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 (1)
在暈過去的時候,枯葉的五感雖然模糊了,但腦子卻十分活躍,甚至活躍得有點兒不像話。他看不見聽不見,可腦殼裏卻在旋轉着一幕又一幕過去的、現在的畫面。
眼前的這個人,這個,眼神像是秋日裏溫暖夕陽的人,有那麽一瞬間,枯葉懷疑他的身份。雖然他長着展皓的臉龐,但他左眼下沒有痣,他的眼珠子也是黑色的,非常深非常深的黑色。而且這個人的眼神跟展皓的也不相似,展皓雖然也慵懶,但他的眼神常常只是平靜,而沒有太多的感情。
如果要打一個比喻,那麽,展皓的眼神就像是晚春林間清晨浮起來的冷霧,而将他救起來的這個人,則是秋日裏疲倦悠長的夕陽。
不夠熾熱,但卻足夠溫暖,間或還能映照着歸巢鳥群的身影,在瑰麗絢爛的晚霞後面,看着它們安然回到自己的巢穴。
這樣的眼神讓枯葉覺得很安心,很熨帖,就像多年前大哥的眼神。大哥總是這樣看着他和岑經在路上打打鬧鬧,他們從一個避難的地方走往另一個避難的地方。逐漸下沉的夕陽下,一高兩矮的三個身影在田間的石子路上慢慢地走着。枯葉記得那時候他氣呼呼地追打着挑釁他的岑經,而大哥背着包袱,臉上帶着微笑,靜靜地看着他們。
晚霞将他的臉映照成橘紅色,這樣顯得他氣色很好。大哥的眼睛彎彎的,眼珠子也掩去了平日裏淡淡的綠光,變成純粹的深黑。
那麽黑、那麽美的眼睛,帶着疲憊缱绻又寵溺的情緒,溫柔地看着他們。
日後的很多年,當枯葉每一次回想起那日的情景,僵硬已久的心都會泛起一股難以控制的酸楚情緒。族人死了,大哥也死了……大哥曾說,除非是至親,否則不會有人無條件地對其他的人好。所以,從此以後他一直是一個人。
最愛他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唯一的那一個人,再也不會對他那樣笑了。
久遠的記憶像是一條巨大的河流,将他長久地淹沒其中。自己一個人時,枯葉曾在無數個靜谧的夜晚獨自看着星河,可腦子裏流動的卻只有虛空。這一刻他昏迷着,他知道他昏迷着,但是卻不願意醒來。清醒之後的世界似乎有那麽些他不想面對的事情,這讓他覺得煩躁,讓他淹在河裏不想出來。
心中隐隐壓抑着一股焦渴的感覺,身上似乎有些疼痛。不時地,幹渴的喉嚨會被灌進涼涼的液體,被喂進一些流質的食物。枯葉雖然昏迷着,但都順從地乖乖咽下,因為他知道,如果不吃下這些東西,他遲早會被餓醒。
他還是不想醒來。
“少爺,這都一天一夜了,岑大哥怎麽還沒醒?”
季棠端着藥碗擔憂地站在床前,看着展皓用勺子給枯葉小心翼翼地喂粥。枯葉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勺子輕輕撥開他微閉的雙唇和牙關,将稀爛的粥米緩緩灌進去。展皓靜靜地看着他,眼前人的眉毛微微皺了一下,然後那種自覺的吞咽動作又再一次出現,慢慢地将稀粥咽進肚子裏。
“他不想醒吧。”展皓垂着眼将粥碗遞給季棠,又接過藥碗,另一手輕輕地給枯葉擦了擦汗濕的額角。季棠聽着展皓淡淡的語氣,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少爺是擔心岑大哥的,要不也不會寸步不離地照顧他,但岑大哥這樣……少爺是平淡慣了的人,能逼得他語氣裏隐隐透出失落和無奈,恐怕他心裏也是擔心到了極點,只不過慣常地收斂着罷了。
端起粥碗,季棠在心裏輕輕地嘆一口氣,悄悄地退出去了。關門的那一瞬,季棠看見,展皓的手指依然戀戀不舍地流連在枯葉的臉龐上,低垂的眼波仿若晃動不定的漣漪,正随着熟睡之人左臉上傷痕的紋路而緩緩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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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候,在外面撒歡的小鴛鴦帶着貓咪們回來了,一只兩只的,在門板邊兒上蹭一蹭尾巴,随後低聲叫着走了進來。
展皓看着小角一馬當先地順着床腿兒爬上床,“稀裏呼嚕”地鑽進枯葉蓋着的薄被裏,在他的胸膛處蜷成一個鼓鼓的包子。那小包子窩在那兒兀自蠕動一會兒,咪唔叫兩聲,接着便一下下往枯葉脖子上蹭了過去。展皓靜靜看着這一人一貓,腦袋有些疲乏地靠在床尾的雕花上,不動,也不語。小角膩着枯葉的耳朵蹭動了半晌,見他還是沒有動靜,就顫巍巍地伸出小爪子,在他臉頰上輕輕地拍了一下。
然後,展皓看見,枯葉一直緊閉着的眼睛隐隐眨動了一瞬。他不由自主地直起身來,放輕了呼吸,緊緊盯住枯葉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變化。他看見枯葉擰緊了眉頭,眼睫又眨動了好幾下,牙關有些難受地咬了咬。他露在薄被外面的手指抽動了一下,又一下……然後倏地握緊了。
那天抓在石頭上被劃出的傷口被他用力地握在手裏,似乎是感覺到疼痛,于是枯葉醒了過來。
還是醒了過來。
伴随着一聲隐隐懊惱的嘆息,他困乏地睜開眼,看見了一片耀眼的橘紅。
此時正是夕陽西下,房間的窗戶和門扉大敞着,帶着厚重暖意的陽光大喇喇地照進來,将所有的家具都染上了溫暖的顏色。枯葉一動不動地睜着眼,看着紅色的牆,紅色的茶杯瓷碟,紅色的門罩和博古架。一只橘黃的白色貓咪正坐在枕頭旁,靜靜地舔舐着爪子。半晌,貓兒擡起頭,用異色的眼眸定定地盯住他。
夕陽的光映照在貓咪的毛發上,顯得它毛茸茸的,又溫熱又柔軟。貓兒盯視了他半晌,随後發出一聲低沉的咕嚕聲,傾過身來,在他的眼睛上留下了輕輕一吻。
這若有若無的觸感讓枯葉忍不住勾起嘴唇,有些無奈又縱容地閉上了雙眼。展皓就坐在床尾,靜靜地看着他,一動不動的,臉上帶着些許悵然的情緒,無奈又縱容地看着他。他一直不出聲,收斂着氣息,直到枯葉将他發現。
看見他,枯葉似乎愣住了,有些難以置信,又帶着些許僵硬和戒備。他原本放松的臉龐此時繃了起來,身子也維持在想要撐起來的動作停着不動,眉毛皺着,雙眼盯着展皓。
展皓淡淡勾起嘴角,有些倉促地對着他笑了一下,啞聲道:“醒了,肚子餓麽?”
枯葉不說話,只是将疏離戒備的眼神收了回去,有些抗拒地看向偎着自己的小鴛鴦。見他這樣,展皓臉上的微笑也慢慢地收了起來,換上平日裏平淡靜默的神色。他沉默地坐着,枯葉不說話,他就也不說話。安靜之中,只有小角兒在被子上咪唔咪唔地轉來轉去,另外三只貓咪也都喵喵叫着想要爬上來。展皓伸手将它們一個個抱上床,放到枯葉身邊。槍槍怔怔地伏下身子盯着這疤臉哥哥,半晌,猶豫着慢吞吞蹭到他身邊,伸出小鼻子在枯葉手邊嗅了一嗅。
枯葉垂着頭,眼睫不禁顫動,手指也隐隐地彈動了一下。展皓靜靜地勾一勾嘴角,輕聲說:“方秋在院子裏跟敏薇玩兒,昨天就吵着要見你,要不要我帶他過來?”
“他沒事?”聽到方秋,枯葉總算有了一絲回應。展皓淡淡地笑了,眉眼放松地眯起,露出溫柔又淡泊的神色:“你把他保護得很好,之前那罂粟毒煙有些烈了,不過喝了兩副藥,現在已經沒有大礙。倒是你……”
說着,展皓伸手将桌上的藥拿過來:“年嶼卿給你吃了折骨草,那是散功傷體的藥。雖然量不大,但也傷了五髒。”
枯葉聽了,臉上不禁露出了些許愠怒的神色。他咬着唇,慢慢地撐着手坐了起來,腦袋悶悶地垂着,一副憤恨懊惱的樣子。展皓用勺子輕輕攪動着那碗藥,不時還吹一吹:“至于智桓給你吃的那個藥,那個倒不用太擔心,只是兩次,還不至于成瘾。你昏迷的時候我幫你針灸了,往後不會有太強的反應。但如果還是覺得不舒服,就一定得忍着,過半個月就好了。”
“我沒有上瘾?”枯葉擰起眉,悶悶地瞪着展皓,懷疑地問了一句。展皓安撫地沖他笑笑,伸手盛了一勺藥,用碗墊着傾過身想要喂他吃。看見他的動作,枯葉的身子一瞬間繃緊,迅速地往後躲閃了一下,同時臉上又露出了戒備的神情。見他這樣,展皓的眼神不禁暗了一瞬,雙手僵在半空,氣氛突然間有些尴尬。
“我自己來。”枯葉繃着臉,僵硬地将藥碗接過去,仰頭“咕咚咕咚”一口灌下,一下子把舌頭苦得不行。展皓見他苦得扭曲了臉,眼神裏也沒什麽情緒,就只是伸手将碗接過來,同時淡淡地道:“你沒有上瘾,只是以後還會有些難受罷了。本來叫鄭東好好照應着你的,沒想到還是讓他們鑽到了空子。”
說到這兒,展皓拿着碗站起了身。他頓了頓話頭,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一會兒慢慢擡起頭,對着枯葉露出了一個有些疲倦的笑容。
他英俊溫和的臉映着即将落山的橘紅陽光,琥珀色的眼珠子仿佛要燒起來似的,耀眼無比,但他的笑容卻那麽黯淡,跟周遭溫暖的的一切都無法協調。枯葉看見他淡淡地笑着,聲音沙啞低沉地道:“抱歉,沒有早一點找到你,讓你受苦了。”
枯葉怔怔地瞪着他,一時間心裏有些揪揪的。不知道是哪個地方,空空地泛着回音,擊打着本來就有些疼痛的身體。在被林智桓困住的時候,他心裏是有些怪展皓,埋怨他,恨他多此一舉,卻又不幹脆點兒将自己和方秋救出去。總有那麽些怨氣讓他覺得眼前這人讨厭無比,虛僞又惡心。但是現在,看他露出這樣的表情,說這樣的話,即使知道他有可能是裝出來的,但還是覺得……
眼前,展皓一笑終了,雙眼缱绻地眨一眨,慢慢地将視線收了回去。他轉過身,一言不發地往門口走。夕陽的光與影在他的青衫上交錯而過,他已經走到了斑駁的窗棱邊上。枯葉見他即将從門口走出去,這時,腦海裏某個畫面突然跳了出來——那雙深黑的眼眸,那個秋陽般溫暖的眼神。
“展皓!”他不由自主地叫住了展皓,身子也急切地往外傾了一下。展皓站住腳,微微瞪大眼轉過身,呼吸靜靜地放輕了,眼神裏帶着些許詢問,也帶着些許壓抑的欣喜。枯葉張了張嘴,一時間又有些啞了,不知道應該怎麽說這件事。嗓子還有些疼痛,刺刺地紮着他,仿佛在提醒他,當日洞穴裏幹渴的煎熬。
“我……我被關在洞穴裏的時候,碰到了一個人。”枯葉僵硬地撇開眼,猶豫着将那天的事說了出來:“他幫我把鐵铐松開了,所以我才跑了出來。他跟你很像,我本來以為他是你,但是……他把我從水裏拉出來的時候,我看見他穿着黑衣服,眼角也沒有痣。”
“那個人,估計跟你有關系。”
說完,枯葉靠到床角裏,一時間有些懊惱地抿住了唇——本來不打算跟展皓說的,結果還是說了。窩在被子裏郁悶良久,枯葉蹙着眉,卻發覺展皓沒有動靜。擡眼一看,卻見他已經愣在了門口,臉上是少有的怔忪表情,眼裏露出完全無法相信的震驚情緒。
“你說他穿着黑衣,跟我長得很像?”展皓的聲音一如平日,不過節奏慢了許多,仿若反複确認一般,一字一頓。
枯葉疑惑地想了想,這才意識到不對——如果那個人真的跟展皓有關系,那麽十有八九,應該就是他的父親。
島主血脈一代代傳承,每一代都有着一張幾乎一模一樣的臉。展皓左眼下的淚痣從何而來,枯葉不知道,也許那是他母親遺傳給他的唯一印記。而父親,他的父親,他們的父親,不用辨認,不用記憶,即使從未相見,但一見到就能确定身份,憑的就是那樣一張臉,千年不變的臉。
所以現在展皓一瞬間失去了所有的語言,腦海中甚至是空白一片。他想過,父親也許尚在人世。但這麽多年未見,他早已放棄了相見的念想,反正也沒有多少父子的感情。展皓曾想,也許以後他們會在人海中偶然遇見,但估計到時候,兩人也只是交換一個淡然的眼神,随後擦肩而過。
可是,他居然在這時候,在自己身邊出現了……還救了小狐貍。
展皓怔怔地看着枯葉,眼前的畫面卻轉換不成信息傳入腦中,他就只是怔怔地看着。過了好半晌,他壓抑着的呼吸才慢慢恢複,眼神也飄忽不定地轉了開去。
“抱歉,我出去一會兒。”展皓低聲說着,有些恍惚地将藥碗放到過廳的桌上,雙手撐着桌面大力鎮定一會兒,随後快步走了出去。枯葉看見他的影子從窗戶前一掠而過,迅速地在牆後消失了蹤影。
樹上的知了依舊一聲聲地叫着,不知疲倦。枯葉擰着眉,有些郁郁地瞪着展皓離去的方向,悶聲不語。小角兒哼哼唧唧地順着他的手爬上肩膀,小腦袋撒嬌似地往他披散的長發裏擠過去,嘴裏喵個不停。枯葉沉默地悶了半晌,随後伸手将她抓下來摟進懷裏,爬進被窩躺了下來。小角兒估計是覺得熱,沒一會兒便開始在他的衣服上不停地抓撓。有些疼,但枯葉卻依舊摟着她不放手,眼睛裏的情緒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什麽。
展皓母親的屍骨埋在常州府南郊,一棵老桃花樹的下面。他當年選這個地方,也沒有太多的心思,就只是想着,春天時候,桃花盛放,燦爛的花朵能為母親的墳茔增添些許熱鬧的氣氛,不至于孤零零的,寂寞無依。
展皓用最快的速度趕到了南郊,當他落到桃花樹下的時候,太陽甚至還沒有完全落下。
晚霞映照着母親冰冷的墓碑,給這孤單的墳茔覆上了一層濃稠的斑斓色彩。展皓氣喘籲籲地看見,墓碑旁,不知道誰種了幾株向日葵。向日葵很高,比他高出一個頭還多,開過了的花朵此時正耷拉着腦袋,花瓣恹恹地縮了起來。
墳茔的側面,一株半大的桂樹和梅花樹正靜靜地立着,估計是兩三個月前種下的。那兩棵樹木他都認識,一棵金桂,一棵水朱砂。展皓記得,父親以前當過柴氏一族的謀士,他在北方的冬雪裏,曾經嘆過江南的梅花,朱砂洇水去,梅香伴雪來。
他嫌一株桃花不夠,還種了向日葵,桂花和梅花陪着母親……這樣,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這兒都是花團錦簇的。
看着萎蔫的向日葵,展皓突然想到,他的父親已經快五十九歲,沒有多少時日可以活了。
一世漂浮,生如飛絮,父親的一生就這樣蹉跎在了那個千年的局裏,連自己的妻子都沒能好好陪伴。展皓不清楚他離開母親後遭遇過什麽,他只知道,為了那件事情,父輩們,包括他自己……都放棄了太多,錯過了太多。
天邊,夕陽已經落下,晚霞也漸漸湮滅,知了一聲聲地叫着,卻也慢慢平息。夜晚的寒意悄然升騰,一絲絲裹住展皓的身體。他站在向日葵下面,望着遠處最後一縷霞雲,心中突然生出一股無法抑制的空茫之感。
夏天,漫長的夏天,終于要過去了。
晚上飯點過後,方秋跟着季棠跑到了東院。枯葉正坐在桌子旁邊吃飯呢,小家夥“噔噔噔”地跑過來,一進門,二話不說先一頭撞到他腿上,小手抱他抱得緊緊的,咬着嘴唇不住地蹭動。
枯葉失笑,放下碗筷将他抱到腿上。方秋鼓着嘴憋着眼淚,滿臉難受地看着他,一會兒低聲嗚咽着窩進他的懷裏。季棠在一旁笑笑地看着,枯葉有些不好意思了,就摸了摸小家夥的臉頰,輕聲道:“別哭了,我這不是沒事麽……”
“方秋這是想你呢,你昏迷的時候,他總是跑來看你。”季棠在旁邊坐下,給小家夥加上一件小褂子,怕他着涼了。枯葉眼尖地看見這小褂子用的是展家慣常的那種絲絨布,心裏不禁有點兒疑惑,就問:“方秋是要住在這兒麽?”
“呃……”季棠有些支吾,擡眼先看了看小方秋。方秋揪着枯葉胸前的衣服,眼淚一下子又湧了出來,喉嚨裏的哽咽一抽一抽地加重了。季棠嘆一口氣,伸手撫了撫方秋的背,垂着眼道:“林智桓負罪潛逃,現在正被通緝。方秋的娘瘋了,被馬家帶了回去。本想着,外公能把外孫一起接回去照顧,但是馬老爺說,方秋來歷不明,他們不認,少爺就把方秋留了下來。”
枯葉聽了,忍不住将方秋抱緊了些。方秋窩在他的懷裏,低聲哭了出來。他用力揪着枯葉的衣服,小身子哭得一顫一顫的,哭泣之間,枯葉聽到他抽噎着喊了一聲“娘”。
“少爺說,方秋跟他投緣,認個幹兒子也是可以的。他們不要方秋,那他來要,教養得好了,以後就是展家的少主,才不稀罕當馬家的子孫。”季棠說着,眼裏卻沒有快意,依舊帶着濃濃的愁緒:“馬老爺是太過分了,好歹是親外孫,接回了女兒,怎麽就不想着方秋呢?讓他們母子分別,這樣多不好……”
“沒事,”枯葉緊緊摟着方秋,眼神裏漸漸露出一絲堅毅篤定的神色,“方秋沒有他們也能過得很好。”說着,他伸手幫小家夥擦了擦眼淚,額頭跟他互相抵着,低聲地道:“方秋,以後就住在這裏好不好?不回去了,不理他們。”
方秋睜着淚眼,咬着嘴唇半委屈半怔忪地看着他,半晌才難過地眨眨眼,淚珠子倏然落下。他哽咽着又窩進枯葉的懷裏,小腦袋靠在他的胸膛上一頓磨蹭,鼻涕眼淚把衣服都弄濕了。
枯葉抱着方秋安慰了好一會兒,直到看見他的情緒稍微平穩一些,這才擡臉問季棠:“林家現在是被封了麽?”
“被抄了,仇少卿帶着人去抄的。月華樓也因為使用禁藥而被封了,那些姑娘和小倌們都被遣散了。這事兒鬧得還挺兇,魏知府已經上報到朝廷。聽說,皇上很重視這件事,還讓他們徹查林家的關系網,找出知情不報的其他商家,要嚴懲。”
“是麽。”枯葉低頭思索一會兒,想到那癫狂了一般的林智桓,又問:“那個林智桓,怎麽讓他跑了?我在洞裏時,明明聽見他說要去見展皓,問他一些事情什麽的,展皓沒有制住他麽?”
“少爺他……”季棠有些躲閃地看一眼枯葉,支吾着低聲道:“當天的狀況,我也不太清楚,聽說是把恩怨都了了,崇蓮姐他們也不願多說……似乎是,少爺不想追究了,就放他們跑了。”
聽到這話,枯葉臉上不禁露出了略帶嘲諷的鄙夷笑容:“他展皓還真是菩薩心腸,對舊情人這般寬恕,也不想想這人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
季棠不語,只是低着頭不說話。枯葉從憤懑的情緒中回過神,一下子覺得自己的語氣好奇怪,這股憤憤不平的心情也來得不明不白。說到傷天害理,他其實沒有立場說林智桓……不是麽?死在他手上的無辜人,并不比林智桓害的少。
于是枯葉也沉默了。他雙手僵硬地摟着方秋,抿着嘴默不作聲。沉默之中,季棠隐隐地嘆一口氣,伸手将方秋抱了過來:“岑大哥,你好好吃飯吧,身子還沒好,等會兒好生休息。方秋,我們先走了,別打擾哥哥吃飯。”
方秋依依不舍地松開小手,眼睛淚盈盈地看着枯葉,小嘴巴扁着,一副不甘不願的模樣。季棠低聲勸慰幾句,他才咬着唇沖枯葉小幅度地揮一揮手掌。季棠的表情有些不忍,但還是沖枯葉颔了颔首,随後抱着方秋走了出去。
看着他倆離開的身影,枯葉一時間沒了胃口。手裏拿着筷子,半晌又放下,任桌上的菜肴在夜風中變得冰涼。
最近兩天展皓是忙得團團轉,也難為他還能空出那麽多時間來陪着枯葉。現在枯葉醒了,展皓心裏也稍稍卸下了擔憂。林家的事情還沒完,仇少白三天兩頭往這裏跑,忙着取證,找他對供詞立字據。不時還詢問一下林智桓的去向,眼裏帶着懷疑的神色一遍遍重複問,你真的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外面街上據說也是一片混亂,月華樓裏出來的那些妓子和小倌四處找落腳處,一些到了隔壁的縣城,一些有點兒積蓄的,幹脆到偏僻處買了便宜的房子開起了暗寮。這一下亂了套,可把魏知府給忙得,着急上火,辦事兒不時經過展宅,也會進來喝杯茶。他總是一邊喝一邊跟展皓抱怨,說你這小子把這一灘渾水攪起來就不管了,收拾殘局的都是我們這些可憐人。展皓就跟他笑,說,父母官總是得辛苦些,要不怎麽能得到百姓的愛戴呢?一句話說得魏知府有氣發不出,只得生生又咽進肚子裏。
蘇州那邊,狄德慶也聽說了這事兒,昨晚一封急信快馬加鞭地送過來,找他到躍然居商量接任大掌櫃的事宜。展皓一邊喝茶一邊把那信遞給鐘叔看,帶着好整以暇的面色從容問他,要不要接?
鐘叔抿着嘴角狠狠瞪他一眼,把手裏的信氣哼哼地甩到地上,二話不說走出門去。展皓在身後悠閑地笑笑,信紙撿起來,疊好疊好,原封不動地又塞回信封裏。
大掌櫃什麽的,既然鐘叔不願意,那他做來也沒什麽意思。展皓靜靜地喝完一杯茶,伸手把全靖和玉珂招來,坐上馬車“骨碌碌”地往自家香料行去了。林家一倒,暗市裏香料這一塊兒就出現了空缺,他得去看看自家西域香料的存貨,如果不夠就得趕緊調一些來,反正這個缺得由他補上。
撿了故人留下的便宜——他不是冷漠,也不是翻臉不認人。只是,生意是個不講究感情的東西,他一向把人和事分得很開。說到底,他是一個商人,感情和事業混為一談的話,遲早有一天會受牽絆。
況且,他的感情也不在林智桓那兒。
枯葉自從醒來之後就一直在房裏靜養,不時到院子裏走走,但也絕不會出東院的門。方秋經常來粘着他,郁郁寡歡地抱着他的手,不怎麽笑,更不說話。枯葉不知道應該怎麽安慰這個年紀的小孩兒,就只能摸摸他的頭,摸摸他的背。
方秋喜歡貓咪,最喜歡小角。但是小角是個脾氣翹的貓姑娘,除了枯葉之外,其他人一概不給面子。方秋想摸她,她就炸開了毛躲到枯葉身後去,要不就把自己的哥哥姐姐踹過去,總之不讓他碰到自己。每一次都弄得方秋好失落,扁着嘴巴暗自委屈,這樣枯葉哪受得了。于是二話不說,抓了小角就往方秋懷裏塞,把小角弄得那叫一個抓狂,紮着爪子拼命掙紮。
方秋倒也不介意貓咪抓撓,每一次都抱着貓兒笑得甜甜的。一來二去,小角也懶得掙紮了,只是在小孩兒懷裏就會變得恹恹的,一副貓生無望了無生趣的樣子。枯葉伸手點點她的嘴巴,她不理不睬地伸出舌頭舔一下,随後耷拉着耳朵繼續悶悶不樂。
有時候展皓也會過來,抱着方秋說幾句話。只不過現在方秋不怎麽親他,也許是一看見他就想到自己的母親,于是也沒有什麽回應。一天下午,枯葉下了床走出門,看見展皓在院子裏蹲着身,手裏拿着一枝不知道什麽花兒在逗方秋。方秋靜靜地坐在花架下的石凳上,擡起大眼睛委委屈屈地看他一眼,小手伸出來接過花兒,但還是不說話。後來,展皓不知道說了一句什麽,小孩兒終于被逗得笑了出來,不過小嘴唇依舊撅着,似乎對自己被逗笑的這個事實感到很是不甘。
枯葉靠在門邊上看着,不知怎的覺得有點兒好笑。這小家夥,平時看着乖乖的,跟個軟綿綿的糯仔一樣,原來還挺有脾氣,對着展皓都敢甩臉子。就這個年紀來說,真是相當有膽量了。
再看展皓,那厮也不生氣,反而更燦爛地笑了起來,蹲身将方秋抱進懷裏,在草地裏一圈一圈轉着丢高高。看着他倆嬉戲玩鬧的身影,枯葉心中對展皓的膈應感覺反反複複的,時漲時落。跟着展皓将近四個月,卻還是不了解他,他的感情,他的喜怒哀樂……過往,或是未來。
一直到現在,枯葉也沒想清楚林智桓究竟抓自己去做什麽。于展皓,他不過是一個護衛,若要逼迫他,林智桓不如抓鐘叔更好。
莫名其妙……真是莫名其妙。枯葉心裏厭惡地嘀咕一句,随後轉過身,憤懑地走回了房裏。
展皓在院子裏抱着方秋玩着,眼角的餘光瞟見他轉身走進房裏,一瞬間,抱着小孩兒的雙手似乎沒了力氣,心中莫名湧出了一股失落之感。他們兩人之間有些什麽事情改變了,已經沒有了以往輕松的氣氛。當日,他也許應該問問林智桓,問他跟枯葉說了些什麽話。智桓心裏執念很重,展皓不是不信他,只是,不覺得他會這麽簡單就釋然。
不要愛上任何人——這是他最後對自己說的話。愛情有什麽執念可言呢,得不到的東西永遠是最好的。展皓不是沒想過,如果他得不到枯葉,今後的生活會變成什麽樣子。
會像林智桓一般偏執入魔嗎?應該不會。他不至于那般狼狽,即使得不到,也只不過……恢複成原來的生活而已。
原來的生活,就像他曾經跟玉珂說的,做生意,賺錢,買房子,吃飯,抽煙,睡覺,一日又一日,重複不停的生活。
這段時間,全靖和玉珂之間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居然開始真真假假地暧昧了起來。展皓看着他倆趕車,一個撇臉向這邊,一個撇臉向那邊,就是不互相看。全靖還偶爾回頭偷看一下,玉珂就壓根兒連看都不看。有時候展皓處心積慮地歪身子瞅兩眼,還能看見她的臉氣得鼓鼓的,嘴巴也嘟着,似乎是在賭什麽氣。
展大少覺得好笑,眉眼慵懶地靠進馬車裏,全身都松弛下來。看着有情人終成眷屬,自己心裏也會覺得高興,雖然這一對兒才剛開始別扭。但只要有了開頭,接下來的發展就自然而然了。展皓在馬車裏整一整衣服,心裏已經準備着喝他倆的喜酒了。往後生了娃,第一胎估計得是個男孩兒吧?啧,看玉珂這樣,應該還是挺能生的。
一路不負責任地意淫着,一行人從香料行慢慢回到了家裏。此時正是下午,展家的門打開着,裏面跑出來一個前院的小丫頭,朝着展皓迎過來:“少爺,魏知府又來蹭茶了。”
展皓無所謂地笑笑,垂下眼說:“蹭就蹭吧,又不是沒有。”說着,他雙手往身後一背,慢悠悠地走了進去。玉珂站在後面,瞪着雙杏核眼看見全靖趕着馬車往側門去了,紅豔豔的嘴唇咬了咬,最後郁悶地“哼”一聲,一甩手追着展皓跑進門去。
大堂裏,魏知府牛飲似的灌着展家的上品猴魁,一點兒都不心疼。展皓這混小子是大財主,這點兒東西他才不計較,不坑白不坑……這樣想着,魏知府就“咕咚咕咚”地将一壺茶全喝幹了。展皓走進來時正好看見他把茶壺放下來,一時間有些失笑:“魏大人,茶可不是這麽喝的啊。”
魏竟瞪他一眼,大喇喇地一抹嘴巴,沒好氣地道:“我才不是你們這些閑人,我就是一粗人!什麽茶,到我這兒都跟水差不太多!”
“啊,是麽?”展皓好整以暇地笑笑,招手把敏薇叫過來,笑眯眯地吩咐:“以後魏大人到這兒來,直接給他上涼白開,茶就不用了,太糟蹋。”
“嘿你個展皓,說你渾你還真就顯擺起來了是不是?”魏竟被他氣得胡子都飄起來,太陽穴直跳疼:“你給我整了這麽多事兒,我訛你一兩壺茶還不行啊?你自己去城西那一片巷子裏看看,那麽多暗娼,全是月華樓裏跑出去的!你還給我得瑟,真是渾得沒邊兒了你!”
見他真的生氣了,展皓也就正了正臉色,恭敬地道:“是是,都是晚輩的錯,大人就別生氣了。哪天我帶着東西上門犒勞您好不好?魏大人愛民如子,勞苦功高,是咱們常州百姓的福氣……”
“盡會灌迷魂湯!”魏竟瞪着眼罵他一句,手裏的扇子忍不住收起來在他肩膀上用力地打一下,打完又挑着眉毛神秘兮兮地小聲道:“那個什麽,原來月華樓裏不是有個你的相好麽?就是那個紅牌,叫萬姝的,她有沒有來投奔你啊?”
展皓攤開手,無辜地道:“我與萬姝姑娘不過君子之交,彈彈琴說說話,并無逾矩之行,何來相好一說?”
“哎呀呀!”魏竟不耐煩地一揮手,用恨恨的嫌棄眼光瞪了他一眼:“行了行了,知道你魅力無邊,那些女人男人都是他們自己貼上去的!可是那個啥,你跟萬姝姑娘好歹有些交情吧?現在月華樓倒了,她就真的一次都沒來找過你?”
“萬姝姑娘在江南豔名遠播,一個月華樓倒了,她還有千百個月華樓可以去,又怎麽用得着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