。
镖師當中,阿禾是待他最好的,書也幫他帶的最多,所以兩人離開镖局後出,江一木不由分說的投靠了阿禾。他在道上無名,專門料理茶館的“後事”—— 給人家打斷了的骨頭接接位,捅出的皮骨瘡縫縫紮紮。反正道上此類事情多,不怕接不到活。
給人動手術的時候,江一木還能打聽到些江湖消息,再順手轉賣給阿禾,賺點小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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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次他只身前往的,可是沒人敢來卻人人好奇的鬼村。井子村的情況,估摸着能在茶館賣個好價錢。
如果這一趟能平安回藍城的話。
此次前來井子村,是因為前些天,江一木做了個噩夢。
夢後他持續好些天神情恍惚,像被抽了魂似的,轉眼半個月過去了,自己百般調理不好,只能病急亂投醫的去找了城南的算命先生老徐。
老徐說他丢了魂在夢裏的夢到地方,讓他趕緊去那拾魂。
江一木十分把握,出現在他夢裏的地方就是井子村。至于為什麽如此确鑿,他也不曉得原因。
他和井子村沒有任何交集,或者說,這個村,和外界幾乎都沒有交集。即使人們對鬼村好奇,但畢竟鬧鬼的傳聞太多,大家都不願意為了賣個消息跑去查看:萬一那些關于鬼打牆、蹦僵屍的謠傳是真的,那不就把命交代在這破山裏了嗎,還不帶人收屍的。
江一木不是大多數人,他偏不怕亂力怪神。他從小在镖局長大,見過的血比水還多。雖然他不信什麽夢裏掉魂叫魂的胡謅,但近來實在彷徨無依、魂不守舍,縱有一肚子醫學知識卻無從下手,只好破罐子破摔,饑不擇食了。
見過老徐後,他簡單收拾了一下就上路了。
路邊的曼珠沙華越來越少,江一木心頭忽然升起一種不妙的預感。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當井子村,或者說焚燒過後黑漆麻烏、寸甲不留的火坑子猛地出現在他眼前時,他還是倒吸一口涼氣。這場火燒了該有一陣子了,但山谷中央的空氣中依舊彌漫着刺鼻的煙氣。
他狂咳了一陣,走了兩天,腿腳酸麻,跌坐在了火坑邊緣,一時有些恍惚。
江一木兩手垂在腿邊,下意識的去拔野草,摸了一圈一株新草都沒長。他皺了皺眉,心道不應該啊。俗話說得好: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如果井子村地底下真的滿是水,現在又是夏日,該有野苗子往上竄的。
他突然心想,這趟回去要是添油加醋的給井子村的消息加一個“游魂所致,寸草不生”的戲碼,消息的價位恐怕可以更長一籌。
但他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不缺錢,也不貪財。
這場大火已經夠他煩心的了。
說是與井子村沒有任何關聯,但人都是有同理心的。一個好端端的山村忽然一片廢墟擺在自己面前,草垛房梁和屍體都燒在了一塊兒,瞧着心裏挺不是滋味。
但真正可怕的不是這個,而是那個令他江一木“丢魂”的噩夢。
他在夢裏清清楚楚的預言了井子村的這個結局。
當時他一個人站在村口,瞳孔裏燃燒着熊熊大火,不害怕,不悲傷,就好像眼前的大火來自另一個世界,火中人是生是死與他毫無幹系。
火愈燒愈烈,一團團碩大的火球滾到了他的跟前,炸出煞白的火花直逼他的雙眼,蔓延出的火舌舔上了他的鼻梁,卻毫無溫度。
正當他認為自己會永遠這麽站下去時,一只巨大的血手突然從火裏伸了出來,死死的扣在了他的臉上!
手上的皮膚已經被火燒得潰爛,鮮血汩汩的往外冒,血口處結的不知是痂還是膿,散發出腐屍的惡臭。
江一木吓得驚叫了出來,剛張開嘴,血手上的不知什麽液體就從他的嘴裏鑽了進去,帶着一股陰森森的燙氣,從喉嚨下到五髒六腑,從體內紮得他渾身抽搐。
這只扣住了他頭顱的手将他提了起來,指節的力道忽然的增強了,咔嚓咔嚓,不知是血手骨,還是自己的頭骨被掐裂的聲音。
千鈞一發之際,一股強大的力量将他撞開去。江一木被這股突如其來的力量甩出去,翻滾了有十米遠的距離。
擡起頭再見那火手扭曲着抽搭了幾下,落進了火堆裏,發出噼裏啪啦的炸裂聲。
那股力量将他徹底與井子村的大火隔離,在他和火之間盤旋。
他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那股不成形的力量,卻什麽也摸不到。
江一木聽見自己的聲音喊了幾聲“媽媽”。
再之後,他就醒來了,一摸臉上全是淚。
***
鬼月初一,藍城,鳳仙坊雅間。
鳳仙坊是藍城最大的風月場所,開在繁華的東市商圈後頭。場面上紅紅火火風風光光的酒樓客棧,卻不是豐厚的利潤的主要來源。真正跑銀子的,自然是那昏暗廊道裏,繞着紅紗簾,焚的香燭臺的一間間風雅包廂。
雅間內,香酒缭繞,妖冶其中。桃簾一角拖出蕊女環身紗帶,簾中水火交融,聲光淩亂。
雅間入口處立着一道漆器彩繪的屏風,屏風上雄者為鳳,雌者為凰,交相輝映。
門口走進一青衣女子,明知雅間內已有人,依舊目中無人的繞過屏風進了室。她的腳步極輕,就跟她人一樣,身型微薄像一片羽毛,銀白色的羽毛——豆蔻容顏卻頂着一頭白發。她與鳳仙坊衆多其他香豔女子不同,并沒有胭脂抹粉,一對丹鳳眼不出挑,卻足夠明亮。一頭鶴發也不挽起,任由它瀑布一般的披着。
簾裏傳來一聲女子的嬌喘,她跟沒聽見似的,自顧自的繞到牆邊的木臺上,在一堆錦緞絲綢中摸索。摸索了半天,摸出一張白紙請帖,右下紅章印着“禾木茶館”。
請貼上印着人名,原來這屋的主客叫劉亮平。
叫什麽一個樣,畢竟偷請帖不是她來的真正目的。
她将請帖折了起來,揣進懷中,悄然轉身面對桃簾,一簾相隔三人,簾內似有翻動之聲。她屏住呼吸,俯下身,兩眼微眯,在深色的木地板上來來回回的尋着什麽。
找着了。
她從地板上撚起一根寸長的頭發,男人的頭發,短而硬。她放進嘴裏抿了抿,又在指尖搓了幾下,一陣撼動心扉的力量忽然順着寸發觸及的舌尖顫栗全身。她忙把頭發裝入入一個極小的黑囊袋裏,忽的站起,起的有些急了,銀發掃着了桃簾,她吓得頭一轉,發梢又打上了一旁木臺上擱着的劉亮平的衣物。
雖然是極其輕巧的悶聲,但那一刻好像一切都凝固了,包括桃簾中的聲音。
她怔住了,但立即反應過來,足尖點起,嗖的竄向門口,銀發飛動。
出了門,她終于呼出了憋在胸腔許久的一口氣,摸摸自己的臉,滾燙滾燙的。手忍不住的伸進懷中,摩挲着裝着那個男人頭發的黑囊。
劉亮平,第一個獵物。
想到生魂的滋味,她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桃簾中,待腳步聲消失在門口,劉亮平僵住半天的身子一側,忽的坐起。
鋪上女子見他方才神情忽的嚴肅,整個人像石化了一樣,心不在焉,以為是自己哪裏做得不對惹惱了他,便更加妖媚,直貼上了他的耳廓,嬌嗔道:“公子,怎麽了?怎麽不理睬小女了?”
他顯然沒注意到她的谄媚,微微皺眉:“剛聽見什麽沒?”
“公子真會開玩笑,您包的雅間,還能有第三個人進來不成?”
一邊說着,嘴唇還一邊在他的下颌若即若離的輕觸。
劉亮平将她一掌按回鋪上,做了個噓的手勢。
自己輕輕挑開簾子向外望去。見屋裏卻是沒人,轉過頭來,對榻上女子吩咐了一聲“躺着別動”,翻身下床。
枕上的女子雖心有疑慮不滿,奈何自己還巴着他的銀子,只好乖乖躺着,翻了個白眼。
劉亮平起身到木臺前,随手抓起一件褂子套上。
忽然,空中一道反光,明晃晃閃過。
他凝神細望,一道銀白色,雪絮一般的頭發緩緩落下。
劉亮平腦子嗡的一下,耳邊突然響起藍城鬼節的童謠:
“七月半 開鬼門兒鬼門開了出鬼怪鬼怪苦 賣豆腐豆腐爛攤雞蛋......”
這是人們都熟知的《開鬼門兒》,三歲小孩都會唱。歌詞亂七八糟,講的大概是七月半時鬼門關開了,姑娘出來點燈掉河裏了,姑娘出來串門掉腦袋了,姑娘出來喊魂又吊樹上了。
可小時候聽姥爺說,開鬼門兒後邊,其實還有一段,但後來不知發生了什麽,這段就沒人再唱了。
他早年聽姥爺哼過:
“七月半 抱鬼罐兒鬼罐開了收鬼怪鬼怪苦 賣豆腐豆腐爛攤雞蛋 雞蛋雞蛋磕磕裏面坐個哥哥哥哥出來裏面坐個奶奶奶奶出來掃雪裏面坐個姑娘姑娘出來吊魂吊進罐裏回不來……”
“七月半 唱鬼角(jue)兒鬼戲開了降(xiang)鬼怪鬼怪惡(同‘餓’) 賣豆腐豆腐爛攤雞蛋 雞蛋雞蛋磕磕裏面坐個哥哥哥哥出來裏面坐個奶奶奶奶出來唱戲前頭坐個姑娘姑娘出來吃人化進雪裏回不來……”
據說那吊魂吃人,最後又化進了雪裏的姑娘,正是一頭銀發。
人稱藍城雪鬼。每逢中元,抱個罐子,上街吊魂。
今日鬼月初一,三手十五指,半月一過,就是中元鬼節了。
從小鬧着姥爺給自己講雪鬼的故事,還對天發誓有生之年一定要見着。于是每到中元節,便陪着姥爺在東市看目連戲。目連戲講究個“兩頭紅”,從頭天日落演到第二天日出,別家小孩都睡着了,自己還挑着眼皮看臺上咿咿呀呀的,為的什麽?還不就是能看見中元節晚上雪鬼姑娘出來吊魂。
只是從小到大連只小鬼的影兒也沒見着。
劉亮平幹站那端着銀發怔怔的,桃簾裏的女人也幹躺着不敢亂動。
忽然胸口發燙,一股溫熱的腥氣上湧。劉亮平忙捂住嘴,悶咳了幾聲。
身後簾內的女子聞聲,趕忙坐起,剛彈出個頭來就被他厲聲喝了回去。
劉亮平移開捂着嘴的手,低頭一瞧:掌心血水開了花。
“你別動。”
他又對那女子哼了一聲,擦幹淨血跡,将銀發收進衣服上紮着的深藍色容臭裏,裹緊上衣袍走出雅間。
那根銀絲,像是撓着他心窩,心窩裏藏着孩童時代最想知道的秘密。
男孩子,小男孩子,最喜歡幻想自己哪天邂逅傳說裏的神仙姐姐,再不濟狐貍精也行,最好是那種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翩翩者鵻,載飛載下的情态。
藍城雪鬼就是他心中那個可望不可即的仙女狐妖。
劉亮平赤着腳,輕聲踱過鳳仙樓昏暗的長廊,內心忐忑,心跳到嗓子眼,總覺着有什麽東西将自己往前引。
像是一根根銀絲勾着自己心口的那團元魂,勾着他向前跑,越跑越快,越跑越急。
他真的跑了起來。
忽然,一個瘦小的身影從一道側門閃出,和飛奔的劉亮平撞了個滿懷。劉亮平個大,那黑影小巧,他下意識的伸手去穩住那人別被自己撞飛。
黑暗中,他能肯定是一個女孩子,肩膀窄窄的,卻異常的冰冷,冷進骨頭裏的那種。
他剛想道歉,誰知兩手一空,那人影一蹲一閃,退進黑暗裏。
劉亮平突然意識到了什麽,心頭一緊,忙伸手去撈,一撈一個空,緊接着一個踉跄向前摔去,差點跌倒。劉亮平扶牆站穩後,望向黑暗的長廊。
黑黢黢,空蕩蕩的,哪還有什麽人影?
他向後倒了幾步,回憶着剛剛與那女子相撞的地方,再一摸右手邊,果然是一道側門,也沒多想就走了進去。
劉亮平意識到自己闖進別人包廂的時候已經晚了,屏風後頭,一男一女吻得火熱。
他臉一紅,讪讪的退了出來,好在那一男一女全神貫注,根本沒注意到他,不然要是被告了,鳳仙坊怕是要拉他進黑名單。畢竟是闖進別人香房,想想也是罪大惡極的事情。
回到自己的雅間後,那女人還躺在床上,劉亮平根本無心與她做什麽了,便給了銀兩趕緊打發走。
那女人本來躺在那毛躁的很,白眼翻的眼皮子都酸了,但沒想到自己最後竟然不費一點力氣就拿着了錢,于是心滿意足的穿上衣服,跐溜溜得比誰都快。
劉亮平嘆了口氣,一個人坐在了床上,滿腦子都是那首童謠:
七月半 抱鬼罐兒鬼罐開了收鬼怪……七月半 抱鬼罐兒鬼罐開了收鬼怪……七月半 抱鬼罐兒鬼罐開了收鬼怪……
他模拟着剛剛撞人的姿勢,明明已經握住了她的肩膀,怎麽就塌掉了,接着右手環着一掄,怎麽就沒撈着她呢。
他想着發毛,嘴裏還殘留着一股血腥味。
有問題,一定有問題。
他忽然想着了什麽,忙走到燈下去檢查自己衣袍。
不看不要緊,一看吓一跳。
剛剛撈人的袖口,銀絲盤繞,明晃晃,冷凄凄,如霧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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