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 (1)
下午午時三刻,空氣凝滞,烈日炙烤着粗粝的砂石路,在地表上形成一片高溫扭曲的區域。蘇州往常州府的官道上,一匹棕色駿馬疾掠而過,上面馱着一個黑色的瘦韌身影。
馬兒已經喘得不行了,連續跑了近一個時辰,沒有喝水也沒有休息。枯葉催着它堪堪跑到前面有樹蔭的地方,便勒住繩子停了下來。
這馬兒看上去像是立刻就要倒下似的。枯葉拍了拍它的額頭,馬兒疲憊地擡眼看一看他,嘴裏大口大口地喘氣,鼻頭幹幹的。枯葉低頭在腰間找了找,這才想起自己走得太急,連個水袋都沒有拿。四下裏尋找一番,附近似乎也沒有溪流……看來只能讓它吃草緩一緩。
再走回馬兒身邊的時候,這家夥已經低着頭大口大口地啃起草來了。枯葉算了一下路程,此時他離常州已經不遠,之前剛出蘇州府沒多久,他就碰上了岔路,一時間有點兒傻眼,不知道該走哪一條。幸好路上來了個老人,對方給自己指了路:“兩條路都能到常州,一條小路,要往山上走,兩個時辰就能到,還有就是大路。大路平坦一些,但是比較繞,不過風景好,路上還有個周公館。”
聽老人家這樣一說,枯葉就想起來了,自己來時,展皓帶着他們走的是大路。可他不是記得展皓那家夥還催他來着麽?說快點兒起床,要不晚飯之前到不了蘇州了。
急着到蘇州的話,你就別帶我們走大路啊!枯葉坐在樹蔭下面,擰着眉不知道是第幾次腹诽。展皓這人真是惹人讨厭到一個程度,成日裏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算計些什麽,說話也總是只講半句。一年多以前,倆人跟着大少爺的那陣子還好,那時候要自己去做什麽,好歹會有個明确的指令,可這次就坑爹得不行。老是藏着掖着,什麽都不說,表面上也是一副什麽事都沒有的樣子。
就像中午時候,他突然決定被張知府抓進牢裏。
不知道他打的是什麽主意,展皓應該有他的想法和對策,畢竟他不是那種白白吃虧的主。他或許是有明确指令的,只不過沒有跟自己說罷了。
想起他中午時候對仇郎行和崇蓮說的,“你們等會兒機靈點兒,見機行事,先進了牢裏再說。”看,仇朗行和崇蓮明顯知道些什麽,但他就跟傻子似的被展皓打發回了常州!這種被排除在外的感覺……還真微妙。
枯葉沉默着坐在地上,一時間心裏也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只覺得有只小爪子在抓着撓着,那小野獸在吼着叫着,弄得他煩亂無比。
也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的。方秋被他們制住,這倒無可奈何,但如果季棠……一想到年嶼卿臉上暧昧的神情,枯葉就抑制不住心裏的憤怒。要是季棠真出了什麽事,要是年嶼卿真對她做了什麽,他一定要那混蛋肉債肉償!身上哪兒碰了季棠,他就把那個地方切碎!
一想到這兒,枯葉就坐不住了。季棠有可能在他們手裏,他多耽擱一刻,季棠就多受難一刻,可身後的馬兒還在吭哧吭哧地吃着草,再逼着它跑估計會要了它的命。也罷,反正剩下的路程也不遠了,他用輕功趕過去也是一樣的。
于是枯葉拍拍褲子站起身,走到馬兒面前摸一摸它的頭:“等會你休息好了,自己回去,我先走一步。”說完,他轉身跳到樹上,在樹梢間鳥兒般飛掠而去。馬兒仰着頭眨眨眼,一會兒朝着他離去的方向高亢地嘶叫了一聲。
未時剛過一刻,枯葉到達常州府。這時他總算是感受到了那匹馬兒的情狀,連續奔襲之下,胸腔裏盤亘着持續的高溫,喉頭一股腥熱的甜意揮散不去。加上天氣炎熱,這一路下來,身上汗水幹了又濕,濕了又幹。但心急之下他也顧不得這麽多,進了城門就往展宅跑,心裏一口氣憋着,沒有任何辦法松懈。
不一會兒功夫,枯葉就到了門口。展宅的門關着,門前的路上幾個行人走着,平淡匆忙,看上去不像出了什麽大事的樣子。枯葉擰着眉毛,也懶得敲門了,直接翻牆進去。在前院裏一落地,他就看見身着粉衣的敏薇正抱着一只黑白的絨毛團子,站在紫薇樹下瞪着一雙大眼望着他。
枯葉愣了,一時間有種莫名其妙的尴尬感,仿佛幹壞事被抓個正着一樣。他別別扭扭地站起來,一張臉繃着,嘴裏欲言又止。敏薇眨一下眼睛,也是好一會兒才開口:“你怎麽回來了?少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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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在蘇州……”枯葉擰頭說着,突然間想起季棠,別扭的臉色立刻變得嚴峻起來,“季棠呢?她沒事吧?”
敏薇瞪着眼,一臉的莫名其妙:“季棠會有什麽事?她早上剛幫貓咪洗過澡呢,喏,槍槍還到處亂跑,又一身的灰。”說着,小丫頭把手裏的絨毛團子往枯葉眼前一送。
聽她說季棠沒事,枯葉心裏不禁松了一口氣。接着又聽她說槍槍,立即想起是鐘叔喜歡的那只貓兒。他瞪着眼往敏薇那兒蹭過去,這才看清她手裏那團毛毛——灰藍色的眼珠子,白身黑尾,見了生人還害怕地往手窩窩裏蹭一蹭,“咪”的一聲,不是槍槍是誰?
“怎麽還是這麽小。”枯葉愣愣地看着小小的貓咪,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的小腦袋。敏薇好笑地瞪他一眼,說:“這才幾天呢?一個月的小貓不就這點兒大!喏,拿着,我還有事兒要做呢,你拿到東院去給季棠。”
說完,敏薇不由分說地把槍槍塞進了枯葉懷裏。枯葉手忙腳亂地抱住,一時間覺得有種莫名其妙的壓迫感……不就是一個小姑娘?這麽嚣張,這麽拽兮兮!他兩手抱着槍槍,突然就有些不爽地垂眼看了看它。槍槍本來就被他身上的氣息震懾得不敢動,這下子更是害怕了,原本就有些下垂的囧眼瞬間更加可憐兮兮地下垂起來。枯葉看着,覺得自己快要在這小家夥的眼裏看見眼淚了。
好吧……他有些心虛地收回視線,把小貓抱好往東院走。貓兒挨着他的衣服,不知道是嫌棄他身上臭還是怎麽,總之是有些抓狂地伸出小爪子推了他幾下。枯葉撇撇嘴,手裏不幹不淨地捏它的耳朵,心說這小家夥,居然還有潔癖!我也知道身上髒,等會兒就洗澡還不行?
進了東院,枯葉一眼就看見了坐在玉蘭樹下給小鴛鴦梳毛的季棠,這回懸着的心是徹底放下來了。季棠側對着他,一開始還沒發現,倒是小鴛鴦耳朵靈,“喵”地叫了一聲之後,竄起來就往他這兒跑。枯葉在門口看着小鴛鴦歡快地朝他跑過來,一瞬間頭皮都有些發麻。他趕緊把手裏的槍槍放到地下,然後伸手接住像個小炮彈一般砸進來的小鴛鴦。這力道可是不輕,枯葉的手臂都被震得有些發酸。
季棠扭頭看見他,先是驚訝一下,随即忍不住朗聲笑了出來:“岑大哥,看來小鴛鴦還是喜歡
你啊。”
枯葉一邊躲着小鴛鴦的舔吻一邊走,走到槍槍旁邊,這小家夥踮着小爪子還想往外跑,結果被他眼疾手快地用腳尖一勾,瞬間拎到了手上:“這家夥,啧,到底是不是貓啊?這是狗吧?”枯葉無奈得不行,他走到季棠身邊坐下,把槍槍遞給她。季棠抱着槍槍笑,說:“岑大哥,你們怎麽就回來了?”
“呃……”枯葉不知道應該怎麽說才好。他制着亂動的小鴛鴦想了一會兒,才道:“只有我一個人回來了,今天中午出了些事情,所以……”他剛說到這兒,一只橘紅色帶黑邊的小鳥兒淩空飛來,撲棱棱地落到了季棠的手上。季棠看他一眼,枯葉也适時地止住了話頭——小鳥的腿上幫着一卷灰褐色的紙,應該是什麽地方傳來的線報。
季棠把紙取下來,展開迅速地看了一會兒。枯葉見她的表情漸漸變得有些嚴肅,心中頓時也覺得不安:“上面說了什麽?”
“沒什麽,就是你剛才想跟我說的事。”季棠斂着眉嘆一口氣,然後把小紙條撕碎了,埋進泥土裏:“那個年嶼卿,他怎麽會有我的衣服?”
枯葉沉着眉毛思忖一會兒,說:“是件鵝黃色的薄衫,你有沒有印象?”
“鵝黃色的衣服?”季棠挑一挑眉,臉上露出個頓悟的,又有些哭笑不得的表情:“那件衣服是我去看望展家的老仆人時候落下的,怎麽會被那些人撿了去?”
“估計是他們到那兒去偷的。”枯葉說着,臉色漸漸有些不好了,季棠的表情也開始有些不妙:“他們去過翠嶺。”
“那些老人家會不會有危險?”
“不大清楚,我先通知鄭大哥,讓他叫人去那邊看看。”季棠說着,立即起身走向房間。枯葉也跟着進去,就見季棠從櫃子裏取出一張小紙條和一枚針一樣的東西,沾着杯子裏的茶水就開始在紙上戳刺。枯葉埋下身子,試圖看清她寫的字,但他顯然忘了在蘇州時候的教訓,那小小的字排得密密麻麻,看得他眼睛都要酸痛。
屋外的小鳥兒此時蹦蹦噠噠地跳了進來,站在枯葉按着桌面的手指上,擡着腦袋滴溜溜地望他。這姿态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小豆子,那只鳥兒自來熟得……想起它騷情無比的小眼神,枯葉就渾身打了一個寒戰。
季棠在一旁看見他跟鳥兒你瞪我我瞪你,臉上的表情稍微輕松了一些:“這鳥兒是只山麻雀,還是個男孩子,調皮着呢。今天的消息來得晚了,要不我也不會沒有心理準備,估計這家夥半路上又跑哪兒吃果子去了。”說着,她伸手将小紙條卷到鳥兒的腿上,然後摸摸它的腦袋,給了一顆花生米給它:“不能吃多,你太胖了。啾,去東東那兒,叫他給你玉米粒吃。”
鳥兒叼着花生撲棱棱地飛走了,枯葉站在原地,臉上有些幻滅:“東東?”
“就是鄭大哥啊。”季棠眨着眼睛,彎着嘴唇微微笑了一下:“小家夥們比較蠢笨,只聽得懂單音節,我是棠棠,敏薇就是薇薇。這些小鳥最喜歡崇蓮姐,因為她是蟲蟲。”
“那……”枯葉繃着一張無語的臉,“展皓是什麽?”
“你說少爺啊,”季棠有些壞心地笑起來,聲音不知為何低了下去,“我們叫他小小。”
枯葉:“……”
季棠繼續笑:“之前有人提議說叫大大,但是敏薇姐說聽着好像是在上茅廁似的,所以就叫了小小。這個連少爺都不知道哦,我們一直不告訴他。”
枯葉:“……好吧。”
這回季棠是真的樂了。她對着枯葉揮揮手,說:“岑大哥,你這樣趕過來也累了,我去叫人給你弄洗澡水,你身上好大一股汗味。”
枯葉有些尴尬地目送着小姑娘跑出去,一直到季棠沒影兒了,他才拎起衣領小心翼翼地貼到鼻子上。一聞之下,枯葉臉上立刻露出了崩潰又嫌棄的表情。他閉着氣把衣領松開,心裏一瞬間後悔得不行:這麽臭也敢走到人家身邊去,也不怕熏着人家小姑娘!
這時,趴在桌邊抖着小尾巴想下去玩兒的槍槍可憐兮兮地“咪”一聲,拉回了他的注意力。枯葉盯着它看了好一會兒,突然間才想起來——小角兒哪裏去了?
等季棠領着人把浴桶擡進來時,枯葉已經在房間裏上上下下找了一圈兒。小角真的沒在,倒是烏雲蓋雪和挂印拖槍窩在他的床上。倆小貓支着大耳朵看見他一個陌生人走過來,吓得只知道喵喵叫,連跑都不懂跑。
季棠在門口看着他翻箱倒櫃,就問:“岑大哥,你幹嘛呢?”
“我……”枯葉有些尴尬地把頭從書桌下面縮回來,“我在找小角。”
“她呀!”季棠笑了,揮揮手讓人把浴桶放好:“那丫頭野着呢,現在不知道是在西院還是後花園,晚上才會回來。”
“啊,是麽。”枯葉撓撓頭發,扭頭看了看那桶水,支吾着說:“那,我還是先洗澡吧。”
季棠笑着點點頭,随即走到衣櫃那兒拿出了一套藍灰色的麻質夏裝放到桌上:“這是少爺去蘇州之前叫人給你做的,我看你回來得急,也沒拿衣服,就穿這個吧。”說完,小姑娘笑笑地走出去了。枯葉愣愣地看着那件衣服,一時間心裏糾結難解,不知道是個什麽想法。
洗了澡之後,枯葉總算覺得身上好受了一些。他試着穿了一下那件藍灰色的夏衣,剪裁比較寬松,腰帶一系,袖口和腋下部分感覺空蕩蕩的。有點兒不習慣,但倒也清爽涼快。
身子放松下來之後,精神就也跟着放松了。枯葉坐在廊子邊,剛等頭發幹了,眼睛就困得眯了起來。此時時間已近黃昏,太陽挂在樹梢邊上,正一點點往下落。他靠着柱子模模糊糊地坐了半晌,困得實在不行了,只得站起身打着呵欠往房間裏走。
烏雲和挂印似乎不喜歡亂跑,一直窩在他枕頭邊。這時候小鴛鴦也在,看見他走過來就喵喵地叫了兩聲。槍槍倒是又不知道跑哪兒去了,那只囧眼貓咪,看着膽小,倒也挺調皮的。枯葉躺在床上,側身看着那一窩的貓咪,想着還有一只鞭打繡球,嗯,估計也是跑到哪兒玩兒去了吧。
迷迷糊糊的,歪着腦袋就這樣睡了過去。小鴛鴦在枯葉臉對面盯着他看了好久,一會兒小心翼翼地伸個鼻子過去,在他臉頰上輕輕地親了一下。兩只小貓見娘親這麽親近這個人,也都哼哼唧唧地往枯葉的方向擠了擠,一個個躍躍欲試地嗅聞着他,不時伸出小舌頭舔一舔。
枯葉在睡夢裏癢癢地抽一抽鼻子,翻個身,繼續睡了。
昏昏沉沉地睡了兩個多時辰,一直到晚上戌時,枯葉才悠悠轉醒。一睜開眼,他就看見一個小混蛋正在他半露的胸膛上踩來踩去。腳掌上的小肉墊軟軟韌韌的,尾巴悠然地左右搖晃着,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樣。
白色的小身子,只在左眼上有一塊三角形的大黑斑。比起剛出生那會兒算是長大了不少,可依舊是圓滾滾的小腦袋和小肚子,眼睛也是圓圓的,看上去可愛得緊。
枯葉稍稍坐起身,瞪着眼看了她好久,一會兒才伸出雙手,撐着小家夥的腋下将她提了起來:“小角。”
小角姑娘沒有應他,只是歪一歪腦袋,探究似的眨了眨眼。一會兒小家夥低下頭聞一聞他手上的味道,這才輕輕地叫一聲:“咪嗚。”
唔,還真是拽兮兮的樣子呢。
枯葉看着她,在他自己還沒有注意到時,嘴邊已經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不一會兒,小角就掙開他的手,又跳到了他的小腹上。這家夥站在枯葉的腹肌上,雙眼定定地看着他,似乎在思索着什麽事兒。半晌,小尾巴搖一搖,擡起小爪子開始往前走。走過肋部,走過胸口,最後鑽進枯葉披散的頭發裏,趴到了他的肩膀上。
然後,這大小姐發出了一聲滿足的“釀~”聲,小腦袋也軟糯地在他的頸窩蹭了蹭。枯葉笑着伸手揉一揉她的小肚子,托着她站起身,單手整好衣服往外走。
睡了那麽久,肚子快要餓扁了,得去找東西吃。枯葉在心裏叨咕着,手裏托着小角圓滾滾的小屁股,一走出房門,他就看見季棠坐在院子裏的玉蘭樹下,面前正擺着個根雕茶盤,閑情逸致地賞月喝茶。
枯葉默默地走過去,迎着小姑娘的笑臉撇嘴:“大晚上的喝茶,你也不怕睡不着覺。”
“這是熟普洱嘛,沒關系的。”季棠笑眯眯地從身子另一側拿出個食盒,擺在一個小樹樁凳子上:“你睡到現在才起來,這菜都有點兒涼了,不要緊吧?”
枯葉在她對面坐下,伸手将小角放到膝蓋上,然後把食盒接了過來:“大熱天的,吃熱菜還難受,涼一點兒好。”
季棠彎着嘴唇,笑笑地把小角抱過來:“這混世魔王還真是喜歡你,見面就爬你身上去了,平時可是傲氣得很,讓人摸一下都是施舍。”枯葉沒顧得上答話,他正狼吞虎咽呢,嘴裏塞着全是飯菜。季棠撇臉看見他這餓鬼模樣,又不禁發笑。她坐在對面,此時月光把枯葉臉上的花銅面具映照得分外斑駁美麗。季棠盯着它看了好一會兒,說:“這個新的面具可真好看,少爺肯定是叫樊師傅幫你做的。”
聽見這話,枯葉往嘴裏塞飯的動作瞬間停頓一下,過了一會兒才又慢慢地開始動筷子。季棠倒也沒指望他回答,只是自顧自地摸着貓咪,擡頭望了望天上的月亮。
今晚天氣正好,晚上時候,氣溫褪去了白日裏的炙熱,甚至還有絲絲縷縷的涼風吹過來。院子裏夏蟲在低聲叫着,身邊一個小小香爐,裏面正細細熏燃着驅蚊的草藥。草藥被火焰舔過之後散發
出好聞的清新焦香,讓人覺得舒适又惬意。
“要是少爺也在,那就好了。”季棠突然這樣說了一句,枯葉在一旁埋着頭,看不見他的表情,季棠只在細微的咀嚼聲中隐隐聽見他含糊地“唔”了一聲。小姑娘聽見這個字,淡然的臉上不禁露出一個會意的笑容,大眼睛垂下來,若有若無地看了這別扭的家夥一眼。
“剛剛鄭大哥傳信過來,說翠嶺那邊确實有人走動的痕跡,但是老人家們都沒有事。以往那邊沒什麽人,現在會派一些過去,叫我們不用擔心。”季棠低聲地說了這幾句,想了想,又道:“鄭大哥還說,林家的人不知道安的是什麽心,最近也開始有些動作了。明天他會過來找你,少爺叫崇蓮傳了信給他,讓你也幫忙盯着方秋那邊。”
枯葉放下筷子,沉着臉擡起頭,伸手擦了擦嘴角:“方秋的身世已經暴露了,他們以為方秋是展皓的兒子,林智桓恐怕不會善待他。”
季棠擡眼望着他,眼睛裏一時間也有些拿不準:“那,方秋到底是不是少爺的孩子?”
“我不知道,展皓說不是。”
“這樣啊。”季棠松一口氣,表情不那麽擔憂了。她坐着思忖了一會兒,然後開始收拾碗筷:“既然少爺這樣說,那就一定不是。岑大哥你也別想太多了,林智桓對少爺的執念很深,少爺現在在蘇州還沒回,所以我覺得他還不會對方秋怎樣。”說着,她伸手将小角遞給枯葉,站起身道:“我先回去了,你估計睡不着,但也不要待得太晚。這個小香爐裏面是驅蚊的藥草,你去哪兒的話記得帶上,要不會被蚊蟲咬的。”
說完,季棠安撫似的擺一擺手,轉身走了出去。枯葉坐在樹下,有些怔怔的。擡頭透過玉蘭樹的葉子看看月光,看看深藍色的天空,安靜的院子裏,草叢裏的蟲鳴聲分外清晰。枯葉不由得想起那晚,展皓莫名其妙在花架下喝酒的情景。一直到現在,他都不知道那天晚上那家夥為什麽突然起了閑情逸致,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沒有喝醉。
扶着他走過荷塘的時候,展皓還發了神經,後來被自己扔在池塘邊。
也不知道現在池塘裏的荷花開了沒有。
枯葉以前沒想過自己喜歡什麽東西,現在在展皓身邊混了三個多月,性子似乎比以前緩了些。想起展皓之前塞給他的那些野花,有時候細細回味一下,也确實有一點兒意思。
漸漸開始明白了那人為什麽會種這麽多的花花草草。
現在站在池塘邊,站在月光裏,滿池的荷葉在風裏輕輕搖晃,夜風帶來些許別樣的清香氣息。枯葉拎着小香爐看着眼前的荷塘,小角則趴在他肩膀上昏昏欲睡。幾支花苞藏在寬大的荷葉後頭,偶爾露了個花尖出來,像是在探頭探腦似的。
這些生靈在月光下,仿佛在說話。
小角兒不知道是不是睡得不安穩,小爪子抱着他的脖子蹭了蹭。枯葉伸手将她抓下來,抱進懷裏,低下頭幾不可聞地嘆一口氣,然後轉身往回走。
也不知道蘇州那邊怎麽樣。牢裏那地方他溜進去過,那種環境,展皓這個大少爺估計是待不慣的。想着又忍不住哼一聲,昧着心思幸災樂禍:誰叫他腦子有病,去哪兒不好要去牢裏。當時那情況也不是沒有其他解決的辦法,不過就是一夥雜碎,一個知府,再加上個林智桓而已。難道說,展皓對那姓林的還有舊情啊?
想到這個可能,枯葉忍不住蹙起眉頭,心裏冷冷地哂笑了一聲。展皓這是有病吧,早幾年把人家給甩了,現在才覺得對不住人家?真是,不可理喻。
想着,枯葉抱着小角,擰着眉用力踹飛了腳下的一顆石子。那小石頭“撲通”一聲掉進水裏,枯葉看見一個小小的黑影被這動靜吓得從荷葉裏飛了出來,撲棱棱地落到前面一棵矮樹上。他瞪着眼,一下子覺得有些奇怪——這麽晚了,居然還有鳥兒沒睡?
枯葉小心翼翼地走過去,一直到走近了,他才堪堪看清,那是一只紅頭黑身的小鳥兒。小家夥站在樹杈上,正撲閃着一雙黑眼睛,歪着腦袋看他。
——小豆子。
當下,枯葉只覺得心裏提着的氣兒一空,身子裏瞬間充滿了無力感。他把小角兒放到肩膀上托着,伸手把鳥兒引到手指上,舉到眼前無奈地問:“你怎麽在這兒啊?”
“啾,(≧ω≦)!”小家夥依舊非常喜歡他,圓腦袋高興萬分地蹭着他的手。見它這副沒節操的模樣,枯葉不禁翻了個白眼:“你不是在展皓那兒的麽,怎麽跑這兒來了?”
“(⊙ω⊙),啾?”鳥兒歪一歪頭,做出一副“我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枯葉恨不得伸手敲它,這混賬鳥兒,主子在牢裏受苦,它卻在外邊逍遙快活!神神叨叨地跟着他到常州,現在還裝傻!枯葉有些氣悶,半晌才又想起季棠說的,這些小家夥只聽得懂單音節——莫不是剛才自己說的是“展皓”,所以它才不知道的吧?
于是枯葉換了個稱呼,試探着問:“那個……小小,不是在蘇州麽?”說完自己都覺得惡心,一句小小,簡直是要了他的命。
不過這回小豆子聽懂了,歡天喜地地在他手上蹦跶。枯葉垂眼看着它,本想讓它飛到展皓那兒,但是又不懂這樣做有什麽意義。這時候,本來趴在肩上沒動靜的小角兒卻爬了起來,兩眼直勾勾地看着小豆子,四只小爪子躍躍欲試的,伸出的鈎子把枯葉的皮膚抓得隐隐作痛。
“咳,你還是先走吧。”枯葉感覺不妙,于是低低地跟小豆子說一聲,擡手将它抛了出去。小鳥兒在夜空裏盤旋一圈,然後撲棱棱地飛走了。小角兒見獵物不見了,似乎有些不高興,紮着小爪子在他的肩膀上撓了好幾下。枯葉龇牙咧嘴一會兒,伸手把它抱下來,氣呼呼地帶回去教訓了。
半刻鐘後,蘇州府的地牢高窗裏,逆着月光,撲棱棱地飛進來了一只鳥兒。閑閑坐在地牢陰冷潮濕地板上的某人聽見翅膀拍打的聲音,于是輕笑着擡起手,鳥兒順勢落到了他的手指上。
“怎麽回來了?”
“啾~(≧ω≦)!”
“他叫你過來的?”
“啾!(⊙ω⊙)!”
“哎,看來,小狐貍還是想我了啊,口是心非……真是別扭。”
“啾啾啾啾啾~!(≧ω≦)!”
看着手上的鳥兒一臉贊同的神情,對方又發出了幾聲低沉的輕笑。微微髒污的衣擺,稍顯淩亂的頭發,臉上的神情依舊從容——即使處于狼狽的情境,也絲毫不減他作為展家家主的悠然風姿。
從中午到現在,展皓被關進來已經近五個時辰了,滴水未沾,粒米未進。倒也沒有覺得太難受,他吃東西向來吃得少,只是牢裏空氣污濁,潮濕悶熱,稍微有些難耐罷了。
展皓定定地盤腿坐在幹稻草上,一會兒伸手摸摸頭發,早上明櫻幫束好的發冠已經有些松了,幹脆就取了下來。血色胭脂玉的發冠放到一邊,小豆子即刻蹦蹦跳跳地靠過去,用嘴殼啄一啄它,還張開嘴用短短的舌頭觸了一下。展皓理着頭發看見這個情景,嘴邊浮出個淡淡的笑:“那個不是,你不要亂碰,要不然我要被明櫻數落的。”
“啾,(⊙ω⊙)!”小家夥跳到展皓肩膀上,又戳一戳他的脖子。展皓有些吃痛地躲了躲,垂着眼無奈地道:“我已經沒有啦,那東西只有一個。”
小豆子聽了,一雙黑眼睛裏隐隐露出了些失望的神色。展皓撓一撓它的小肚子,說:“你回去吧,不要讓他看見,要不該懷疑我們了。”小豆子對着他眨眨眼,然後扭了扭小尾巴,撲棱棱地飛出去了。
牢房裏又恢複了一開始的寂靜。展皓百無聊賴地垂着頭,低沉地呼吸着。他對面和周圍的牢房裏都沒有人, 那張知府倒是大方。剛進來時展皓還記得那看門的獄卒眼神惶惶地看着他,似乎怕他會吃人一般。
倒也不是不會,可怎麽的也犯不着吃你啊,歪瓜裂棗的。
這時候,牢門口的方向突然傳來一陣細微的響動,接着,一陣輕煙緩緩地飄了進來。展皓看着那從煙霧中走出來的鬼鬼祟祟的熟悉身影,心中頓感無奈。
說起仇朗行這家夥,腦子是真心好用,可就是不知道哪一根筋搭錯了,老是奇奇怪怪神神叨叨的。一閑着沒事就全身發癢,愣是要去逗逗這個撩撩那個,一定把人家逼得狠狠教訓他一頓,然後他就安分了。
鐘叔說他這是天性犯賤,沒得治。現在想想,還真沒說錯。
喏,這時候,那老是不正經的家夥就舉着根竹管蹦蹦噠噠地從煙霧中鑽了出來,一臉小人得志的神情。展皓堪堪忍住翻白眼的沖動,壓抑着聲音道:“我不是跟崇蓮說叫她找那個人挖地道過來麽?從官府門前那條路下面的通道挖過來,又不費什麽時間,你們弄迷煙幹什麽……”話沒說完,那本應老老實實聽從指令的崇蓮姑娘就也拈着根竹管左右張望着走了過來。到了展皓牢前毫無姿态地站住,張望的雙眼轉到正前,特淡定特無辜地看着自家主子,一臉不在狀況的表情。
展皓扶額:“……”好吧,還心說指望崇蓮,卻忘了這家夥有時候也是個不靠譜的。
仇朗行倒沒覺得怎麽樣,這厮舉着竹管還興奮着呢:“我就是回去的時候看到有人在巷子裏推銷這個。這些小市民的東西以前沒用過,不如買來用用啦!咩哈哈,效果還不錯的樣子。”說完還得瑟地拈着管子甩了甩。
展皓默默地扶了扶額頭,調整一下表情,才道:“我吩咐你們做的事情,現在怎麽樣了?”
“唔,這個嘛,”仇朗行蹲下身,在袖子裏掏了一下,摸出一疊紙遞給展皓,“我到那什麽于永林的家裏找了一下,沒找到什麽有用的。那些祖傳的偏方應該都被拿走了。不過有幾張手稿,記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藥材,好像還有點兒意思。”
展皓伸手接過來,一張一張地查看。那幾張紙上記錄的都是些古怪的藥材名字和對應的藥性,看着有點兒眼生,但性狀卻頗為一致,不是致幻就是成瘾。展皓垂着眼睛,将那些紙又遞回給仇朗行,問:“戴月現在行蹤如何?”
“今天下午林智桓他們動身回常州了,戴月當然也是被帶走咯!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被喂了那種藥,想跑都跑不掉的。”仇朗行無所謂地聳聳肩,把那幾張紙塞回了袖子裏:“林智桓似乎早預料到她會向你通風報信,所以看着并沒有太驚訝,就冷笑了兩下——”說着,仇朗行模仿着扯了扯嘴角,“然後帶着個冷面黑衣人走了。”
“呵,”展皓輕笑一聲,“他不管燕祁了麽?”
“那樣的敗家子有什麽好管的?”仇朗行少見多怪地瞥他一眼:“是我我也不管。”
他這話一出來,身旁一直默不作聲的崇蓮就斜着眼定定地鄙視了他一下。
展皓也擡眼盯了他一瞬,倒沒有什麽鄙夷的情緒,反而還有些幸災樂禍。仇朗行被他這眼神弄得後背有點兒毛毛的,不禁瞪着眼站起身來,抖抖擻擻地後退幾步,把崇蓮踹到了前面來。崇蓮白他一眼,然後轉臉對着展皓,音調平平地繼續彙報工作:
“鐘叔已經去開封府了,估計過個三五天就能有回音。不過現在開封府的人正忙着一宗謀反案,好像有點兒棘手的樣子,所以不一定能引起重視。常州那邊剛傳來了信兒,季棠沒事,他們只是打個幌子把枯葉騙回去而已。至于目的是什麽,這個你就自己琢磨吧。只不過說那些人到翠嶺走動過,不知道想幹什麽。”
“方秋呢,方秋和馬清韻怎麽樣?”展皓聽完,冷靜地補了一個問題。這時崇蓮突然頗為同情地看了他一眼,道:“方秋沒事,不過鄭大哥說馬清韻的神智似乎已經崩潰了,成天胡言亂語的不知道在說什麽。這些天一直被他們關在一個房間裏,守衛很嚴密。”
聽到這兒,展皓的眼神越發深沉了,情緒晦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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