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秋——
有人說, 這世界上所有的平靜和幸福下面,都會掩藏着某些不安和不幸。
祁一檸覺得自己現在很幸福。
久違的,充盈的, 幸福。
但是。
不知道為什麽,在這個秋天,她開始不停地做夢,同一個夢, 夢裏的女人一直是同一個,已經有些看不清臉, 可還是記得那個坐在摩托車上的背影,還有那張怎麽打也打不開的門。
循環往複,像是在刻意提醒她, 不要再過分沉浸在這種“我很幸福”的實感中。
唐北檬最近很忙, 新接了省外的商務。
她們已經幾天沒有見過面。
特別是在唐北檬不在她身邊之後,她做夢的頻率越來越高,甚至有時候從夢裏醒來, 一睜眼睛就是一整夜。
其實這個夢并沒有讓她多難受, 夢裏的那件事已經過去了很久,不該像現在這樣卷土重來, 繼而影響她的正常生活才對。
在重複的日夜下,祁一檸考慮去心理咨詢。
因為唐北檬暫時沒在海臨市,約祁一檸出來吃飯聽說了這件事後, 林殊意提出陪祁一檸一起。
祁一檸靜靜地喝了一口水,拒絕, “不用, 你明天不是要和薛玫去約會嗎?在一起的第一次約會, 怎麽能因為我打斷。”
在樹葉撲簌簌飄落的季節, 林殊意和薛玫也有了新的感情進展,那個一直說着自己沒有感情的林殊意,也終于談上了一場讓她滿意的戀愛。
林殊意一時語塞,雖然祁一檸說得沒錯,但她還是避免不了有些擔心祁一檸的狀況,再說了,在她看來,一個人去看醫生就很可憐,不管是心理醫生還是其他的。
“那唐北檬呢?她知道嗎?你要去做心理咨詢的事情。”她話鋒一轉,瞥到祁一檸淡淡的表情,眉心皺得像是要夾死蒼蠅,“你不會又沒告訴她吧?”
“那次你腸胃炎生病住院就不肯告訴她,現在你去心理咨詢又打算偷偷摸摸去?”
祁一檸端起水杯,指尖輕輕摩挲,懶懶地靠在身後的沙發軟座上,漫不經心地開口,“她明天回來。”
“所以呢?”林殊意冷哼一聲,“那你也得告訴她。”
祁一檸靜靜看了一眼林殊意,輕聲說着,“我的意思是,她明天會陪我一起去。”
林殊意張了張唇,一大串想要教訓祁一檸的話又全都硬生生地憋了回去,最終只能幹巴巴地說了幾個字,
“那好吧,沒瞞着她就好。”
秋天是一個很和煦的季節,不冷不熱,不疾不徐,連路邊的落葉和人來人往的人群,速度都變慢了許多。
和林殊意分開後,祁一檸回家就把檸檬拎了出去,這些天檸檬有越來越胖的趨勢,眼看着四條腿每條都變得越來越肥嘟嘟,她不得不加大檸檬的運動量。
以及自己的運動量。
遛狗其實也是一個體力活,一個百多斤的人,要完全牽制住一條三四十斤的柯基犬,并不是一件易事。
餘晖傾瀉在道路上,晚風有些涼。
祁一檸拉上了外套拉鏈,腳步卻莫名其妙地停了下來。
公園裏有不少成群結隊的人,歡聲笑語。
有一家人在打乒乓球。
T恤短褲拖鞋的父親,單手抱着兒子,和對面笑得歡快的母親打得不亦樂乎。
爺爺奶奶在旁邊站着,手裏牽着另外一個軟軟糯糯的小女孩,時不時接過球拍打幾輪。
不亦樂乎,白色的乒乓球飛來飛去。
就算丢了球,一家人也笑得開朗。
這場球賽不太精彩,也完全不激烈,甚至都接不了幾個球。
但應該挺開心的。
祁一檸忍不住駐足在這裏,看了許久,看着乒乓球在幾個人手裏轉來轉去。
直到貼在腰側的手機“嗡嗡”振動起來,她才從恍惚中回過神,垂了下眼,躲了一下有些刺眼的餘晖。
接了電話,唐北檬輕輕軟軟的嗓音從裏面傳到耳邊,
“祁一檸你在幹嘛~”
“在遛狗,剛準備回去。”祁一檸牽着檸檬開始往回走。
轉過身,一陣秋日晚風拂過。
霞光落日中,視野裏所有事物的線條變得朦胧,多了幾層閃亮亮的光暈。
“遛了多久了?”唐北檬又問。
一個沒意義的問題。
祁一檸還是認真思考了很久,然後回答,“大概有一個小時了,檸檬不聽話,總是不願意走,所以還挺累的。”
她向唐北檬抱怨着檸檬有多不乖。
“啊?這麽不聽話的嗎?”唐北檬跟着她氣憤起來,像是開着玩笑,卻又是那種顯得格外認真的玩笑,“等我回來我就拉它在外面遛個幾十圈,非得把它從肥美系變成健美系不可!”
她這話說得真情實感,祁一檸忍不住笑,笑得眼睛都彎起來,仿佛是整個人都變輕了,就像是那個飄來飄去的乒乓球,身體的重量被一減再減,直到飄在了雲朵上。
笑完了,她又放輕了聲音,
“唐北檬,我想你了。”
“嗯……”唐北檬為難地拖長尾音,似乎是在思考要怎麽哄她才會讓她的心情好一點。
祁一檸耐心地等着,等着唐北檬給出讓她耳邊一亮的答案。
果然。
唐北檬沒有讓她失望,只稍稍思考了一會,就用着哄小孩的語調,和她說,
“那我們,要不要再遛一個小時狗?”
這是一個奇怪的答案。
可要是唐北檬在說這一句話的時候,真真正正地出現在了她眼前的話,就不一樣了。
唐北檬不止一次做過這樣的事情。
但是。
在祁一檸所有期待的基礎之上,她愛着的唐北檬,無所不能的唐北檬,永遠都會比她的期待要先一步,抵達她的身邊。
就像現在。
祁一檸牽着狗,站在公園的楓樹下。
傍晚的紅楓被染上了一層薄薄的光暈,墜落下來,緩緩飄動,渲染出了一副會流動的畫,夢幻而漂亮。
目光落到熟悉的人影上,隐隐約約間,有個人朝她走了過來,牛仔外套被夕陽日落潑上了一層金燦燦的光暈。
在她面前站定。
擡頭望她,眼睛彎成月牙,目光明亮又躍動。
再一次的,帶着童話世界,朝她走了過來。
祁一檸望着她,只顧得上笑,“不是說好明天回來的嗎?”
唐北檬也笑,眉眼彎着,“不是說好回來的話要先抱抱我嗎?”
祁一檸沒有停留,徑直地抱住了眼前的唐北檬,彎了些腰,滿足地将頭埋在唐北檬的肩上,
“我想你了,唐北檬。”
她又說了一遍。
唐北檬在她耳邊輕輕笑,摟住她,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嗯,我知道。”
“我也很想你。”
祁一檸肆無忌憚地在唐北檬肩上蹭了蹭,“你要是每次都比我期待地要早一天的話,那我下次要是下意識地把我的期待又往前調了的話要怎麽辦?”
“嗯?”唐北檬似乎也沒想到她會問出這個問題,思考了好一會,又語氣輕松地說,
“那也不是什麽大問題,我就再比你的期待早一天就好了。”
“不管你的期待是什麽時候,我都會努力跑在你的期待前面。”
“好不好?”她放軟了聲音。
祁一檸靜默了一會,又摟緊了自己懷裏的唐北檬,聲音不自覺地放輕,“好。”
“你說好的話,那就好。”唐北檬湊在她耳邊輕輕說,像是在咬着她的耳朵似的。
“不過祁一檸……”唐北檬轉移了話題,然後一本正經地推開她,神色緊張地晃了晃目光,突然手往上一伸。
再落下來的時候,掌心多了一片火紅的楓葉。
唐北檬松了口氣,揚了揚自己手中的楓葉,看向她的目光裏又多了幾分雀躍,
“之前看電視劇有聽說,在楓葉落下之前抓住楓葉的情侶,會永遠在一起!”(标注1)
“你信不信?”唐北檬眼巴巴地望着祁一檸。
祁一檸漾起唇角笑了笑,然後牽起唐北檬的手,牢牢地攥在手心裏,
“嗯,我信。”
“我們會一直在一起。”
祁一檸并不抵觸和心理醫生交談。
但在談論到這個夢境時,她反而沒像在唐北檬面前放得開。
心理醫生是個三十出頭的溫婉女性,符合祁一檸對這一職業的合理想象,聽到她這麽說之後,淡淡地笑了笑,
“嗯,這很正常。”
“我和你才認識不到兩個小時,你不信任我這很正常,不過我能問一下你和你外面那位朋友認識多久了嗎?”
祁一檸明顯停頓一下,糾正了心理醫生的說法,“不是朋友,是女朋友。”
心理醫生挑了一下眉心,似乎有些驚訝于她的直言不諱,不過也只是笑了笑,“那更好,不是有一句話說,一個耐心十足的愛人,才是最好的心理醫生嗎?”
“當然我只是這麽說說,你還是需要相信我的專業的。”心理醫生眨眨眼睛,開着玩笑。
祁一檸笑了笑,回答之前漏掉的那個問題,“認識快十年了。”
“十年?”心理醫生越發驚訝,“我看你這麽年輕,不到三十歲,豈不是她已經在你的人生裏占據三分之一的路程了?就算這十年期間,你們不是一直以戀人的身份維持着這段關系……”
“那也真是一段很了不起的關系了,至少她現在還能在你來這裏的時候陪着你,在現在的關系社會裏,好像除了父母之外,很少有一個人能在另一個人生命裏存在這麽長的時間。”
祁一檸愣了愣,這才突如其來地意識到,對方所指的三分之一,到底存在怎樣的意義。
因為就算是父母,也沒在她的生命裏存在這麽久過。
并且她也莫名相信,就算是以後人生越走越長,這個“三分之一”的比例也只會拉大,不會縮短。
她想到這裏,點頭承認了心理醫生的說法,“好像可以這麽說。”
心理醫生靜默地凝視着她,有些漫不經心地笑了笑,“我能感覺到你現在是對自己的生活具有滿足感的,并且并沒有多少憂慮和不滿,至于那個夢境,我想你其實不要過分去害怕它的來臨,也不要過度緊張。”
“如果眼下的生活,沒什麽值得讓你擔心的地方,那就不要過度去憂慮眼前沒有發生的事情,或者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情。”
“專注現在,這是減緩焦慮的有效途徑。”
“你可以這樣想,反正不過就是一個夢而已,就算夢裏做個天翻地覆,也不會發生更不好的事情了。”
心理咨詢很順利,起碼聊過之後祁一檸心裏輕松了許多。
踏出門的那一刻,門外的唐北檬如臨大敵,馬上沖了上來,眼巴巴望着她又不敢問她什麽。
只能是幫她提包,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胳膊。
祁一檸有些想笑,卻還是耐着性子給唐北檬解釋,“沒什麽事,她說以後也可以再來找她聊聊,但如果沒什麽的話,也可以不用再來。”
“!!”唐北檬長長呼出一口氣,皺巴巴的臉展了開來,“反正,反正看着辦嘛,要是不開心的話,我們就上這裏來花點錢,也挺好的,花錢就讓人開心。”
真是唐北檬獨一無二的邏輯和道理。
全天底下只有唐北檬說的話,不管講不講道理,不管用什麽語氣,都會逗得她忍不住想笑。
祁一檸想到這裏,瞥着自己被唐北檬攙扶着的胳膊,就越發忍不住想笑,
“唐北檬,我又不是剛生完孩子,只是一次心理咨詢而已,你一直扶着我的胳膊做什麽?”
“嗯?”唐北檬順着她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動作,愣了幾秒,反應過來好像也覺得祁一檸說得對,自己也“噗嗤噗嗤”地笑了起來,那條可可愛愛的大鵝又不聽話地跑了出來,
“好像是哦噗哈哈哈哈,怎麽回事,我幹嘛老是這樣,像個傻子似的!!”
唐北檬笑起來的時候,眼睛總會彎成月牙,皎潔明亮,明眸皓齒,特別有感染力。
祁一檸跟着她笑,牽起唐北檬往外走,掌心貼在軟軟的指尖的那一刻,又忍不住想起了心理醫生問她的最後一句話。
時間快要結束之前,她們已經聊完了所有該聊的事情,心理醫生突然來了興趣,問了她一句,
“容許我一個已經将近四十歲的女人,用一個比較老土的方式來形容你和她的關系,你的意思是,她是你的光,對嗎?”
這個說法的确很老土。
至少在此之前,祁一檸從未這樣覺得過。
可她看着對這個問題的答案十分感興趣的心理醫生,莫名其妙地還是順着這個說法,回答了這個問題,
“我想我的意思應該是,我想成為她的光。”
至于她的那束光。
祁一檸抽出思緒,發現已經走到了大廳門口,她望了一眼唐北檬,唐北檬朝她笑了笑,眼睛亮得像是藏着一閃一閃亮晶晶的星星。
然後邁着步子快速拉着她走進旋轉門裏。
腳步雀躍,眸光躍動,映着燦輝的發梢一跳一跳。
嘴裏還碎碎念念,“祁一檸我跟你說我剛剛在外面等你的時候,看見了一個可乖可乖的小女孩,眼睛可大,可亮,好漂亮,我都想捏捏她的臉,可惜她媽媽在我不敢動手……”
唐北檬的形容詞一向匮乏,可乖可乖、眼睛可大、可亮……
祁一檸擅長用比喻。
但此刻,她突然也想不到任何合适的比喻句來形容此刻的感受。
她只想着:
那個眼睛可大,可亮,可乖可乖的小女孩。
大概就像是一束沒有源頭,也沒有重點的光。
劃破了她深不見底的黑夜。
從一開始就奔她而來,是早是晚,都會奔向她。
作者有話說:
标注1:說法來自于網絡,并不是原創。
大家可以期待一下“冬”,我還挺喜歡最後一章正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