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所行皆歧途
快要過年了。小夏星眠去了山上,和Charlie的樂團一起籌備那場即将讓她一鳴驚人的演出。
夏星眠這邊搬家也搬得差不多了,去附近采購生活用品時還特意置辦了不少年貨。
她很久沒有過一個像樣的年了,如今好不容易閑下來,看見什麽都想買來消遣,春聯,福字,成捆的糖和瓜子。
把買的東西塞進後備箱時,夏星眠發覺自己好像買得太多了。
或許應該給姐姐送一些去?
這次過年,她總得陪在姐姐身邊。
年三十頭一天晚上,夏星眠因為思考以什麽借口送年貨給陶野這個問題失眠了。
在床上翻來覆去到兩點多,一邊覺得有心事還沒放下不肯睡,一邊又困得不行。半夢半醒間,好像是做了一個夢。
夢裏彤雲密布,暮色四合,目光所及的草地開滿了清香的小花,天際之間鋪滿火燒似的餘晖,雲蒸霞蔚。
陶野的背影在離她數十米之外的夕陽下,雙手背在腰後,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的手腕。不說話,也不回過身來,只是站在那裏看着遠方。
夏星眠不敢上前,只是待在原地默默看着她。
漫長的時間挨過去,長得恍如過了幾個世紀。天邊永遠都是那輪搖搖欲墜的夕陽,黑夜與晚星似乎永遠不會來臨。
清冷的風第八十三遍吹拂草坡時,夏星眠醒了。
在夢裏,她和陶野沒有任何的交流,也沒有觸碰。她甚至都沒有往前邁一步。
她以為能這樣守着她,自己應該能夠滿足了。可夢醒後再回想那晚霞裏的孤獨背影,她才發現自己的心還是會好疼,胸口仿佛被什麽緊緊地攥起了。心髒擠壓得只剩褶皺,和褶皺裏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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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翻了個身。
閉上眼,好像還是能看見陶野孤零零的背影。
于是這晚再也沒能睡着。
第二天除夕,下午,臨近年夜飯的時間。
夏星眠拎着兩大袋子的年貨,眼睛下有徹夜失眠的淡淡青色。她第一次以陸秋蕊的身份進到陶野的小區裏,站在這間她曾經和陶野一起居住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房間外。
她還是沒有勇氣見一見陶野。
她只是敲了敲門,将東西都放下,然後轉身走到了拐角後。
沒多會兒,她聽到了防盜門打開的聲音,塑料袋被拎起的窸窣聲。但是很久,都沒有屋門閉合的動靜。
過了好陣子,有粥被煮糊的味道飄過來。
仿佛還能隐約聽到粥在鍋裏咕嘟咕嘟冒泡的細微響動。
糊味越來越濃,鍋蓋也被頂得發出噠噠聲。門終于被關上了。
咔嚓一聲,落在了夏星眠心坎上。
某些念頭也随之被重重地鎖進了心底。
電梯上來,又下去,來回好幾趟。她盯着電梯旁變化的數字,腳都已經站得沒了知覺。
她本來想放下東西就走,但站在離陶野這麽近的地方,她又不舍得走了。
最後,她貼着牆根坐了下來。什麽都不做,只是垂着頭安靜坐着。
這個除夕夜,是她過的第二遍了。夏星眠本以為這一次自己總不會留下和上一次一樣的遺憾。畢竟一個坑,誰還能跌倒兩次呢?
可她現在才發現,不能和陶野在一起,再過千遍萬遍,都是同樣的遺憾。
她在距離陶野最近的樓梯間坐了整整一晚。
午夜零點到來的時候,煙花在小格子窗外一朵朵燦爛綻開。明暗的彩光在夏星眠的臉上晃過。
煙火的顏色映入她的雙眼,在低垂的睫毛縫隙中反射出點點搖晃的淚光。
過完年後,很快就迎來了她當年一鳴驚人、打開前途的那場音樂會。
小夏星眠參與的那場演出當天,夏星眠也去了。
她坐在比較靠後的位置,隐藏在昏暗的觀衆席中,戴着帽子,沒有人注意到她。
但她注意到了前排VIP座區,有兩個很熟悉的身影。
夏星眠沒費什麽功夫就認出了那是陶野和夏懷夢。
這場演出,她們居然是坐在一起的。
那時她在臺上彈琴,聚光燈下專心致志,竟從未發現過這個巧合。
她看見陶野和夏懷夢好像在聊天,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麽。
——她們的話題,會是關于我嗎?
夏星眠看向夏懷夢的背影。
姐姐會怎麽聊起我?
她眼一轉,又看向陶野的背影。
姐姐……又會怎麽聊起我?
在無端的幻想中,演出落幕了。音樂會結束後,夏星眠目送陶野和夏懷夢先後離去,然後默默獨自離開。
後面的發展,她再清楚不過。
年輕的自己會一頭紮進鋼琴帶來的榮譽與坦途中,在國外流連大半年之久。再回來時,愛情與親情都是一塌糊塗的局面。
即便知道了結局,在看着它無可奈何地墜入深淵時,她還是忍不住痛苦的滋生。
在時間線回溯的最開始,她欣喜若狂,以為是上天垂憐,給了她一次千載難求的挽回的機會。可如今才發現,她來的從來都不是天堂,而是地獄。
她什麽都挽回不了。
「無奈」這兩個字,真正體會透徹後,才發覺這比剝皮拆肉更要令人絕望。
這種絕望把夏星眠折磨得有些精神恍惚。
她一會兒想到該去勸勸小夏星眠,一會兒又想到她好像什麽都不該做,因為她必須維護歷史不被更改。
但沒多久,只要腦子裏浮現陶野孤獨的背影,她又覺得自己該做點什麽。
好像再不做點什麽,她就快要瘋了。
她跑去那不勒斯,在那家耳環店門口等着,等年輕的自己來買耳環。
她不知道自己從哪天開始等的,也不記得年輕的自己什麽時候來。就坐在稍遠一點的長凳上。寒風吹來,她裹緊大衣時,發現衣服比以前寬大了許多。
這是她和年輕時的自己最後一次見面。
她甚至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該說什麽臺詞。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她這麽在心裏自言自語着。
——帶着耳環,回到那間房子。回到夕陽下彤雲向晚的山坡,站在那個人的身邊。
她等到了小夏星眠來,每一句清清楚楚說出來,等到的回複也是清清楚楚的舊時答複。
她幾乎想要把所有真相都說出來,可話到嘴邊,又意識到她不可以這樣做。
“多陪陪她吧。”
最後,她只能蒼白地和對方囑咐這樣一句話。
到這一秒,她也說不出什麽斥責小夏星眠的話了。她看着眼前這個年輕的自己,發現那時的她又何嘗不是悲哀的。
所行皆歧途,所得皆非願。
在小夏星眠世界巡演的這大半年裏,夏星眠一直悄悄待在陶野的周圍。
雖然她不敢去面對面地見她,但遇到節日或者陶野休假,她都會買很多東西放到她門口。
酒吧她也沒再踏進去過。
可是她會等在酒吧外面,陶野半夜下班後,她會開着車默默跟在她後面,保護她不被那些流氓混子騷擾。
有時候陶野會回過頭四下張望。
夏星眠便停下車,躲開她的眼神,別過頭,打開刺眼的遠光燈。
她偶爾也會去長湖山上,厚着臉皮進到溫泉山莊裏,送去一些好吃的好玩的。
然後和夏懷夢對坐于亭下小桌旁,喝着茶,看着對方畫畫,聊一些天南地北的趣事。
就這樣兩邊跑,都照拂着,不知不覺,到了盛夏。
這天,夏星眠叫唐黎買了兩個很貴的西瓜,冰鎮了,放在保溫箱裏,親自開着皮卡運上了長湖山。
這些日子,她遇到什麽好吃的,總是想着給陶野和夏懷夢也帶一份。
路上等紅燈時,她看到了路邊一家新開的婚紗店。
櫥窗裏堆滿氣球與小燈,挂着幾件撐門店的華麗婚紗。
她恍然出神。
忽然回想起那年在意大利,陶野背着醉酒的她走在夜晚的小路上。她指着路邊櫥窗裏的婚紗,醉意裏滿是認真。
“等我以後變有錢了,就給你買這樣的婚紗。”
陶野輕輕彎起眼眸,問她:“為什麽要給我買婚紗?”
“因為我要娶你啊。”
“那什麽時候來娶我啊?”
她對陶野說,以後她每天都給她一顆星星糖,等給到第999顆的時候,她就來娶她。
那時陶野很應付地答了一聲,并沒有放在心上。可她放在了心上。
她本來數着星星糖的,可後來時間久了,一年,兩年,三年,她漂泊在外,攢起的糖早就七零八落得丢失了。什麽時候到的999顆呢?
她自己也不知道。
反正,她從來都沒攢夠這999顆糖。
到了溫泉山莊,夏懷夢特地來到大門外,幫忙搬那裝着西瓜的沉重保溫箱。
“真是麻煩你了,總是給我送東西,山路不好走,以後別這麽辛苦了。”夏懷夢光是把箱子從大門口搬到門廊處就出了一身汗。
夏星眠說:“沒事,這個比別的瓜要脆甜得多,你應該嘗嘗。”
夏懷夢和她道謝。
夏星眠:“聽說你最近找回妹妹了?”
夏懷夢嘆氣:“她在外巡演了大半年,這兩天回國了。可是有個對她很重要的人一聲不吭地走了,所以她特別傷心。”
“嗯,我知道。”
而且夏星眠也知道陶野去了哪裏。
這一次她沒有弄丢她的消息。她知道她去了南方的一個溫暖城市,叫做雲州。她打算這次來長湖山送完西瓜,也搬家去雲州。
“但好在我妹妹挺堅強的,沒有一個人在家悶太久。昨天見過她,她還說要出發去瓦爾登湖那邊玩玩。”
“那還挺好的。”
“她今天就出發了,現在這個時間,應該快要坐上飛機了。”
“你不去送送她?”
“我也想,可是她不叫我們送。”
“年輕人總是倔一些,她不是讨厭你。”
“我明白……”
夏懷夢欣慰一笑,轉身去倒茶。
“我也不會怪她,她已經很懂事了。”
夏星眠沒接話。
夏懷夢嘆道:“說句心裏話,我有時候會想,如果她沒有因為鋼琴成名,或許我還可以用我的方式好好補償一下她,也好平了我心頭的愧疚。
但想來想去,覺得還是現在好。雖然我補償不了她了,但她在自己喜歡的領域裏有所成就,我的愧疚平不平還有什麽重要的呢?”
夏星眠眼眶一熱,淺淺地笑了笑。
“尤其是想到那次的音樂會上,她那麽漂亮地坐在臺上,彈那麽好的一首曲子……”
夏懷夢似乎沉浸到了半年前的那場回憶裏。
夏星眠問:“你有在臺下和別人誇她嗎?”
“好像沒有大誇特誇吧,不過我聽哭了,旁邊的女人還給我遞紙。那個女人也聽得很入神,心事都聽到臉上了。我們還聊天,我說我想到了一個很重要的人,她說她也是。”
夏星眠知道坐在夏懷夢旁邊的那個女人就是陶野。
她有點忐忑地問夏懷夢:“那……她有沒有和你多聊一點關于那個人的事?”
夏懷夢點頭,“我和她說,我心裏糾結的人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妹,然後問她,她和她那位是什麽關系。”
“她怎麽回答?”
“她說——”
聽到接下來夏懷夢随意吐出的三個字,夏星眠瞬間瞪大了眼睛。
這本是一次時光洪流裏最尋常不過的對話。對話結束後,她會按照計劃去雲州,在另一個陰暗的角落裏守着陶野,庸庸碌碌過完餘生。
直到這一刻,這一秒,這三個字灌入她的耳朵。
仿佛被一道驚雷劈中,電光閃閃,天旋地轉,眼前亮一片暗一片,所有的一切都扭曲旋轉。
她以為已經寂如死灰的心劇烈不平地狂跳起來,腦中不斷回響的字眼如急驟狂風,颠覆生命,席卷意志,拖着她所剩不多的全部理智,将她帶下萬丈懸崖。
她幾乎是想也不想,便立刻起身向外奔去。
——追上她。
她腦子裏只剩這一個念頭。
——把「夏星眠」追回來。
她拿出手機,撥通唐黎的電話,要她馬上買一張最近的暨寧直達康科德的機票。她說她要去找她。她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告訴她。
幾秒後,唐黎說:“查到夏小姐那趟航班的半個小時後有一趟,兩點起飛。”
夏星眠坐上車,腦子裏只剩那奪魂攝魄的三個字。點火的瞬間,斬釘截鐵:“好,就這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