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我是不是錯了?
醫院,病房裏。
夏星眠坐在病床邊,靜靜地看着床上的陶野。她還沒醒,臉色蒼白異常,手背上紮着針,血管是浮起來的青色。
醫生說,哮喘這病就是這樣,發作的時候嚴重到可以威脅生命。但挺過來了後,恢複得也特別快,人醒了就好了。
醫生說這話本意是想安慰夏星眠,陶野會恢複得很快,不用擔心。
可夏星眠耳朵裏只聽到了威脅生命四個字。
威脅生命——意思就是陶野為了她,差點就直接死在了這場暴風雪中。
良久,她盯着陶野沉睡的臉,極輕地說了聲:“對不起……”
千言萬語,錯綜複雜地彙在一處,理來理去,該說的不能說,不該說的不配說,到最後便只剩這一句:對不起。
唐黎過來告訴她,小夏星眠快要醒了,讓她過去看一眼。
夏星眠便去了小夏星眠的病房,看着她醒了,又遇到了怒氣沖沖前來的周溪泛,一番折騰,精神卻還是有些恍惚。
唐黎湊近她,她只是不停地說:“我要去看陶野。”
唐黎:“好……”
她頓了頓,又說:“你去她住處一趟,帶上她做的湯。”
唐黎:“您怎麽知道她今天做湯呢?”
夏星眠沉默片刻,說你去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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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每一天,陶野都會做她喜歡的湯給她。
唐黎不知道,她知道。
回到陶野的病房,夏星眠又坐回原位,垂着頭,竊竊地從睫毛的縫隙中看着蒼白的陶野。
半晌,她紅着眼輕笑了一下。
“姐姐,好久……都沒喝過你做的湯了。”
好久都沒有以「夏星眠」這個身份活過了。
她忽然意識到,或許她此生再也不可能以「夏星眠」這個身份去活、去待在陶野的身邊。
按理說,她在成為陸秋蕊的第一天就該意識到這件事。可是她從未像現在這樣,從心靈深處真真正正地認識到,她回不去那個身體了。
夏星眠輕輕地捉住陶野放在被子外的手,用額頭抵上去,眼淚溢出眼尾,順着陶野的指縫流到陶野的掌心。
“姐姐,我是不是錯了?”
她是不是……從一開始,就不應該選擇重蹈覆轍?
她重演了一切,然後如她所願,她确認了陶野是愛過她的。可是代價就是愛上了她的陶野在這次綁架事件中冒着生命危險救了她。
如果她沒有重蹈覆轍,她們不曾遇見過,陶野今天是不是也不會躺在這裏?
她又想起很久以前她還是夏星眠的時候,曾經無比遺憾不知道當時陶野賣車的緣由,她不停地追問陶野,陶野卻總是輕描淡寫地略過,好似她的車和她夏星眠根本沒有關系。可原來,陶野是拿那輛車贖了她的命。
她總覺得那些年,她深埋心底的愛已經夠濃烈了,這世上沒有什麽感情能比她的這份暗戀更深厚了。
沒想到……姐姐……
夏星眠哭得很難過。
她忽然很希望自己當初沒有選擇重演這一切。她覺得她好像耽誤了陶野。
或許……耽誤了一輩子也不一定。
沒多久,唐黎就回來了。
聽到推門聲,夏星眠匆忙收拾好自己的狀态。因為不想讓別人知道她哭過,連話也不願和唐黎多講。
唐黎看出了老板有情緒波動,很有眼色地放下湯後離開了。
唐黎才走,病床上的陶野就緩緩轉醒。
夏星眠忙紅着眼睛湊上去,輕聲細語地問:“姐姐,你還好嗎?”
陶野的雙眼由迷蒙轉為清澈後,看向床邊的人,第一句話卻是:“她怎麽樣了?”
“她……”夏星眠知道陶野問的是小夏星眠的情況,剛想回答,卻又想到作為陸秋蕊,此時應該不知道她們的秘密才對。于是到嘴邊的話硬生生收回,變換了疑惑的語氣,“她是誰?”
陶野也反應過來了,沉默了一會兒,說:“沒什麽,我在說夢話。”
夏星眠輕笑一下,陪她繼續演戲:“你說巧不巧,夏星眠那個小崽子出了點事也被送到了這家醫院,我剛剛還去看了眼她,竟然還挺生龍活虎地和我對嗆,看她那個樣子,應該也沒什麽大事……
先不說她了,姐姐,你有哮喘這個病,為什麽之前從來不和我講呢?如果我提前知道,我肯定……”
“小時候的病了,也是最近才偶爾有複發,不想讓陸總費心。”
“這樣啊……”
“嗯……”
夏星眠忽然想起那桶湯,“對了,我叫唐黎從你住處拿了湯來,要不要喝?”
陶野好像有點緊張:“你去了我的住處?”
“我沒去,只是叫唐黎去的。”
“……”陶野垂下眼,放松了身體。
夏星眠露出複雜的一個笑,說:“我知道你不願意我去,我……不會去的。”
陶野沒有接話,只是低着頭看床單。
夏星眠幹咳一聲,站起身來,“醫生說你醒了就沒事了,既然你沒事了,就跟我一起去看看夏星眠吧。”
陶野試探着問:“為什麽叫我一起去?”
夏星眠只風輕雲淡地答:“刺激刺激她。”
她叫陶野拎上裝着湯的保溫桶,與唐黎和幾個保镖一起前往小夏星眠的病房。
她攆走了還在那裏的周溪泛,雖然周溪泛表情兇狠地和她放了狠話,但她知道,周溪泛是不敢把這件事鬧大的。
她一直在用各種方式暗示周溪泛如果夏懷夢知道這一切後的嚴重性。作為多年的摯友,她太曉得在周溪泛心裏夏懷夢有多重要了。
周溪泛究竟有多麽希望能留住夏懷夢,沒有人能比她夏星眠更了解。
她到現在都記得清清楚楚,那些她與周溪泛一同長大的歲月裏,每一個盛夏的暑假,周溪泛千裏迢迢從岸陽過來,喝一杯冰汽水,吃一牙甜西瓜,然後一個人待在夏懷夢的舊卧室裏,捧着那些筆跡模糊的舊畫發呆的落寞背影。
她卻還是選擇拔起了周溪泛心裏的這根刺,橫在了她與她們姐妹倆之間。
周溪泛憤然離去時,夏星眠在心裏默默向對方說了聲對不起。
不知什麽時候,她變得像是個不擇手段利用摯友的卑鄙小人。為了做她想做的事,她幾乎是親手把自己的良知埋進土裏,将太多人太多事都用做了棋子。
等周溪泛離開,夏星眠坐下來,剛想抽支煙緩解一下情緒,就聽到陶野輕聲勸她說:不要在病房裏抽煙吧。
很顯然,陶野不想讓這個病房的主人聞到煙味。
她便掐滅了煙。沒多會兒,裝作接了個電話,起身離開了。
她說是過來刺激小夏星眠,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只是找個借口讓陶野到這邊來。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陶野此時最想要見的那個人究竟是誰。
出了病房後,夏星眠心情還是煩躁得很,于是一個人下了樓,找了個僻靜沒人的地方獨自待着。
黑暗的角落裏,她又銜起一支煙,熟練地點燃深吸一口。
她還記得當年,自己還是夏星眠的時候,她生澀地嘗試抽了第一根煙。
陶野發現後非常嚴肅地制止了她。就那一次,陶野就那麽苦口婆心,語重心長,生怕她學了壞。
而如今她用這個身體在陶野面前抽了無數次煙,陶野卻只攔過她一次。
就是剛剛,病房裏,她試圖在小夏星眠面前吸煙的時候。
夏星眠說不上來自己到底是開心還是不開心。
她應該開心。
她也應該不開心。
煙是越抽越煩,尤其是想到陶野一門心思只在小夏星眠身上。而那個小崽子之後還要如何傷透陶野的心,她便更無法控制煩躁情緒的累加。
唐黎找到她,看出她心情不好,想和她搭話。
但夏星眠沒心思接受安慰,有的沒的說了幾句後,索性掐滅手裏還剩一半的煙,不耐煩地吩咐:“把陶野叫下來,陪我去喝酒!”
唐黎嗫嚅:“那要不要順便看看夏小姐有沒有喝完雞湯……”
“她愛喝不喝!”
夏星眠氣憤地打斷唐黎。
“她就是明天死了也跟我沒關系。叫陶野下來,我不想再說第二遍!”
唐黎連忙答應,轉身上樓去了。
等陶野下來,夏星眠拉着她上了車,載着她一路奔向酒吧。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迫切些什麽。
可能是迫切地想将陶野帶離那個年幼無知的自己。似乎這樣,就也能把陶野帶離那個正在未來等待着她的注定分離的結局。
到了酒吧,夏星眠給自己叫了很多酒,但只給陶野叫了一杯白開水。
她一邊喝酒一邊看陶野,當她注意到陶野的目光從未離開手機時,就知道對方是在和小夏星眠聊天。
她心裏一疼。
随即深吸一口氣,故意用指節敲了敲桌面。
“叫你出來放松放松,你怎麽一直在看手機?”
陶野收起了手機,面色淡然地回答:“沒什麽,只是回朋友幾個消息。”
“朋友?”夏星眠挑了下眉,“男朋友?女朋友?”
陶野:“您想多了,就是普通朋友。”
陶野說出「普通朋友」四個字時,眼眸垂得很低,語氣聽起來很自然,握着杯子的手指卻一根根摳緊了,摩擦杯壁的大拇指腹白得發青。
看着陶野如此娴熟地隐藏起自己真正的感情,夏星眠忽然不想再去遵守什麽「閉環不可打破」的鐵則,她不想再考慮什麽邏輯,她寧可用盡一切手段盡自己所能去打破這個閉環,然後改變那個可能要耽誤陶野一生的結局。
就算時間線崩塌。
就算……她們從未遇見過。
“也就是說,你目前還沒有男朋友或者女朋友了?”
她勉強自己露出一個燦爛的笑。
陶野沒有答話。
夏星眠喝完杯裏的酒,又點起一支煙,一口就吸了半根。她幾次深呼吸,抑住緊張地狂跳的心髒,在撣煙灰時,裝作很平靜地問:“姐姐,我之前和你說過的事,你後來有認真考慮過麽?”
“什麽?”陶野好像真的記不起來了。
“我說,做我女朋友。”夏星眠一字一句地說。
之前第一次用陸秋蕊這個身份和陶野表白,是因為腦袋發熱一時沖動。可這一次,她想得很清楚,想好了一切結果發生的可能。
哪怕改變歷史後,她們只能牽一秒的手。只要陶野能明白,這世上是有人像愛生命一樣愛着她的,就算一秒之後這個莫比烏斯環崩塌,她們兩相忘于時間的浪濤洪流中,也無所謂了。
只要陶野願意。
可陶野能願意嗎?
陶野舉起杯子,抿了口水。許久都沒接話。
夏星眠走過去,坐在了陶野身邊。她仗着酒意,頭一回用這個身體如此大膽地靠近她,甚至攬住了陶野的肩,伏過去,本想親吻更親密的地方。但忍了又忍,片刻後,只輕輕吻了吻她的耳朵尖。
她在她耳邊,像是在懇求,嗓音都帶着一點顫。
“我喜歡你,真的,沒跟你開玩笑。那時我說的都是真的,只要你願意和我在一起,我保證會……一輩子……對你好……”
說出一輩子的時候,夏星眠心髒都縮緊了起來。
這個字眼對她們之間來說有多荒謬,她許下這個承諾時就有多痛苦。
陶野卻輕輕推開了她。
她看着她,面色如常地說:陸總的「一輩子」,這麽容易就說出口了?
她又說:真正想在一起一輩子的人,才不會輕易把「一輩子」說出口,對不對?
看着陶野眼底的疏離與不信任,夏星眠不禁笑了起來,眼眶紅着,笑的聲音非常難聽。
她知道她沒資格怪陶野用這樣的話反問她,但她也有理由難過。
沒有人比她更能明白,說出「一輩子」三個字,對于她們倆任何一個人來說,其實……
都并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