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失聯
4年過去了。
溫泉山莊也歇業了4年多,暨寧的人們已經完全忘了長湖山上還曾經開着一個溫泉山莊。
山上沒有其他人家,人際越來越稀少。但每周都會有一輛黑色的車順着山路攀爬上去,準時準點,從不遲到。
那車是全球限量款的車,新出的,價格不是天價,但非常搶手。
暨寧只有周家有一輛,一年前,被作為畢業禮物送給了家裏唯一的女兒。
畢業後,周溪泛順理成章地進了自家公司。她本來可以回岸陽發展,但她堅持要留在暨寧,口口聲聲說是要開辟新市場。她老媽知道她什麽心思,也懶得管她。
新市場開拓得怎麽樣不清楚,她的第二職業倒是開拓得非常成功。
——人物模特。
這一天,夏懷夢想畫個冬日雪景主題,安排嬌生慣養的小周總坐在堆滿雪的大樹杈上。
她則支着畫板,一邊喝熱花茶一邊氣定神閑地作畫。
周溪泛凍得直打哆嗦,牙齒打出咯咯咯的響聲:“你你你、你畫完沒有?”
夏懷夢:“沒……”
“你是不是故意畫很慢,折磨我?”
“我有那麽壞嗎?”
周溪泛氣得咬牙,重重地說:“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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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懷夢的畫筆在指尖轉了個圈兒,笑道:“又不是我逼你來做我的模特的,講講道理啊小周總。”
周溪泛便閉了嘴,發着抖繼續乖乖坐在那兒。
“沁沁,給姨姨拿件厚外套去。”盡管開着玩笑,夏懷夢還是關心了她。
夏沁從屋子裏拖了件羽絨服出來,小心地給周溪泛披上。
周溪泛坐着無聊,和夏懷夢搭話:“喂,夏星眠多久沒有聯系過你了?”
夏懷夢畫畫的筆觸一頓。“兩個多月了。”她垂着眼眸說。
“她畢業後就一直在各國游蕩來游蕩去,演出也很少參加,參加哪一場、參演哪個地區的劇院,全部随緣。我都懷疑她是因為逛得沒錢了,才去演出一下回點血。”
夏懷夢用筆尖蘸了蘸顏料,“她不願意問我要錢。這也正常,她自小就是傲氣的性子。”
周溪泛裹緊羽絨服,沉默了一會兒。
“你說,她為什麽不願意回來溫泉山莊呢?”
夏懷夢的筆尖停頓在了顏料盤中。
其實她明白,或許從她一開始決定獨自離開夏家,留夏星眠一個人在那裏的時候,她們姐妹之間就已經有了再也無法合攏的分岔口。
說來也是諷刺。
10年前,是她選擇不再回家。10年後,她用這些年攢下的積蓄買回了她們的家,但夏星眠也選擇不再回來了。
周溪泛淩空的雙腿前後晃着,甕聲說:“我知道你的心結是什麽,你覺得夏星眠是不肯原諒你,所以才不回來。”
“……”
“你還是太不了解她了,她說不怪你就是真的不怪你。她不回來,多半是陶野的原因。”
“陶野?”
“暨寧的每一寸空氣,都有那個人生活過的氣息。”周溪泛閉上眼,“你相信嗎?這個城市呼吸起來的味道都和別的地方不同。”
夏懷夢笑道:“說得你好像很懂一樣。”
“我為什麽不懂?”周溪泛沒有和她嘻嘻哈哈,表情越來越平靜,“只是我和她剛好相反。她不願意待在有故人味道的地方,我願意。所以,8年前我放棄了岸陽,選擇了離家千裏迢迢的暨寧上大學。”
夏懷夢意識到周溪泛話裏的意思,臉上的笑也斂了起來。
她低聲說:“對不起……”
周溪泛卻笑了:“如果是夏星眠那個傻瓜,肯定會說:「你只是拿走了一個戒指嘛,你也是好意,不想讓我失落,我不會怪你的。」可惜,我真的做不到她那麽豁達。”
夏懷夢攥緊手指,心情變得沉重起來。
“唉……”
周溪泛又笑了笑。
“不過我也不是什麽大好人,你對不起我,我對不起夏星眠。當初要不是因為一己私欲隐瞞了她的行蹤,或許她也不會經歷那次可怕的綁架。
我想了這麽多年,越想越愧疚。當時太年輕,總是優先考慮自己的喜怒哀樂,沒能學會為別人着想。
之後開始真正混職場了,才發現這世上多得是自私的人,對難得一遇的真正的朋友,真的不該那麽自私。如果這輩子學不會換位思考,那這位子上,永遠也就我一個人了。”
說到這兒,她沒有再繼續往下說。沉默了一會兒,喃喃自語。
“我……欠她一句道歉。”
“你不用太自責了。之前眠眠和我說過一句話,挺在理。”
夏懷夢陷入回憶。
“她說,發生的事之所以發生,是很多因素共同推動的,她不會蠢到把所有因果都推到一個人身上。當時她沒有怪我,後來也肯定不會怪你的。”
周溪泛悶着腦袋,小聲嘟囔:“不管怎麽說,我還是欠她一句道歉。”
一說起這些,氣氛就壓抑得不行。
空氣靜默了一會兒。
夏懷夢輕快地說:“別想太多了。馬上就過年了,今年過年,咱們争取把她叫回山莊來,一起吃個團圓飯!”
周溪泛擠出一個笑:“也是,好久都沒見她了。”
“她最近在哪個國家?”
“我記得她上一條朋友圈說是去看極光了,好像是在芬蘭。”
“極光……難道是芬蘭的卡克斯勞坦恩?”
“對!就是卡克斯勞坦恩。”
夏懷夢目光裏浸滿了憧憬:“那一會兒就給她打電話,約她回國。好期待見到她。”
“好……”周溪泛吸了吸鼻子,又把羽絨服裹緊了一點,“可是你能不能先畫完?我真的好冷啊!”
“哦對……”夏懷夢這才想起畫了一半的畫。
畫紙上,燙着可愛羊毛卷的女孩子皺着眉,鼻尖和臉蛋凍得紅紅的,嘴巴癟成了倒V型。
似乎用了更卡通一點的畫法,讓她看起來像一只圓眼睛的委屈小羊。甚至在小巧的鼻子下面還用顏料點綴了一點點透明的小鼻涕。
周溪泛的年齡本就不大,可她的長相讓她看起來比她的實際年齡還要小。
其實按周溪泛的歲數,夏沁确實該管她叫姐姐,而不是姨姨。
不過,當初為什麽堅持讓沁沁改口叫姨姨呢?
有些自己親自做的決定,夏懷夢自個兒都想不明白。
直到她畫完最後一筆,指尖撫過畫中女孩鼻尖幹涸的粉色顏料時,腦海中忽然浮現一句沒由來的感慨:
——要是我和她一樣年輕就好了。
她的動作随着這句話的出現而停頓住。
她突然明白了叫女兒改口叫姨姨的原因。
原來那時的想法是:
——要是她和我一樣老就好了。
……
要是我們同齡就好了。
夏懷夢仔細想一想,其實從一開始,她和周溪泛之間的感情就很難去用某個詞概括。
她們之間有「愛」嗎?
10歲的周溪泛不可能對她産生愛情。她只是眷戀一個大姐姐,又在對方違背承諾的失望裏生了恨。
而有些恨,在小孩子心裏埋下,要比在成年人心裏埋下要刻骨銘心得多。
哪怕這種恨在大人眼裏挺幼稚。
——不就是拿了你一個戒指嗎?
起初夏懷夢也覺得有點幼稚。
直到後來,她發現這種想法和那些惡心的成年人沒什麽區別。「不就是把你的娃娃送給鄰家小孩了嗎」,「不就是答應了帶你去游樂場結果沒時間去嗎」,“不就是弄壞了你的玩具?不值幾個錢的玩具而已……”。
這種時候,她好像可以理解周溪泛記了10年的恨了。
好像也可以理解,「恨」轉變成「在意」,「在意」轉變成「患得患失」。然後用一輩子的性格缺陷去彌補童年的求不得。
就像吃不飽的孩子,長大後,再有錢也會習慣性把自己塞撐。
飽和式補償。
「害怕失去」,已經成了他們性格的一部分。
所以後來夏懷夢也不怨周溪泛對夏星眠隐瞞她的事。
她知道,周溪泛只是執念太深,害怕自己再一次失去她這個大姐姐。
但這種執念,是愛嗎?
夏懷夢想不出這個問題的答案。
同樣想不出答案的,還有另一個問題:
我對她是愛嗎?
是哪一種愛呢?
關愛?
或是還帶着更暧昧一點的期待?
為什麽會開始?
什麽時候開始的?
夏懷夢一邊下意識對所有問題進行否定,一邊又在否定裏面找邏輯漏洞。
她對自己和對周溪泛的審視是她這輩子做過的最糾結的審視。最後她也審累了,索性想:順其自然吧。
不論最後得到什麽結果,她都坦然接受。
眼下最重要的,還是先把夏星眠找回來過年。
她算好芬蘭的時差,挑在那邊白天的時候給夏星眠打了個電話。
平時她們幾乎不打電話,有事都直接微信說。
不打不知道,一打發現居然打不通。
她叫周溪泛試試,周溪泛也打不通。她倆把主卡和副卡都試了一遍,通通打不通。
周溪泛又用微信嘗試聯系夏星眠,都是沒有回應。
一開始她們以為夏星眠只是暫時進入了信號不好的地區,沒有特別在意。
隔了一天,周溪泛回去上班了。夏懷夢在同一時間繼續嘗試聯系夏星眠,可還是一直聯系不到。她在微信上問周溪泛,周溪泛說她也一樣。
夏懷夢開始有些慌了。
她馬上着手找人幫忙查詢夏星眠的相關信息。剛好她之前在國外發展畫畫時有個大陸朋友,後面留在芬蘭發展了,她便将夏星眠最後一個朋友圈的定位發給這個朋友,拜托對方務必親自前往調查。
等待期間,她持續聯系夏星眠的所有聯系方式。卻始終無果。
這一等就是三天,她越來越急,似乎有些不太好的預兆在不斷逼近。
她甚至給芬蘭那邊的警局報了警。
等消息時,夏懷夢擔憂得沒辦法吃飯睡覺,工作自然也全部擱置了。她等得心慌時,就忍不住不停地給周溪泛打電話。
周溪泛的公司事務繁忙,但只要夏懷夢給她打電話,她就一定空出時間接。不管夏懷夢說什麽、說多久,她都在電話裏陪着她。
夏懷夢說眠眠上次就沒坐上那趟出事的飛機,都說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次會沒事的對不對?
周溪泛說那一定的,一定不會有事。
夏懷夢聲音哆嗦着說,你告訴我,是我想太多了。
周溪泛背靠在會議室外的牆上,擡手壓下旁邊人叫她「小周總」的招呼聲,溫聲說:我們靜靜地等,好麽?
等了整整五天,芬蘭那邊的朋友終于帶來了消息。
“查到了,但你做好心理準備。”
他的聲音很低沉。
夏懷夢攥緊了褲子。
“你說……”
“她跟着一個旅行團進了一個偏僻的深山,遭遇暴雪,整個旅行團都失聯了。警方正在搜救,可是……”
“可是什麽?”
“你真的做好心理準備了麽?”
“你說……”
電話那頭的人沉默片刻,又長長地嘆了口氣。
“在近一百年內,人類進入那個深山遭遇暴雪後的生還幾率,為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