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瓦爾登湖
夏星眠在那間出租屋裏待了整整一個月。
她很少吃東西,但不管她吃不吃,夏懷夢都會按時過去幫她做飯。
夏星眠一開始不怎麽和夏懷夢說話,但慢慢的,也會和夏懷夢聊上幾句。
夏懷夢起初很擔心夏星眠的精神狀況,和她說話相處都非常小心。
夏星眠似乎察覺到了她的如履薄冰,在某次吃飯時,竟主動開口安撫對方:“姐姐,我沒事的,你不用太擔心。”
夏懷夢的鼻子一下就酸了。
夏星眠果然還是小時候的那個小傻子,縱然有再多的情緒,也是悶着自己一個人消化了。
“我走了這麽多年,你就不怪我嗎?”夏懷夢不禁問。
夏星眠皺了皺眉,不解地看向她:“你做自己想做的事,我為什麽要怪你?”
夏懷夢忍着淚,說:“姐姐現在很有錢,也把山莊買回來了。你可以不用逼着自己去忙事業。以後缺錢,我都會給你的。”
“誰都沒有義務給一個成年人錢。”
“這是我欠你的。”
“你沒有欠我什麽。”
夏星眠吃完第三口粥,縮回了沙發上。
“你當年選擇離開家去畫畫,這很正常。後來發生的事之所以發生,是很多因素共同推動的,我不會蠢到把所有因果都推到你一個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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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懷夢心疼得忍不住提高了聲調:
“可你不用這麽懂事的啊!”
夏星眠抿着唇笑了笑,淡淡地看着夏懷夢。
“如果我不懂事,你說,她會回來替我收拾爛攤子嗎?”
夏懷夢的指甲嵌進肉裏,牙咬了又咬,一字一句地說:“她不值得你這樣。”
夏星眠面無表情地問:“為什麽不值得?”
“那個人,骨子裏就是個薄情的人。”
“嗯。還有呢?”
“她只是個夜店跳豔舞的,她配不上你。”
“然後呢?”
“她根本就不在意你,她要是哪怕有一點點在乎你,就不會這樣不辭而別。”
“還有嗎?”
夏懷夢憋不出來了,“你到底想聽到什麽呢……”
夏星眠纖瘦的手指輕輕摩挲膝蓋,聲音很輕:“我在等你說服我。”
夏懷夢一愣,擡眼,怔怔地看向她。
“真羨慕你啊,可以看到她的這麽多缺點。”
夏星眠由鼻息間長長嘆出口氣。
“我要是……能看到你眼中的那個陶野就好了。”
夏懷夢再說不出什麽話了。
“我昨晚又夢到她了。”夏星眠的眼睛浸在了回憶裏,“後來仔細想一想,她好像有短暫的想和我一起走下去的瞬間。就在暨寧的那次音樂會後,她主動拉我的手,好像真的很怕失去我。”
“……”
“然後我就出了國,一走,就是半年。”
“可這是個死局,不是麽?”
夏星眠的聲音越來越小,說着說着,更趨近于自言自語。
“如果我真的留在她身邊繼續做個廢物,她就會覺得是她拖累了我,是她毀了我本可以大好的前途,我們也不會長遠的。
但我向高處走,她就會被落在原地。其實她不願意等我也正常,可能她只是……沒有像我喜歡她那樣喜歡我而已……”
夏懷夢不禁開口:“你去和她說明白啊!”
夏星眠蒼白地笑了下,“事到如今,沒什麽意義了。現在的重點,不是我或者她有什麽難言的苦衷……”
“那是什麽?”
“重點是……她走了……”
夏星眠的手在膝頭無力地攥住,又松開。
“不論那些苦衷是什麽,她都不願意和我一起面對了。”
夏懷夢聽不下去了,聽着妹妹說這些話,她感覺自己的心都要碎成玻璃渣。
她把手放在夏星眠的肩頭,幹笑了一下,故意帶上了輕快的語調,勸道:“我們出去走走吧。快入秋了,去看看外面的秋景,好嗎?”
夏星眠眯起眼。
“也對,我不可能一輩子都待在這間屋子裏。”
“那我們……”
“我想去瓦爾登湖。”
“要出國嗎?”
“嗯……”
“不等她了?”
“我沒有在等她。我知道,她不會回來了。”
說完這句話的夏星眠放松了全身的骨骼。
她終于完全接受了這個事實,有一個人,她深愛過的人,和她擦肩而過了。
兩顆流星,在夜空中短暫地交錯,然後落向各自的大地。
花開兩朵。是盛放,是枯敗,都在被封鎖起來的兩處郊野。
彼此再不相幹。
她的确有很多遺憾,可是她也不準備去挽回了。
不是不想。只是……
一扇不願意為你打開的門,一直敲,就是沒有禮貌。
《瓦爾登湖》是幾個月前溫燦送給夏星眠的書,夏星眠久聞此書大名,收到以後就虔誠地放在了枕頭底下。每次練琴累了就翻上兩頁,十分鐘之內準能睡着。
實在不是她淺薄,看不懂名著。只是這一本對她來說的确太催眠。
不過裏面有一段話,她在半夢半醒間讀到時印象非常深,一下子就醒了,還找了個書簽卡上。
——“我步入叢林,是因為我希望生活得有意義,我希望活得深刻,并汲取生命中所有的精華。以免我在生命終結時,發現自己從來沒有活過。”
生活得有沒有意義、深不深刻、精華不精華,這些對她來說都不重要。她只是很認同最後一句。
如果生命終結時,發現自己從來沒有真正地活過,應該是一個會造成死不瞑目的恐怖事件。
她很難從陶野這件事裏走出來,或者也有可能一輩子都走不出了。
這聽起來很讓人難過,可是她又覺得欣慰。
因為陶野在她生命裏留下的這道疤,足以證明她有血有肉地活過。
于是夏星眠決定去瓦爾登湖待一段時間。雖然不知道瓦爾登湖和這段話有什麽必然的聯系,不過作為給了她巨大啓迪的書的書名,去逛一圈也算是表達感謝。
走之前她給夏懷夢和周溪泛都打了招呼,周溪泛翹了課跑來送她。
她幫她收拾行李時,看到箱子裏那幾個塞得滿滿的玻璃罐,問道:“帶這麽多星星糖去嗎,不嫌重?”
“274顆了。”夏星眠沒頭沒尾地說。
周溪泛疑惑:“什麽274?”
“再差723天,我就要結婚了。”
周溪泛的動作一頓,遲疑地看向夏星眠,嗫嚅:“你……真的沒事吧?”
她擔憂的神情像是在看一個有精神疾病卻不自知的患者。
夏星眠露出了這些日子最開朗的一個笑:“噗……吓到你了?我說着玩的。”
可她心裏知道,她不是說着玩的。
999顆星星糖的約定,就像那對她一開始有了念頭就一定要買回來的鑽石耳環,既然開了頭,就一定要有個結尾。
等到了期滿的那一天,就去那不勒斯,将那晚她們一起看見的婚紗買下吧。
出國前,夏星眠去打了耳洞。
等可以取下鐵釘時,她馬上換上了那對「野火」。
其實她有想過要不潇灑一點,直接把耳環和那堆果凍一起打包扔垃圾桶。
或者燒了,像個非主流青年一樣,在熊熊火光裏告別她這無疾而終的慘痛的暗戀。
可是耳環好貴。
她覺得她沒必要和自己辛苦了半年的血汗錢過不去。
最後她戴着耳環,坐在行李箱旁邊一個接一個地吃那些果凍,吃到反胃。
吃完了,她就站起來,拎上行李箱,前往計劃中的瓦爾登湖。
她挺樂觀地想:她現在應該是果凍味兒的。陶野要是咬一口她,可能會比之前任何一個瞬間都要愛她。
抵達美國的馬薩諸塞州康科德城,夏星眠才打開關機的手機。
她走之前已經和所有人都報備過了,本以為這次開機總不會再見識到上次那未接來電把系統沖到卡頓的盛況,沒想到這回比上次還卡。
這一次不僅是溫燦給她狂打,周溪泛和夏懷夢,Charlie,Tom,Mona,甚至Alex,都給她打了數不清多少通電話。
夏星眠給周溪泛撥回去,一頭霧水:“什麽情況?”
周溪泛哭得很誇張:“你還活着?”
“?”夏星眠更疑惑了,“我當然活着啊。”
周溪泛:“暨寧直達康科德的一班飛機出事了,下午兩點起飛的那趟,幾十年不遇的特大空難,航班上沒有一個人生還,新聞鋪天蓋地全是這場空難,我們都以為你——”
夏星眠:“我是一點半起飛的。”
周溪泛哇哇大哭:“那你也沒和我們說清楚……”
現在她知道為什麽手機被打到爆了。
三言兩語安撫好周溪泛,夏星眠趕緊一個一個電話挨着回過去報平安。
大家紛紛表示人沒事就好,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這也算她經歷的大難麽?
嘀咕着這句話,她将最後一通電話撥給夏懷夢。
夏懷夢沙啞的聲音傳來:“我已經聽小稀飯說了,你沒事。還好,你坐了早半個小時的那一趟。”
“放心吧,姐姐。”夏星眠拖着行李箱到了預定好的酒店,“我沒那麽容易死。他們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以後都不會有事了。”
“你自己也要調節好心情,畢竟和死亡擦肩是有可能留下心理陰影的。”
“我沒什麽好調節的。”
夏星眠沒覺得這算個事兒。
可能普通人回想起來确實會後怕吧,但她好像沒什麽特別細思極恐的感覺。
刷卡的手騰地頓住。
她忽然意識到,她好像對死亡一下子沒有了敬畏。
她不禁想象,如果她在那班遇難的飛機上,在臨死時,她真的會害怕嗎?
回過神來,她晃了晃頭,繼續把卡刷完。
想什麽亂七八糟的。
當然會害怕,誰不怕死啊。
刷完的卡片卻又停頓在卡槽裏。機器發出滴滴滴的提示音。
酒店前臺見這位客人忽然不動了,禮貌地開口用英文詢問是否有什麽疑問。
夏星眠卻沒答話,目光很明顯走了神。
如果陶野知道她差點死掉,會害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