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 (1)
在混沌中不知道昏迷了多久,當腦子裏的思緒慢慢覺醒過來,它告訴自己,渾身都好疼的時候……枯葉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沒有死,他還活着。
他只是睡了很久很久。
記得睡過去之前的最後一個畫面,眼裏看見的,是展皓左眼下那顆像要在水底化掉一般的淚痣。他的臉龐浸在水下,被陽光照得幾近透明,眼珠子也是。他長長的黑發纏繞在自己身邊,帶着自己向上浮去,仿若一只溺斃在河底的水鬼。
這讓枯葉不由得想,如果展皓是忘川裏的水鬼,那他會不會被河水一次又一次地消去記憶?
想了好一會兒,枯葉恍恍惚惚的,意識到自己有些天馬行空。他以前不會想這些東西的,現在莫名其妙出現這樣的想法,一定是頭殼在水底被壓壞了。
可是思緒到了這兒,枯葉又忍不住想,他在水底壓壞了頭殼,展皓去水底找他,那,展皓會不會也被壓壞了頭殼?
腦袋下面,什麽東西在一直晃動,渾身都在晃動,這讓枯葉覺得疼痛難忍。他忍不住擰起眉,心裏面放聲大罵,說我腦袋疼,你他娘的能不能別晃!喊完,過了好久,身下卻依舊搖晃着,颠簸着。枯葉憤懑半晌,晃蕩之中突然意識到,他這還沒醒呢。他中了毒,現在還在昏迷之中,所以喊的話沒有人會聽到,完全沒用。
于是,枯葉咬咬牙,用盡自己全身的力氣,奮力地睜開了眼。
——說是奮力,但最後也只是睜開了一條小縫兒而已。
狹窄的視野中,一個不大的窗戶正透着溫暖的陽光,非常溫柔地灑在自己臉上。枯葉模模糊糊地眯着眼,心裏在想,這是什麽地方?正想着,他的視野裏出現了一個人,一個消瘦的、蒼白的人。對方怔怔地睜眼看着自己,長長的眼睫不停地顫動着,喉頭也咽動了一下。似乎有什麽話要說,但過了好一會兒,又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
枯葉被那家夥看得有點兒不耐煩,他疲憊地眨眨眼,然後準備閉目養神了。但這時候,他聽見那個人聲音沙啞地開口了,他說:“岑別……岑別,你醒了?你醒了麽?”
我眼睛都睜開了,你說我醒沒醒?枯葉無語地想要翻一個白眼給他看,可惜力氣有限,最後只是擡起了一點眼皮。但他一睜開眼,就看見了對方眼眶裏那雙隐隐發紅的琥珀色眼珠。他長長的睫毛輕緩地眨動着,似乎不忍心閉上眼睛,哪怕一瞬間也不行。他就那樣一直看着自己,眼眶紅紅的,濕濕的。
看上去像只兔子一樣。枯葉有些郁悶地看着他,心裏突然覺得有一點兒憐惜,有一點兒想要伸手去摸一摸這只小動物的臉。可現在他的手臂疼痛酸軟,最後只擡起一點點,就沒了力氣。
但他的手還沒來得及放下,對方就握住了他的手掌,并且抓得緊緊的,還放到嘴邊用力地親了一下。枯葉的腦袋雖然混混沌沌,但也隐隐覺得有點兒不對——小動物會這樣親人手背麽?不會吧?這時候擡眼再看,他才注意到,這只兔子的左眼角下面,有一顆小小的黑色淚痣。
——在他還沒有睡着之前,這顆淚痣曾在水裏融化了,墨汁一般氤氲開絲絲縷縷的痕跡。
這只兔子是展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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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葉愣住了,那瞬間他的腦子全都空了,心裏只想着……啊,展皓親我的手背幹什麽?
随後,眼前的眼睛突然間放大了,光線被掩蓋住,眼前一黑。枯葉感覺自己唇上壓了一個什麽柔軟又溫熱的東西,那個東西微微吐着熱氣,一邊壓着他的唇一邊沙啞地說:“岑別,岑別……”
“我喜歡你,你不會有事的……都會好的。”
“我喜歡你,喜歡你……”
“岑別,你聽得見麽?我喜歡你。”
展皓從未想過,自己居然是在這樣一種倉促的情境下對枯葉告白——他曾預想,也許是某一天吃飯的時候,也許是在晚睡之前,又或者,兩人正并肩走在大街上。那天的天氣一定要很好,陽光要很亮。
若是不好,在一把傘下表白,也是可以的。
但偏偏是在這樣一種情境下。
枯葉被他半抱在懷裏,他用手臂小心托着枯葉的頭頸,就怕被馬車颠着了抛着了。蒼白削瘦的臉,狹長的眼睛只睜開一條縫兒,展皓都不知道他的小狐貍究竟有沒有醒過來,有沒有聽見他的話。
他只能感覺到自己的鼻尖觸碰着枯葉冰涼的臉頰,而唇下是兩片更為冰涼的嘴唇。枯葉毫無動靜,只是微睜着眼,一動不動地看着他。良久,他像是累了,倦了,雙眼慢慢地又閉上,恢複到一開始仿若毫無生機的睡顏。
這已經是從常州出發的第三天早晨。
三天了,小狐貍終于醒過來,雖然只醒了一小會兒。展皓靜靜地看着他把眼睛閉上,微蹙的眉毛緩緩舒展開。馬車依舊颠簸着,窗外,三三兩兩的野山雀正飛過,發出幾聲清脆的鳴叫。展皓想起曾有一次吃飯時,一只紅嘴藍鵲落在飯桌上。他讓鳥兒站在自己手指上,伸到枯葉面前,問他要不要逗一逗。那時小狐貍瞪着眼猶豫了好久好久,最後還是繃出一個冷冰冰的表情,撇臉說不用了。
對于想要的東西,即使送到了眼前,小狐貍也是會說不要的。
狹窄的馬車中,展皓看着枯葉,手指柔柔撫摸着他左半邊臉上凹凸不平的疤痕,一會兒長長地嘆一口氣,将他又摟得緊了一些。
還有一天,再撐一天,他們就能到開封了。
在昏迷中,枯葉的意識一直是斷斷續續的,有時他知道自己在馬車裏,有時他又覺得自己還在半月潭底。偶爾幾次睜開眼,看到的畫面也無法轉變成确切的信息傳到腦海中。比如說,每一次睜開眼,他都能看到展皓。但很多時候,他不知道這是展皓,只覺得這是某只眼睛長得很好看的兔子。
其實,若要展皓自己來說,他肯定更希望枯葉把他看成某種優雅的貓科動物。只可惜,他紅着的眼眶完全沒有任何說服力。
他的一顆心全在枯葉身上了。
經過很長時間的颠簸之後,枯葉終于感覺自己躺到了一塊柔軟、安穩的平地上。在持續不斷的疼痛和疲乏的折磨下,他只來得及聽到周圍響起一個清冷好聽的聲音,随後就沉沉地陷入了昏睡。
“……他現在身體裏的內髒幾乎沒一個是好的,從水底起來的時候上升得太快,壓力變化太大,大腦窒息中毒了。幸好他功夫不錯,只可惜中了太多毒,要不然他應該能憑着功力撐過去的。不止身體裏面,現在他腦子裏也有淤血,所以一直醒不過來。”
公孫一邊翻動枯葉緊閉的眼皮,一邊冷靜地分析病情給展皓聽。展皓緊抿着唇角,一言不發,雙眼陰郁沉凝。公孫擡頭看見他這副神情,心裏隐隐有些猜想,但他沒說話,仍舊不動聲色地繼續着手上的動作,将枯葉薄薄的衣服拉了開來。
眼前的胸膛平滑緊實,是一個武人精瘦堅韌的證明,微微凹陷的胸骨中央有些蒼白發青。公孫微蹙着眉頭,用手指不輕不重地按壓了兩下,擡眼問展皓:“展老板,據你所說,他中了鈎吻、折骨草、鶴頂紅等毒藥,但是現在看來,他的毒似乎都已經清了。”
“已經清了麽?”聽到這句話,展皓沉凝的臉色總算松弛了些許:“當時我也是情急,給他喂了我的血。我小時候一直吃毒藥,想着好歹能有些用吧。”
“那還真是誤打誤撞……”公孫一邊說着一邊将枯葉的衣服拉好,随即轉身往外面走:“他腦子有幾根血管已經破裂了,裏面有好些血塊,自己散不了,我只能幫他把腦袋給開了。”
“要開顱麽?”展皓腳下一頓,臉色陡然又凝重下來。公孫在前面站住,表情有些不高興地轉過來看他,道:“你還怕我給他開壞了麽?”
展皓見公孫不高興了,知道他是不爽自己質疑,臉上立即露出一個歉意的苦楚微笑,道:“展某自然不是質疑公孫先生的醫術,只是……想必先生也明白,重要的人出了事,再怎麽樣,心裏都是會擔憂的。”
公孫沉默地看了他好一會兒,這才轉過身繼續走:“展老板,你就放心吧,交到我手裏的病人,還沒有哪個是治不好的。”
他們已經到了開封府,在第四天的中午。天上下着暴雨,展皓将枯葉抱下馬車,一路将他抱進開封府的病房。
在他走進開封府的時候,九王爺趙普正好跟小良子在大堂裏下棋,小四子在一旁叽叽咕咕地出主意。門童将展皓全靖他們帶進來,趙普一看見展皓的臉,全身立刻戒備了起來。他可是清清楚楚地記得,當年在蕖山縣伊水河上,他和白玉堂一起去堵展皓,卻被這個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家夥給輕巧地晃過,紮入河中水遁逃走了。
雖然後來事情了結,知道他并不是惡人,但九王爺心裏對展皓始終沒有什麽好感,即使他是展昭的大哥。
不過小四子倒是沒怎麽見過展皓,他注意到的是展皓懷裏抱着的人。小娃兒瞪着大眼睛巴眨巴眨,愣愣地問:“九九,那個……不是枯葉麽?”
“枯葉?”經兒子一提醒,趙普這才注意到展皓懷裏那個昏迷着的人。不過他還來不及仔細看,展皓就已經穿過大堂往後面去了。趙普跟兒子面面相觑一會兒,又看看徒弟小良子,最後說:“小良子,你跟過去看看。”
小良子應聲去了,趙普則摟着兒子,繼續怔怔地坐在桌子旁。
“九九,”小四子扯一扯他的衣服,仰着小臉道,“那個抱着枯葉的人是誰啊?”長得好高啊,不過看上去似乎有點兒瘦呢。
“那個啊,”趙普把兒子抱高一點,腦袋在他肉乎乎的身子上用力地蹭了好幾下,“那個就是喵喵的大哥,原來把他眼睛弄瞎的那個。”
“啊?!”小四子聽了,立馬一驚一乍地瞪大眼,露出了一副好擔心的神情:“那個喵哥哥,他來幹什麽?啊!他們往後院那邊去了,爹爹還在後院給伯伯們換藥呢!”小胖子掙紮着想跳下地,生怕他爹受到什麽傷害,趙普卻眼疾手快地把他撈回來勒進了懷裏:“沒事兒沒事兒,你忘記啦,喵哥哥不是壞人的嘛!”不過也沒好到哪兒就是了:“他抱着枯葉那麽匆忙,應該是來找你爹看病的,你不用擔心。”
“真的麽?”小四子還是很擔憂,眨着雙圓圓的大眼睛憂心忡忡地看着九九。趙普被他看得心都要化了,忍不住伸手捏一捏他的包子臉,用力地蹭了蹭:“真的真的!誰敢動你爹一根毫毛,我第一個整死他!”
大雨一直下到了夜晚。
公孫是個雷厲風行的性子,檢查完枯葉的身體之後,當晚就準備開刀了。傍晚吃飯時包大人從外面回來,聽說了這事兒,眉頭忍不住擰起來,問:“是不是跟前些天常州府的禁藥案子有關?”公孫說不大清楚,老包一邊吃飯一邊琢磨,終究是沒吃到最後,塞了幾筷子菜就匆匆地往展皓暫時落腳的客房去了。
小四子抓着個雞腿,眼睛巴眨巴眨,一會兒悄悄地拉一拉爹爹的袖子,小聲問:“爹爹,枯葉受了什麽傷啊?”
公孫伸手給他擦臉上的油漬,也小聲回他:“很重的傷,要開腦呢。”
“啊,開腦?!”小胖子驚訝地叫起來,小嘴半天合不攏:“這麽嚴重啊!”眼睛巴眨之間,想起下午時候展皓抱着枯葉一臉焦急憂心的神情,小四子圓圓的小腦袋似乎明白了什麽事情。
“爹爹,你今晚就要給枯葉開腦袋了麽?”
“嗯,是,怎麽了?”公孫吃下一片青菜,轉臉看向自家瞪着圓眼睛的兒子。小四子支支吾吾的,有些欲言又止:“唔,我就是想問,我,我能不能在一旁幫忙……”
這話一出,飯桌上的人都愣了一下,趙普也嗆了一口飯。公孫倒沒怎麽驚訝,畢竟小四子是立志要繼承他衣缽的人,這些場面遲早會看到的,只不過現在……
“這一次不行。”公孫說着,伸手揉了揉兒子的後腦勺:“這一次的情況比較複雜,爹爹怕你應付不過來。有赭赭幫忙就足夠了,你要是擔心啊,就在門口煮好東西等着吧。”
“唔,那好吧……”小四子有些郁悶地扁扁嘴,随後垂着眼靠進了公孫的懷裏。
一旁趙普啃完一只雞翅膀,又扯了個鴨腿吃着,邊吃邊問:“書呆,那展家老大,展皓,這次只是來叫你治病?”
“要不然還有什麽事?”公孫快吃飽了,于是把筷子放下,伸手拿杯子喝茶。趙普見他杯子裏的水不多,就把自己的推了過去。
“說起來,也不知道他怎麽弄的,居然讓枯葉被整成那個樣子。枯葉身上那些傷,恐怕得靜養上三個月才能好。雖然我不大懂你們這些武人的門道,但我拿了他的脈,他好像已經沒有多少功力了。”
“哇,這麽狠啊。”趙普咋舌地驚嘆一句,眉毛頗為詫異地挑了挑。小四子看看他,又看看公孫,心裏揪揪的,不知為何,居然有些為枯葉擔心。
明明……是個濫殺無辜的大壞蛋嘛。
晚上戌時三刻,公孫提着用具箱,帶着赭影走進了枯葉的病房裏。平常這時候小四子都快睡覺了,但今天因為想着要等爹爹出來,所以就到廚房叫管廚的大娘幫熬白果老鴨湯。
“爹爹出來了要吃的,爹爹一動刀子就要動好久,然後就又累又餓……”小四子揪着大娘的衣襟下擺,一邊踮腳看着臺面上一邊小聲地嘀咕。廚房大娘愛憐地看他一眼,随口問他說:“你爹爹這樣治病,一般要多長時間呀?”
“唔,”小四子想了想,道,“上次有個刑伯伯,因為太危急了,而且全身經脈都斷了,所以那次治了十個時辰。不過這次爹爹說分開治,先把腦袋裏的淤血弄出來,日後再針灸,應該一個半時辰就能好了。”
“那就得等到亥時啦,”廚房大娘捏捏他的小鼻子,“小王爺,你等得了那麽晚麽。”
“嗯,能的!”小家夥豪氣地一拍胸脯,努力把腰板挺直了些:“小四子已經六歲啦,不是小孩兒啦!”
見他這副雄赳赳的模樣,廚房大娘不禁笑彎了眼睛。一會兒樂夠了,大娘拿過一個藤編的食籃,将半瓦罐熱乎乎的老鴨湯裝進去,蹲下身來遞給小四子:“小王爺,提得動麽?”
“我前兩天提過,提得動!”小四子爽快地伸手拿過食盒,嘿呀,确實有點兒沉,但是不要緊!爹爹吃的東西,我要自己提過去!小四子努力地撅了嘴,随後轉過身,小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了出去。
此時天空中的雨小了一些,雨水帶來了初秋夜晚微涼的濕氣,吹得走在廊子裏的小四子隐隐打了一個冷戰。小家夥一邊快步地走着一邊打哆嗦,手裏的東西确實有那麽些分量,提得累了,心裏就不由得想,要是九九這時候不被皇奶奶叫進宮裏去就好了。唔,紫紫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剛在心裏準備嘀咕到小良子,前面一個拐角,小四子提着手裏的食盒一轉身,差點兒撞到了一個人。小家夥小小地吓了一跳,心說這是誰呀,都不喊自己的。一邊想着一邊擡起頭,就看見了身穿青色長衫的展皓。
下午展皓進來時小四子沒有仔細看,現在他看着喵哥哥在黑暗裏似乎散發着幽光的雙眼,又想到這個人以前做過的那些事情,心裏就忍不住有一點點害怕。展皓是聽說公孫先生開完刀之後都會很餓,本來想到廚房準備點兒夜宵聊表誠意,結果剛走到這邊,他就聽見了小四子淺淺的腳步聲。現在這小家夥正瞪着一雙大眼睛骨碌碌地看着自己呢,胖乎乎的小身子有些怯怯地縮着。
展皓知道他是怕自己,心裏也有些無奈。他淡笑着彎下身,一手接過小家夥手裏的藤編食籃,另一只手輕輕巧巧地托着小四子的小屁股把他給抱了起來:“怎麽,小四子也是來給爹爹做夜宵的麽?”
“唔,嗯。”小四子眨巴眨巴眼睛,回答得有些含含糊糊的。
展皓倒也沒多逗他,就只是抱着他往醫房那邊走,一邊走一邊溫和地說:“小四子好乖,這麽關心爹爹,公孫先生真是有福。”
“啊……嗯。”小家夥瞪着眼睛,心裏亂七八糟地想,喵哥哥好會灌迷魂湯哦。知道我喜歡聽什麽,所以他就說什麽,唔,要不要跟他親近一些呢?
這時,一陣夜風夾着雨水濕氣吹過來,拂得小四子不禁打了一個顫。展皓見了,就笑笑地将他摟緊一點,順帶着還運了一下內力,不一會兒就把小家夥烘得暖暖的了。這回小四子是真的有些猶豫不定了,雖然喵哥哥以前做了很多壞事,但是,喵喵後來不是說了他大哥是好人麽?而且,旁人看着是壞事,但事實不一定就是壞事呀!喵哥哥長得那麽斯文,說話那麽好聽……唔,應該不是壞人吧?
想着,小四子忍不住擡起眼睛,悄悄地瞅着展皓。展皓這時候眼簾低垂着,長長的睫毛溫柔地蓋在眼睑之上,看上去十分漂亮。小家夥心裏就有些犯嘀咕了,說哎呀呀,喵哥哥的眼睫毛跟爹爹的一樣長呢!那,應該就不是壞人了吧?
“唔,喵哥哥……”小四子猶猶豫豫地摳着小指頭,軟軟地開口了,“爹爹在給枯葉開腦袋喲,你,你不去看着麽?”
“我去看着有什麽用?搞不好還會給你爹添麻煩。反正公孫先生醫術高超,岑別交給他,一定不會出問題的。”展皓輕描淡寫地這樣說,但臉色卻不是那麽輕松。小四子雖然不清楚這種感覺,但是他能看到,喵哥哥的眼睛裏籠罩着一層憂愁,雖然很淡,但還是像蒙了一層霧一般,讓他的眼睛朦朦胧胧的看不清。
喵哥哥和喵喵好不一樣啊!小四子一邊摳着手指一邊撅嘴,心說喵喵平時總是笑嘻嘻的,但是喵哥哥他……雖然說話很溫柔,笑起來也很溫柔,但是總讓人感覺他不怎麽開心。唔,看起來好可憐喏……
小四子眨眨眼,忍不住伸出小手摸了摸展皓的臉。展皓有些詫異地擡起眼,眼底充滿了疲憊缱绻的情緒,看得小四子的嘴唇撅得更加高了:“喵哥哥,你是不是很擔心、很喜歡枯葉呀?”
聽他這樣問,展皓忍不住微微挑了挑眉毛。此時兩人已經走到了醫房門口,展皓抱着小四子在廊子邊坐下,低聲說:“小四子真聰明,你是怎麽看出來的呀?”
“因為,喵哥哥今天都好着急地沖進來啊。我和九九還有小良子在屋子裏,你都沒有看我們一眼。”說完想了想,又道:“而且,你說起枯葉的時候,眼睛都好漂亮,潤潤的,像裝滿了水一樣。”
“裝滿了水?”展皓彎着嘴唇重複一句,仿佛不是很明白他的比喻。
“對啊,裝滿了水!”小四子揮揮小手指向天空,認真地睜着大眼睛道:“就像下雨的時候,就像今天晚上,天空裏裝滿了水,所以雨下個不停。”
展皓順着他的手望過去,只見持續落下雨水的深黑夜空裏,黑到深處,竟然隐隐發藍了。雨水帶着濃重的清冷濕氣,不斷侵襲着他的身體。院子裏夜風陣陣,除了雨水,四周寂靜無聲。
有人說過他的眼睛像寶石,像琥珀,也有人說他的眼睛像晚霞下的海洋,像每一個夏天的夕陽,但今天,小四子說他的眼睛裏裝滿了水。
他曾獨自度過許多個下着雨的夜晚,坐在廊子裏,看着天井裏的美人蕉被雨水澆到透亮;他也曾獨自見過海上初陽,看着橘黃色的,沒有一點兒刺眼亮度的太陽從薄霧中緩慢跳出;每一個失眠的夜晚,透過窗戶,他都能看見月亮在深藍色的夜空中寂寂發光。
有時候也會想,為什麽在這些場景裏面,每次他都是獨自一人。
他的眼睛一直裝滿了水,只是從未流出來過。
當公孫和赭影卸下了渾身的緊繃從醫房裏走出來時,小四子被展皓好好地抱在懷裏,已經睡着了。天上的雨水早已停歇,廊子裏一陣風正穿過,吹起展皓長長的頭發。
見他們出來,展皓輕輕地站起身,将小四子小心地抱高了一點兒:“他已經睡着了,本來還說等着先生出來,拿湯給你喝的。”說着,他瞥眼意有所指地瞟了瞟腳邊的食盒。
公孫有些猶豫地看他一眼,又看看他腳邊那個藤編食籃,随後伸手将小四子接了過來:“有勞展老板了。”
展皓垂下眼簾,淡淡一笑:“哪裏,公孫先生忙了這麽久,展某才應該道謝。”
赭影在一旁伸手将食盒拿起來,公孫把小四子在懷裏調整了一下姿勢,小家夥似乎睡得有些不安穩,額頭抵着爹爹的肩膀哼唧了一聲。展皓溫柔地看着小四子,一會兒才問:“先生,岑別他怎麽樣?”
“腦袋那兒暫時沒有大礙了,只不過得靜養一段時間。後天我開始幫他施針,清瘀血,調理五髒,明天謝白也該回來了,再讓他把餘毒給清一清。”公孫說着,掩住嘴大大地打了一個呵欠,顯然是很累了。展皓點頭一一聽着,末了還是忍不住追問一句:“他大概多久才會醒過來?”
“這個嘛,估計得兩三天這樣,我也說不大準,你最好在床邊守着。記住不要碰他的頭,我好不容易才固定好。捏捏手倒是沒問題,就是別動頭。”說完,公孫有些撐不住了,疲乏地揮揮手道:“好困,我先告辭,展老板你可以進去了,記得不要動頭啊。”
展皓垂眼朝他們扶扶拳,一直到公孫赭影走出了院子,他這才轉身走進房間裏。
醫房裏光線幽暗,剛才開刀時點着的十幾個火燈此時已經盡數熄滅,堆在牆邊的架子上。擦血的白布堆了一竹簍,放在牆角等着明早丫鬟來收拾。展皓靜靜地走到床前,燈光雖然幽暗,但他還是看清楚了——原本應該長着一頭長長的,幹枯毛躁頭發的地方,此時已是光裸一片。
枯葉腦袋上的頭發被剃光了,此時被一個木制的頭模妥帖地托住了後腦勺,四周還有繩子牽引着,防止位置移動。蒼白發青的頭皮上,依稀還有淡淡的沒擦幹淨的血跡,後腦更是被一塊厚厚的棉布包得密密實實。淡淡的黑眼圈,襯着青白的臉色,看上去萬分憔悴。
展皓靜靜地坐到床邊,看着他左臉上的那塊傷疤。以前小狐貍雖然肯給他看,但是他從來不知道,被雜亂劉海遮蓋着的部分,竟然還有這麽大的一塊疤,從左邊一直蔓延到了右半邊額頭。疤痕緊貼着發際線,差一點兒就要伸進了頭皮裏。
這一刻展皓好想伸手細細撫摸枯葉的傷痕,但是又不敢,怕把他的腦袋動着了。于是他只能看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小四子剛才問,你喜歡他,為什麽還要讓他受傷?展皓啞口無言,在涼風裏思慮良久,卻一直得不到答案。
他也許做得不夠,他也許做錯了。他希望小狐貍能自然而然地喜歡上他,心甘情願地留在他身邊,卻沒想到,時間能夠加深感情,卻也能帶來難料的變數。
自從那晚跟展皓依偎着聊過天兒之後,小四子便三天兩頭往枯葉的醫房跑。展皓總是在床邊看着枯葉,擰了濕毛巾小心翼翼地幫他擦臉,擦身子,又或者擦一擦已經開始冒出頭發茬兒的頭皮。
趙普見自家兒子這兩天找了個這麽有“前科”的新歡,于是私下底抱着他打趣兒:“啧啧,你天天往展家老大那兒跑,就不怕他毒瞎你的眼睛?”
“喵哥哥才不是這樣的人!”小四子窩在他和公孫的中間,有些不高興地推了趙普的肚子一把。趙普大笑,笑完又說:“那以前是誰把喵喵的眼睛弄瞎的啊?”
“那,那是有原因的麽!又不是喵哥哥自己想這樣做的……”小四子哼哼唧唧地說着,最後氣不過地瞪一眼趙普,轉身窩到公孫懷裏去了,不看他。說實話,對于展皓,公孫倒是覺得沒什麽。從這兩天跟他的交談裏大致知道了這是個怎樣的人,雖然心思重,城府深,但總歸重感情明事理,不擔心他會對小四子做什麽。
于是小四子便越發肆無忌憚了。沒辦法呀,喵哥哥見多識廣,總是給他講一些好玩兒的事情,他聽得津津有味呢。有時候晚上玩得野了,甚至會待過戌時才回去。于是展皓就總是看見他的小竹馬蕭良在門口等着接他,也不催也不鬧,就站在廊子裏乖乖地等着。小四子見了,就羞羞地小聲跟展皓說:“小良子以後是要嫁給我當娘子的,我現在正在攢聘禮呢……”
看着兩個小人并排着拉拉手走回去的身影,展皓總是靜靜地眯了眼睛,笑笑地站在門口。一直到他倆的背影消失在廊子拐角處,他才轉身走回房間裏。
坐到床邊,看着枯葉依舊沉睡着的睡顏,展皓忍不住想,時光若是倒退二十年,他跟小狐貍大概也是蕭良小四子這個年紀。只可惜,他們無緣做竹馬,短暫又枯燥的童年間,他倆一個遠在常州府近郊的私塾裏,一個被哥哥帶着奔走在逃亡之路上。
白天時候公孫會來幫枯葉針灸,調息理氣。不過他也忙,開封府裏還有幾個傷患,所以熬藥這些事都是展皓去做。什麽火候,什麽講究,公孫跟他說了,他就牢牢地記着,熬藥的時候小心再小心。玉珂和全靖一直是候在旁邊的,想接手說他們來,不用少爺麻煩。但展皓總是雲淡風輕地揮揮手,打發他們出去玩兒:“以前都是在江南轉,現在好不容易來了開封府,你們給我上街逛逛,順便留意一下這邊的市場,指不定哪天我的生意就要過江了。”
于是全靖和玉珂也只得乖乖地上街去,聽他的話,每一日都往茶行酒樓裏鑽。
待在開封府的第五天早上,展昭和白玉堂從常州府回來了,順帶還押着瘋魔了的林智桓和以年嶼卿為首的影門衆人。
将這一夥人下獄之後,包拯把展皓叫到書房裏商量。他低着頭,一邊看着呈遞上來的文書一邊心不在焉地問展皓:“展老板,你覺得這幾個人我應該怎麽處置?”
展皓面色沉靜地坐在桌子對面,垂着眼思忖一會兒之後,他擡起眼定定地看向包拯,音調平靜地道:“包大人英明決斷,自然判什麽就是什麽,展某沒有過多的話可說。”
包拯聽了,意味深長地從一堆文書中擡起頭來深深看他一眼,黑面皮上一雙黑白分明的威嚴虎目,像看着另一只老虎一般看着展皓。他料到展皓會這樣回答,第一日他們來時,自己曾去詢問了展皓關于這件案情的相關細節。展皓幾乎沒有絲毫隐瞞,從六年前與林智桓斷絕往來開始,事無巨細都跟他說了。按說這事兒跟他也有幹系,一般人都會避重就輕,但他毫不遮掩地都說了,這就讓包拯越發地刮目相看。
前段時間,趙祯那邊曾讓包拯他們盯緊一點兒展皓,畢竟以前弄出過這麽大的事情。雖然展昭力保哥哥,擔保他的清白,但那畢竟是一年多以前。現在的展皓今非昔比,聽聞江南商會龍頭老大狄德慶意欲将商會交予他接管,若真如此,假以時日,展家便能富可敵國。如果往後展皓生出異心,到那時候,事情可就棘手了。
不過經過這幾天的觀察,包拯覺得這人對江山社稷根本沒有一丁點兒興趣。他心心念念着的是重傷的情人,而非宋室江山。
說實話,包拯年紀也挺大了,這麽些年來官場沉浮,堂上也審過無數奸賊佞臣,看人的本事還是有一點兒的。展皓的這張臉,先除去他的鼻子和嘴唇不說,單只看他那雙眼睛,就十成十是個情種,無可救藥的大情種。這樣的人若是做了皇帝,那才叫危險,随時随地都可以抛了江山帶着情人走天涯。權勢帝位對他來說算個屁啊,比不上深夜之時爬起來為心愛的人做一碗羹湯。
于是包拯看着靜默不語的展皓,臉上不禁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他收回眼神,一邊搖着頭一邊嘆氣,不緊不慢地道:“哎,你們這幾個人,也真是孽緣。種什麽因,得什麽果,那時候若你能将事情處理得好些,今天岑二小也不會變成這個樣子。林智桓他們幾個我先關着,不審,你有什麽話,找個時間跟人家說了……最後總是要上路,別讓人家帶着執念過奈何橋。”
“展某知道了,多謝大人。”展皓低頭應着,起身給包拯躬了躬身子,随即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早晨明晰的陽光中,窗外有一只鳥兒在叫。
滴溜溜滴溜溜的叫聲,非常明亮悅耳。枯葉半睡半醒着,隐隐地在想,這是什麽鳥兒,聲音好熟悉,好像是畫眉。
耳邊叽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