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奶奶也見到了镯兒,驚喜的笑出來, 她的手撫在镯兒頭頂, 輕輕摩梭,心疼道:“你這孩子, 哭什麽?”
镯兒連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奶奶, 我是太久沒見到你了, 高興的。”
奶奶憐愛的笑起來,摸了摸镯兒發絲, 轉而對江向歌道:“還真的叫你帶過來了。”
江向歌微笑起來:“奶奶這是什麽話?仿佛是我強逼着镯兒來一樣。”
他一邊說, 一邊側身坐到了奶奶床沿,又輕輕對着那端着碗、正在給奶奶喂粥的女子揮了揮手, 那女子輕輕福了一禮,靜悄悄的退下了。
镯兒偎在奶奶身邊撒了好一會兒嬌,這才覺得知足。擡起頭來仔細打量奶奶,卻驚覺奶奶比起之前更加消瘦、孱弱了。精神頭看起來也不是很好的樣子。
镯兒鼻子又要發酸,江向歌卻伸過手來, 用手指在镯兒手背輕點一下,镯兒抽了抽鼻子:“奶奶, 我好想你呀。”
她将一直背在自己背上的小包裹解下來,把裏面的東西一樣一樣的都塞進了奶奶懷裏, 口中念念有詞地介紹着這些東西都是什麽, 不一會兒, 奶奶懷中就散落了許多物件。
镯兒有些埋怨道:“這些都是為奶奶你的生辰買的, 我本想着那時回家給你帶過去, 卻沒想到奶奶你一聲不吭地跑了這麽遠。”
奶奶道:“本來是春夏換季那會兒咳嗽的厲害,二江就說帶我來這裏養一養,奶奶知道你肯定會回家去,本來以為能在那之前趕回去,卻一直耽擱到了現在。”
奶奶的話說的似乎并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镯兒卻知道,奶奶也是個有些倔脾氣的人,她若是真的想要回去,那肯定沒有人能夠攔得住。
至于沒有回去的原因……不用猜也知道,一定是因為身體愈發虛弱、不适趕路了。
镯兒一笑:“奶奶,還好你這段時間沒在家。”
奶奶仔細的低頭看着镯兒,見她眉從剛一見面時就在一直皺着,似是有解不開的心結沉沉的壓在她身上。
奶奶一向最知道镯兒心事,她伸手拉住镯兒的手,卻發覺镯兒的手指都或多或少的結了痂,也不知是由什麽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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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來想着問的委婉一些,現在卻幹脆問道:“镯兒,怎麽了?可是遇到了什麽難事?”
镯兒下意識回頭看向江向歌,江向歌輕輕對着镯兒搖了搖頭,意為不要将這件事告訴奶奶。
但這小動作那裏能瞞過奶奶,奶奶堅決了态度,非要問出個究竟,镯兒咬唇糾結了許久,終于下定了決心要将她爹的事情告訴奶奶。
她剛要開口,她身後的江向歌卻有了動作,他伸手捉住镯兒手腕将她向後一帶,自己則是坐在了镯兒面前:“我來說吧。”
想必他是知道镯兒難以開口,所以擋在了镯兒面前。江向歌并沒隐瞞,一五一十地将曲廣原之事告知了奶奶。
镯兒便坐在江向歌身後聽,淡色的光線透過窗紙在屋內緩緩游走,屋內十分安靜,他的聲音輕輕,說話間還伴随着奶奶的幾聲咳嗽。
她本該認真聽着江向歌講話,卻不知為何走了神,從她現在的角度稍一擡頭,就能見到江向歌的脖頸,他似乎變得更加白淨了一些,也更多了些貴氣。
镯兒飄散的思緒很快被奶奶劇烈的咳嗽聲打斷,只見奶奶用手捂着口,咳得天昏地暗,臉上的表情已經是十分難看。
镯兒連忙跑過去為奶奶拍背順氣,等到奶奶好不容易止了咳嗽,镯兒一眼瞧見奶奶的指縫間有幾滴鮮紅的顏色,奶奶從枕巾下抽出一張帕子将手上的血點擦掉,看起來已經是十分熟練。
奶奶并沒在意自己,老淚縱橫:“作孽啊,你爹這是作孽啊!”
奶奶又氣又急,追問江向歌接下來的事情,江向歌便為奶奶講了他拉着镯兒去報官一事,奶奶點了點頭:“好孩子,你做的對。”
奶奶再咳了一陣,似乎下定了決心:“丫頭,從今往後,咱們就當我沒有過這個兒子,你沒有這個爹!”
镯兒卻遲遲沒有搭話,她實在不知道要怎麽回奶奶這句話。
江向歌看出了镯兒的為難,出言打斷這緊張的氣氛:“奶奶,想必你也累了,镯兒也連着坐了好幾天的馬車,應該也累了,我先帶她去找個房間住下。”
奶奶長長嘆出一口氣,點了點頭:“我也要歇一歇了。”
镯兒道:“奶奶,那我晚些再來看你。”
奶奶應了一聲,撐着身子慢慢躺下。
二人出了房間,見到剛才那位女子依舊侯在門口,镯兒向她投過去好奇的目光,那女子只是一直低垂着頭,十分恭敬的模樣。
江向歌對她道:“奶奶要睡下了,你進去照應着一些。”
女子應了一聲,輕手輕腳的推門進了去。
江向歌一路将镯兒帶到了又一排房子的地方,領着她進去了一個房間,告訴镯兒道:“你就睡在這裏吧。”
他等了等,遲遲不見镯兒應聲,卻見到镯兒正直直站在原地,用着十足的探究目光盯着自己。
他笑道:“镯兒,怎麽了?”
镯兒一連串兒的問他道:“這裏是哪裏?他們為什麽叫你三少爺?你到底是在跟誰做生意?你怎麽會變得這麽有錢?”
镯兒不是傻子,更何況這些事情已經太過明顯,镯兒想不注意到都難。
江向歌笑了笑,镯兒立即道:“不許再敷衍我了!”
他點了點頭,道:“我說的要告訴你的,正是這件事情。”
他指了指屋中的椅子:“我們坐下來說。”
等到二人都落了坐,江向歌道:“我一個一個來回答你的問題,镯兒。你第一個問題是問這裏是哪裏……”他頓了頓:“這裏,是我家。”
镯兒一臉震驚的表情,裂了咧嘴,露出來一整排小牙齒,也說不上究竟是不敢相信,還是覺得江向歌在說大話,而在嫌棄他。
江向歌道:“镯兒,你知道我并不是我爹娘親生的吧?”
镯兒點了點頭,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江向歌的身世故事镯兒從小就聽過許多版本,有說江向歌是富商在逃亡時路過江父江母家,為了保住江向歌活命,硬塞給他家的。也有說江向歌是江父江母撿回來的,但究竟是怎麽回事,誰也說不出到底是怎麽個所以然。
江向歌那時已有五六歲年紀,按理說也應該會記住一些事情,但誰都不能從他口中套出話來,江父江母應該是收了那家人的錢,也懶得管這孩子,只叫他改了姓,沒有改他的名字。
前幾年的時候,大家都以為某一天一定會有人把他接走,但等了好幾年的時日,等到镯兒出生、等到江向歌變成了走街串巷的貨郎,也沒見有人來。
且江向歌一向不與其他人接觸,更是沒有留給衆人什麽嚼舌根的談資,漸漸的,也就沒人再在意了。
江向歌道:“其實,我是我爹在外面偷腥而來的野種。”
镯兒看着江向歌淡然的神色,不知怎麽,心裏變得有些憋悶。
他道:“我爹的确可以稱得上是富甲一方的商人,但我娘只是個風塵女子,她妄想着我爹能将她帶進更好的生活,卻沒想到,我爹何止不肯認我這個兒子,連我娘都說從未見過。”
他爹之所以不敢認,是因為家有悍妻,江向歌的親娘自然是受了好一通的羞辱,美夢也終究化為泡影。
雖然他們在被趕走之後他爹一直瞞着家裏偷偷資助她們娘倆,但也并不上心,且資助終究是杯水車薪。
随着江向歌越長越大,她娘也愈發人老珠黃,煙花之地本就無情,他娘也越發的郁郁寡歡,終于念頭轉了左,尋了短見。
他爹知道了這事,卻不能将江向歌留在家中,幹脆拿了些銀子,将江向歌半送半丢的給了出去。
镯兒眨巴着眼睛聽着,嘴巴都有些微微地張開,見江向歌停下了敘述,連忙問道:“後來呢?”
江向歌被镯兒期待的目□□笑:“你這丫頭,你當我說的是話本故事嗎?”
镯兒也撲哧一笑:“我沒這麽想過,只是你說的實在……引人入勝!”
江向歌繼續道:“在我上面,他還有兩個兒子,這也就是他們為什麽叫我為三少爺的原因。我爹将我找回來,是因為,我上面那兩個哥哥實在不堪重用。”
大兒子不精計算,二兒子醉心花酒,而他爹年歲已高,眼瞧着諾大的家業無人繼承,這事便想起來自己還有個小兒子。
派人打聽了一下,知道小兒子現在是個貨郎,頭腦機敏、也還算精于計算,便招了來好一通詢問,江向歌的表現也的确十分出色,更是讓他爹滿意,從而招來培養,而主母也是實在無奈,只得同意。
镯兒皺了眉,看表情是有些不悅:“你做什麽還答應為他們做活?他們當年都不要你了。”
江向歌道:“話不能這麽說,你想呀,我若是接了這個活,幾年後他故去了,我豈不就成了一家之主,變得十分有錢,這等好事,我為什麽不做?”
“且,我并不十分怨他們。我娘抛棄了我,他又不要我,如今我們也只是對對方互有用處罷了。”
镯兒道:“原來你是這樣的想的。”
想了想,又問道:“不對呀,你說你家裏派人找你,我怎麽不知道還有這麽一回事?”
江向歌道:“你還記得有次我去城裏回來,第二日你拉我一同去了阿嬌娘的婚宴,那次,我說是賣山貨,實則是被我爹尋了去。”
镯兒恍然,但明白過來之後卻是有些生氣:“你怎麽沒有一早和我說?”
“我是想着,等到事情穩定下來再告訴你。”
镯兒點了點頭,腦中突然回憶起來許多細節,比如初到浔洲城時江向歌花了許多錢為她買的胭脂面膏、帶她坐了馬車、又會很長時間的不見人影……
包括那次在客棧,江向歌不燃燈呆坐了半天,是不是也在因為這件事情而煩惱呢?
這些事情都一一對了上江向歌所講,镯兒雖然明白江向歌所說的“要等到事情穩定”,但心裏還是有些氣不過江向歌的隐瞞。
她從椅子上跳下來,走到江向歌面前,伸出小拳頭想要捶打了江向歌幾下,以示埋怨。
明明江向歌以往都會受了,今天卻不知道為何,偏偏躲來躲去,不叫镯兒打到他,他越躲,镯兒偏偏起了玩鬧的心思,該拳為指,隔着衣服去撓江向歌的癢。
江向歌笑得不行,為了不讓镯兒繼續作怪,用兩只手包住镯兒的拳,把镯兒扯近他的身體,又用腿夾住镯兒小腿,不叫她亂動。
镯兒再用力兩下,發現自己不光用不上力氣了,而且還被江向歌以這樣一個虛虛抱住的姿勢攬在懷中,猛然安靜下來。
她擡起頭,江向歌亦回望着她,眼中藏了許多溫柔的笑,黑眸閃爍,許多情緒醞釀其中。
镯兒方才聽聞了江向歌講了那麽多許多事情,這才知道,原來自己在知味樓辛苦的這段時間,江向歌并不是如江母所說的那樣不務正業,四處亂跑,而是也正在十分辛苦的努力着。
江向歌也很累吧?這麽想着,镯兒突然覺得心裏有些鈍鈍。
镯兒輕輕咬了下唇,沒有從江向歌身邊掙開。而是呆呆喚他:“二江。”
“嗯。”
她伸出手掌,輕輕伸向江向歌面頰。江向歌逐漸收斂了笑,似乎有些愣愣的,似乎十分緊張镯兒接下來的動作。
镯兒的手掌靠近江向歌頰邊,正想要撫上去時,卻突然回過神來,她意識到了自己正在做什麽,一時窘迫,就想要收回手。
但剛向外撤了一絲距離,手背便被一抹溫涼覆蓋住,是江向歌将手掌蓋在了镯兒手上。
他輕輕一用力,镯兒的手便輕輕捧住了江向歌的臉頰。
镯兒心跳愈發快速,耳根也十分發熱,江向歌輕輕開了口,聲音有些不穩,他道:“镯兒,你好像,長大了。”
镯兒幹巴巴的道:“難不成我還能越長越小嗎?”
江向歌又問:“你有什麽感覺?”
“什麽感覺?”
“就是……你現在感覺?”
镯兒緊緊咬住下唇,不願說話。江向歌卻像是認準了镯兒,一定要從镯兒口中聽到回答一般:“嗯?”
镯兒再靜默了一會兒:“似乎,有些想哭。”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有這個回答,但她現在的确是眼圈發熱的厲害。
江向歌卻展顏笑開了:“我亦是。”
他終于将镯兒放開,镯兒這才發覺自己的身體已經崩的十分僵直,剛才這一會兒用的力氣,已經堪比在派發會時做上一天的飯了。
江向歌道:“我還要向他告訴一聲回來了,你就先在這裏歇息着,等下我再來看你。然後,明天我再帶你去看他。”
雖然江向歌沒有直接說出名字,但是镯兒還是知道江向歌在說他的親生父親。
镯兒點了點頭,江向歌這才終于離開。
镯兒深深吐出一大口氣,這肯定不是她的錯覺,江向歌的确已經變得越來越難應付了。
她再低頭呆呆地看了一會兒自己剛剛摸過江向歌臉頰的那只手,心中不知為何生出了許多竊喜,掌心熱熱的,似乎有股熱流,直直流進了心中。
江向歌先去了大堂與他爹問了安,又順着原路回到了奶奶房中。他還沒到房門外,就聽到裏面傳來奶奶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音。
他推門進去:“奶奶。”
奶奶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指尖又是許多血絲。
江向歌嘆了口氣,奶奶道:“說不定,那場大火還真的是為我準備的。”
江向歌皺了眉:“奶奶,不許這麽說。”
他從懷中取出什麽東西交給那一旁伺候的女子:“你将這些東西去煲了湯給奶奶喝。”
那女子接過,也知道江向歌大概是有事情要和奶奶說,于是懂事的出去了,還為二人貼心的帶上了門。
奶奶看了江向歌神色:“二江,怎麽了?”
江向歌笑道:“果然我和镯兒有什麽心事,都瞞不過奶奶你的眼睛。”
奶奶有些得意的笑起來:“那當然,我可是你們的奶奶。”
江向歌遲疑了一會兒,輕輕開口:“奶奶,我來是想求您一件事情——”
“将镯兒嫁給我。”
他等了半天,也沒等到奶奶的回話,一擡頭,見到奶奶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奶奶道:“我等了多少年?才終于将你這句話等出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