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今天的天氣不錯
一片混沌中,模模糊糊的,夏星眠只能聽到嘈雜驚恐的人群喧鬧聲,廣播裏不斷重複播放的語音提示。
有人擦着她的胳膊,像是在安全帶裏掙紮。頭頂垂落的氧氣面罩在随着飛機的搖擺而晃動,打在行李架上,亂糟糟的啪嗒聲。
機艙因電壓不穩,明暗閃爍不定。
而她耳邊不斷回響的,還有陳年記憶中那已經不甚清晰的,屬于周溪泛的聲音:“暨寧直達康科德的一班飛機……下午兩點起飛,幾十年不遇的特大空難……”
她設想過很多次她這輩子該如何收尾,但她萬萬沒想到,會是在這趟多年前她自以為擦肩而過的死亡航班上。
等她想起周溪泛的那句話時,一切都來不及了,飛機的中段已經出現了爆炸性失壓。
看來并沒有什麽「大難不死」。注定了該是她的,她怎樣都躲不掉。
萬般皆是命。
半點不由人。
只是可惜……
“尊敬的旅客朋友,請坐回座位……”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兒子才剛上幼兒園……”
“請系好安全帶,不要随意走動,戴上氧氣面罩……”
“嗚嗚嗚……媽,對不起,我、我回不去了……”
“尊敬的——滋滋——旅客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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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有一個漩渦,攪弄着夏星眠的視覺與聽覺,把廣播裏空乘摻雜着電流的播報聲和身邊陌生人恐懼的嗚咽聲暈成了一潭波浪翻動的水,将她的意識也卷得渾濁起來。
有行李從行李架上飛出。
人影交錯搖晃。
機艙再一次陷入黑暗。
猛然垂直。
驟降……
“滴——”
噩夢驚醒時,某種治療儀器的提示音在耳邊響起。
心頭的窒息感讓夏星眠下意識猛烈地呼吸,鼻腔裏迅速灌入大量新鮮空氣,雖然睜開了眼,眼前卻還是大片的黯淡。
一陣小跑的腳步聲逐漸靠近,有人輕輕地問了她一句:“你醒了?”
視線裏的黑暗逐漸縮小,褪色,露出病房素淨的天花板與吊燈。
還有右手邊高懸的輸液架,上面倒挂着一瓶透明藥水,已經打掉了大半瓶。
夏星眠恍惚良久,才讓目光聚焦到了病床邊正垂着頭的護士臉上。
“我居然還活着嗎?”她嗓音沙啞地問。
護士用略微有些生澀的中文安撫道:“放心吧,你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醫院也已經通知了你的家屬,應該很快就來接你了。”
夏星眠試着動了動,只覺得全身都疼。
她喘出一口氣,想起腦海裏最後的記憶,心頭不禁湧上一陣悲痛,忍不住問護士:“那飛機上……最後活下來了幾個?”
“飛機?”護士調着輸液管,忽然擡頭,奇奇怪怪地看了她一眼,“什麽飛機?”
“就是遇難的飛機啊。”
“……”護士沉默了一下,打開傳呼,說:“Tohtori,tuletnne.Potilaallanyttolevanpsyykkisiongelmia.(醫生,麻煩過來一下,病人好像精神有點問題。)”
夏星眠:“……”
傳呼機回話:“Kumpipotilasseon?(好的,是哪位病人?)”
護士:“Osasto11,4vuodetta,MissXia.(11病房4床,夏小姐。)”
夏星眠渾身一震。
良久,她極不确定地哆嗦着嗓子,顫巍巍問:“你……說我是誰?”
“夏小姐……”護士又轉了中文,“不用太擔心,你可能是創傷後遺症,記憶層面有錯亂。醫生看過就好了。”
“你叫我什麽?”
“夏小姐……”
“我、我姓什麽?”
這一連串問題把護士都給問得疑惑了,她特地又翻開手裏的文件夾确定了一下,點了點頭,“是夏星眠,夏小姐啊。”
夏星眠掙紮着從床上爬起來,手忙腳亂地拔掉輸液針頭,忍着渾身散架般的疼痛一瘸一拐地找衛生間。
一找到衛生間,她馬上進去,趴在鏡子前。
鏡子裏那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也正在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這許多年,她早已習慣了從鏡子裏看到另一張臉,沒精打采,世故疲态,滿眼無望,眉心都皺出了一條無法恢複的淺印。
沒想到,有一天,她竟還能在鏡子裏看回這張傲氣冷清的、真正屬于「夏星眠」的臉。
她轉身去找護士,急切地問:“我是因為什麽進的醫院?”
護士只以為她創傷綜合征,耐心地回答:“你所在的旅行團遭遇暴雪,困在深山失聯了好多天,好在救援隊搜救及時,找到了你們。你被發現的時候深度昏迷,身上多處凍傷,情況很危險,然後就送到了我們卡克斯勞坦恩醫院來……”
夏星眠笑了一聲:“暴雪?”
護士從她臉上那笑裏品出了點嘲諷和痛苦的意味,有些擔心,勸她:“你先躺回去吧,醫生馬上就過來了。”
夏星眠剛醒,身體本就極其虛弱。在鏡子裏确認完自己的軀殼後,便順着護士的攙扶回到床上。
她躺好後,腦中的疲倦潑天蓋地席卷而來,模糊地問了句:“你說馬上要來接我的家屬,是我的姐姐夏懷夢嗎?”
護士翻開冊子看了眼,“是的……”
夏星眠點點頭,翻了個身,眼睛快要阖上,困倦着又問:“你怎麽會說中文?”
“我是華裔。”
“這樣啊……”
護士幫她蓋好被子,又半蹲下來幫她在手背上重新紮針,“你醒得比預期要早很多,再睡一覺吧。”
“我不敢睡……”夏星眠強撐着眼皮,直勾勾地盯着護士的雙眼,“我怕這床不是真的,鏡子不是真的,你也不是真的。”
護士聽她這樣講,臉一紅,有些生氣:“夏小姐,你在調戲我嗎?!”
可夏星眠的眼底分明沒有半點輕浮,真真切切是滿滿的恐懼。她眼睛看的也不是護士,而是觸目可及的所有事物。
她真的在害怕,怕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場夢。醒來,或許自己已經倒吊在飛機上某個角落,只剩彌留間的一口氣了。
然而她再怎麽害怕,也再擰不過大腦的疲憊。
沒多會兒,她就沉沉睡去。
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再次醒來時,夏星眠依舊是猛地睜開眼,好像這一覺又做了噩夢。
她一睜眼,已經趕到多時的夏懷夢就趕忙趴過來,滿臉擔憂。
夏星眠緊盯着夏懷夢,一個字都不敢說,等着看對方怎麽稱呼自己。
“眠眠……”夏懷夢紅着眼睛喊她,“你可擔心死我了。”
夏星眠聽到這聲「眠眠」,渾身才松懈了一瞬,口中喃喃着:“眠眠……夏星眠……是……夏星眠……”
夏懷夢沒聽清她在咕哝什麽,喜極而泣,抹着眼淚拿手機:“小稀飯也跟着來了,她在樓下買早飯,我叫她上來。”
“……”夏星眠的嘴微微翕動,目光發直地自言自語了半天。
忽然,她翻身起來,踉跄着想下床。
眼看着吊瓶架子被夏星眠拽得快倒下,夏懷夢吓得忙過來扶住架子,又扶住夏星眠,“你要幹什麽去?”
“無所謂了……我不管究竟哪一個才是夢,或者……都不是夢……”夏星眠還是說着一些旁人聽不懂的瘋話,“我不在乎了,什麽都好,只要讓我再見到她……”
“你要見誰?”
“見姐姐……”
“我就在這裏啊!”
“……”夏星眠盯着夏懷夢的臉看了一會兒,眼底終于浮現出幾分清明,搖了搖頭。
“不是你,我要找陶野。”
“你怎麽還要找她?”夏懷夢有些怒其不争,“4年前她把你害成什麽樣你忘了,一次失戀還不夠,還想再去碰幾回釘子啊?”
夏星眠很認真地糾正:“她從來沒有害過我,我們誰也沒有害過誰。姐,我知道我現在和你說什麽你也都不會信的,沒關系,我也沒想說服你。但我要回去,我必須要找她,誰都攔不了我。”
夏懷夢讓步:“你起碼應該讓身體恢複成正常狀态吧?”
“我說了,我必須馬上找到她。”
“不行!”
只有這一點,夏懷夢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步。
“你要喜歡誰我可以不過問,可是你的身體我不能不管。你知不知道你的腿差一點就截肢了?
你知不知道你的部分手指已經有神經瀕臨壞死了?你的凍傷比你想象的要嚴重得多!你現在不好好治療,以後還走不走路,還彈不彈琴?”
聽到這話,夏星眠愣了愣。
半晌,她洩了氣,呆滞地坐回了床上。
“你就在芬蘭待一個月,行嗎?”夏懷夢用懇求的語氣,“算姐姐求你,治好以後,你想去哪裏都行。”
夏星眠目光空洞地望着夏懷夢。
良久,她嘴唇翕合,又有點神經質地輕聲問:“我真的回來了嗎?”
夏懷夢抱住她,拍着她的後背,“回來了,回來了。”
夏星眠把下巴埋進夏懷夢的肩頭,眼眶濕潤,喉嚨艱難地一動,咽下唾液。
“回來了……就好……”
她微微哽咽地說。
只要回來了,就好。
再等一個月而已。
她已經在地獄裏爬行了那麽多年,這一個月,又算得上什麽呢。
夏星眠在卡克斯勞坦恩醫院留了下來,做後續的調養和治療。
夏懷夢和周溪泛都放下了國內的工作,全心全意陪着她。親人和好友在旁邊守着,她惴惴不安的心也逐漸安定了下來。
盡管她大部分夜裏都還是做噩夢,夢見自己仍是陸秋蕊。
醒來不免要恍惚好久,才能分清夢境和現實。
後來日子久一點後,夏星眠的精神狀态就好了很多。夢醒後也不再糾結什麽現不現實的問題,也不會再整宿待在廁所鏡子前看着自己的臉發呆,話也比之前多了不少。
雖然說是多了不少,但她本來就不怎麽說話,話再多也比普通人要少。
照顧她的除了夏懷夢和周溪泛,還有之前那個華裔小護士。
護士叫Noora,父母都是中國人,所以她的中文在芬蘭人裏算很不錯的,這也是她被安排來照顧夏星眠的原因。
但她的照顧顯得有點刻意疏遠。
或許是因為夏星眠剛醒的時候說的那幾句「調戲」她的話,讓她對這位病人有點害怕。
之後,溫燦也從樂團請了個假,千裏迢迢跑來芬蘭看夏星眠。
“好久不見了。”溫燦坐在她床邊嘆氣。
夏星眠盯着溫燦的臉,才發現,她身為陸秋蕊時好像都沒見過溫燦,不禁輕笑一聲,說:“是啊,好久不見了。”
“在那種生還率為零的深山裏還能被救出來,你這才叫真的大難不死,後福在未來等着你呢。”
“那就承師姐吉言了。”
“對了……”溫燦從包裏取出文件夾,“你托我在雲州租的房子,我已經給你租好了,這是合同和鑰匙。”
夏星眠雙手接過來,取出合同翻看地址,“謝謝師姐,麻煩你了。”
“瞎客氣……”溫燦抿了抿嘴唇,猶豫了半天,“那個……老師讓我問問你,你……還準備回樂團嗎?”
夏星眠:“我也不清楚。可能會回吧,但在那之前,我還有另外一件事要去做。”
溫燦呼出一口氣:“你松口了就好,只要你肯回來,我們都等你。”
夏星眠笑了笑。
她看了會兒窗外,和溫燦說:今天的天氣不錯,她的身體感覺越來越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