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 (1)
展皓坐在座位上,一時間有些愣,也不知道是裝的還是真的。枯葉和鐘叔也看着他,眼神都不大高興。鐘叔是在生剛才那匹綢緞的氣,至于枯葉嘛,展皓就不怎麽清楚了。他伸手有些無奈地摸一摸眉毛,然後磨磨蹭蹭地站了起來。
“狄老板,展某,呃……實在是有些受寵若驚,您太擡愛了。”展皓模模糊糊地說着,眼睛并不跟狄德慶對視。狄德慶見他态度躲閃,眉毛一擰,眼神一下子變得銳利又壓迫。臺下的人有些懷着心思的,聽展皓這像是推脫的言辭,就也有些沉不住氣。狄德慶雙眼緊盯着他,負着手一步一步走下來,目光如炬。
“展賢侄這是什麽意思,覺得自己擔不起我的面子?”
展皓勾唇一笑,臉上露出個謙卑的表情:“不是怕自己擔不起,而是怕服不了人心。”
“服不了人心?”狄德慶擰着眉重複一句,陰鸷的雙眼沉沉一轉,直勾勾地望向其他的賓客:“展老板說,他怕服不了人心,是麽,我也怕他服不了人心。”說着,他沉定地一步步穿過桌椅,慢慢向大廳中心走去。
“好,現在你們就來給我說說,有哪兒不服他的?說得好的,能說服我的,我就把這事兒放一放,重新考慮別人!有膽識的,覺得自己有能耐的,也可以站出來自薦,我都會好好地聽着。”
說完,狄德慶将衣擺往旁邊一分,直着腰背大馬金刀地坐在了最中央的那一桌上。他靜靜地掃視着沉凝的衆人,面無表情。看了半晌,居然沒有一個人出聲,狄德慶擰起眉毛,有些不耐地催促道:“想說的就站出來!磨磨唧唧的,怕什麽!”
話音落下,一會兒之後,大廳裏的某一角發出了些許聲響。衆人都扭臉朝那個方向望過去,只見一個濃眉鷹目的中年男子推開椅子站了起來。展皓對這人有點兒印象,以前跟展天行似乎合作過,松江府的一個商人。那人身後站着兩個面目陰沉的護衛,不知道是從哪兒找來的江湖人。
“我們不敢說,是怕得罪了展老板,會被他痛下殺手。”那人聲音沙啞地說着,眼睛用力地盯住展皓,一臉意有所指的神情。狄德慶只感覺右眼皮一跳,下意識地就往展皓那一桌,枯葉的身上望了一下。
枯葉一直坐在椅子上沒出聲,只是冷眼看着這無形的血雨腥風。狄德慶有些擔憂地收回視線,眉毛擰起來,聲音低沉地冷嘲道:“展皓是我看着長大的,他為人正直,心胸寬厚,又怎麽會因為一句反對就殺人滅口?!”
“狄老板你有所不知,”對方老神在在地說着,視線若有若無地朝枯葉身上瞟了一下,“展老板身邊的那個護衛,是當今江湖上的第一殺手枯葉,是給錢就能做事的冷血角色。把這麽危險的人物留在身邊,怎能不讓人覺得懼怕?換一句話說,如果他真像狄老板說的那麽宅心仁厚,又怎麽會雇傭這種人做護衛?!”
狄德慶擰着眉聽完,一時間也不由得為展皓擔心。他知道枯葉的身份,但是因為某些原因,所以他自己并不覺得懼怕。不過對于其他人,恐怕就是另一種感受了。
展皓的臉上依舊保持着悠然的笑容,仿佛已經早有準備,他甚至還頗有興致地扭頭看了看一臉臭相的枯葉,沖他眯了眯眼睛。
鐘叔坐在一旁,伸出手拍一拍枯葉放在腿上的手掌,似乎是叫他不要擔心。枯葉抿着嘴滿不在乎地哼一聲,冷冷地板起了臉。
“吳老板所言甚是。”展皓悠然地擡起臉,對着那人恭謙有禮地笑了一下,還把手中的扇子一展,在身前慢悠悠地搖了起來:“不過,展某倒覺得自己給大家做了一件好事。”
說着,他眯起的眼睛緩緩睜開了些,眼神不複之前的慵懶:“你們應該感謝我雇傭了枯葉。因為,放他在外面替別人做事,你們的性命才是真正沒保障。大家也都知道,有些人沒本事,沒種,就只能用錢買幫手給自己出氣。而我若是想要對付一個人,根本用不着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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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兒,展皓雲淡風輕地挑起下巴,睥睨着衆人,嘴邊勾出一個輕蔑的冷笑。
“我殺人不用刀,多的是辦法讓你們生不如死。”
這話一出,大堂裏靜悄悄的,先是愣了一瞬,但馬上,憤怒的罵聲就從各個角落裏湧了出來。展皓這話太過于挑釁,直接就刺破了某些人脆弱的自尊心,讓他們瞬間惱羞成怒了。展皓鎮定地站在人群中央,任這些人面紅耳赤地咒罵着,不辯解,也不阻止,就是這樣不慌不忙地笑着。
這無疑更加刺激了那些人的怒氣。
狄德慶臭着臉,身子越來越僵硬。他其實是想要維護展皓的,畢竟是他看中的人,可這家夥偏偏不考慮後果,硬是要把火燒到自己身上!這下好了吧,千夫所指,百口莫辯!這麽刺耳的話,叫他怎麽圓得回來!
“安靜!大家都安靜!”焦慮無果,最後只能先想辦法控制局面。狄德慶用他洪鐘一般的聲音大吼了兩聲,那些吵吵個不停的人雖說氣憤難平,但到底是要賣他個面子,陸陸續續地就也停了下來。展皓對着他挑挑眉,嘴唇勾一勾,似乎是在感謝他的解圍。這淡定的表情讓狄德慶一下子又差點兒喘不上來,簡直要氣噎當場。
“吶,狄老板,我就說有人不服我吧?”展皓語調輕快地說着,臉上還裝出個受傷的笑:“只不過呢,展某今天不是來讨罵的。你們不相信我的本事,我就只好證明給你們看,我到底能不能赤手空拳地把人整死。”
他轉過身,不緊不慢地走向鐘叔那邊,邊走還邊道:“五年前,我剛接管家裏事務的時候,只用了三個月的時間——”說着,他轉過臉對着燕祁遙遙一指,“——就把你大哥燕衡給整垮了。芙蓉樓就是在那時候被我買下來的,從那以後你爹就廢長立幼,扶持你上位。”
說完這句話,展皓剛好走到鐘叔身邊,從他手裏接過一疊厚厚的賬本。他冷笑着轉身看向那邊渾身僵硬的燕祁,臉上蔑視的神色越發鋒利:“說實話,如果我們兩家還有來往,我真想勸告你爹,前人犯過的錯誤,後人就不要再重蹈覆轍了。你哥比你能,他不應該用你這塊磚代替他那塊玉。而且,我能把他整垮,就也能把你整垮,這只是看我的心情罷了。”
“你哥得罪我,是因為他小時候不懂事,我整過他了,就也算了。但是你不應該打我的主意,特別是在你身上的漏洞這麽多的情況下。”
說着,展皓垂着眼,将手裏的賬簿草草地翻了一下,然後搖頭晃腦着唏噓道:“說實話,一開始,我還真沒想到能套着這麽多的人。我只是聽說你喜歡賭博,所以用別人的名義開了個賭坊罷了,結果這麽多人上鈎,這還真是意外的收獲啊。”
展皓冷笑着,将賬簿輕輕一拆,揚手把記着密密麻麻賬單的紙向半空中一撒……瞬間,白花花的紙片像雪花一般紛紛揚揚地飄了下來。
在座的人有大半都神色緊張地伸手去撈。狄德慶站在漫天的紙片雨中間,隔着飄搖下落的紙張神色複雜地盯住展皓,沉聲問:“你開的賭坊,叫什麽名字?”
展皓神色從容地負手站着,像一株迎風傲立的桦樹。衆人在忙于拾撿紙張之際,聽見他聲音涼絲絲地說出三個字:“——金生喜。”
這三個字無異于一道響雷砸在當場,宴會廳裏幾乎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睛,一時間面面相觑,都說不出話來。過了半晌,不知道是誰抖着嗓子喊了一聲:“你胡說!金生喜怎麽可能是你的産業,我從來沒有在那兒看見過你!而且,而且金生喜前兩天已經關門了,老板和夥計全都不知去向!”
“金生喜關門了,難道你們不開心麽?”展皓盯着那人惶惑的臉色,眼裏露出了幸災樂禍的冷淡神情:“你們在那兒留了這麽多的欠條,以為這樣就能一筆勾銷?好好看看吧,各位少爺們的大手筆,簽字蓋章的時候都那麽爽快,之後發現不對了,就想上門來找麻煩,銷毀證據。”展皓說着,眼睛擡起來盯住燕祁,臉上冷冷一笑:“真是無情啊,明明前些日子才在金生喜豪賭了一番。”
這時候一張紙正好飄到展皓眼前,他懶洋洋地伸手接了,拿到跟前不緊不慢地念出來:“杭州葉家的三公子,葉豐,去年臘月初九,在金生喜欠賬六百兩白銀……剛過了年就出來賭啊?啧啧,你也太心急了些。”說完,手指輕輕一撩,眼神輕蔑地繼續瞥着狼狽的衆人。
被點到名的那位葉公子是蘇州糧食大戶葉家的三子,因為是家裏最小的,所以母親分外嬌慣,被寵得無法無天。但今天葉老爺也在,聽見自己幺子的這般劣跡,不禁氣得發抖,只覺得顏面掃地。那葉三公子一時間也慌了臉色,但是礙于這麽多人在場,他也只能強撐着表情,惱羞成怒地吼:“展皓,你別欺人太甚!你不過開了個賭場,得瑟什麽,知不知道什麽叫欠債的是大爺!我,我今日就将這些欠條全都撕了,看你還怎麽嚣張!”
說着,他還真的胡亂抓起地上的那些紙張,手忙腳亂地撕了起來。一些人被他的舉動啓發,也都咋咋呼呼的跟着一起撕。
展皓好笑地看着他們的舉動,笑容裏有一絲輕蔑的無奈:“你們撕這些幹嘛呢,反正開賭場是個無本的生意,只要手上有功夫,你們手裏的錢就都得往我這兒跑。說起來我還真賺了不少,難為你們傻兮兮的,還以為打了欠條就是占了我的便宜。”
這話一出,那些情緒激動的人才慢慢地清醒過來——把欠條撕了也是無濟于事,展皓的目的本來就不是他們的錢,他只是想要他們的把柄!想清楚的那瞬間,一大夥人身上的力氣都随着憤怒消失得一幹二淨,情緒陡然變成頹喪,一個個都臉色灰白。
燕祁僵在座位上,已經不知道該如何表情、如何動作了。他只能瞪着雙眼,看着眼前的亂象,聽不見聲音,也沒辦法轉移視線。寂靜的視野中,他看見展皓站在對面,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眼神憐憫又冷漠。他的嘴唇在動,似乎正對自己說話,可是他卻聽不見。
“燕祁,我昨天剛清算過,這幾年你在金生喜送我的錢,夠把你家的玉關樓買下了。過兩天你爹要是知道這個消息,會不會又把你給廢了,轉而扶持你哥呢?”
展皓的冷笑像是壓在駱駝身上的最後一根稻草,徹底将燕祁壓垮了。他僵直的脊背一下子松軟下來,頹唐地靠到桌子邊上,眼神惶恐又空洞。
這些年,他一直覺得他可以,他不比燕衡差。但很多時候想要出頭,想要施展自己的抱負,卻總是被這個哥哥壓制住。後來好不容易有了機會上位,沒想到最後卻落得這般下場!他對展皓厭惡至極,不只是因為他的能力,還因為他的魅力——燕祁一直想不通,自己嚴謹穩重的大哥為什麽會對這個男人念念不忘,還被他奪走了家族的産業?男人喜歡男人,簡直可笑!
他對展皓無情,所以他以為他能贏。燕祁将自己大哥的失敗歸咎于對敵人的迷戀——也許有這一層因素——但他到底是高估了自己。
燕祁凄惶地擡起眼,這一刻,他才讀懂了展皓一直以來面對他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只渺小的螞蟻。
宴會廳裏的氣氛變得壓抑至極,賓客們或崩潰或頹喪,有些則一臉敢怒不敢言的神情。展皓在人前站了一會兒,見大家都不說話,覺得無趣,也轉過身悠悠蕩蕩地坐回去了。鐘叔笑笑地看他一眼,沒有說話,只冷不丁在桌子下面踹了他一腳。
展家的人都知道有這一出戲,所以臉色都比較平靜,但莫愁和仇子晴就不能了。雖說表情沒有太誇張,但眼神裏還是控制不住地露出了些許難以置信的情緒。莫愁跟展皓的交情不深,仇子晴也很少在他面前提及這個人,所以對他的了解大多來自生意上的朋友。
他早聽聞展皓是只笑面虎,但是沒想到,竟然能到這個程度。
對面的枯葉其實一開始也有些懵住了。那次他從殊梅口中聽到金生喜,還道是誰開的這樣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沒想到居然就是展皓!再回想一下前幾日他們提及金生喜時的表情和措辭,以及後來仇朗行和崇蓮下車查看在金生喜鬧事的人……似乎又有那麽些痕跡可循。
怪不得殊梅會說,那些人一個也跑不掉;怪不得仇朗行會笑他,說他連展家有多少産業都不知道。
展皓,好你個展皓,口口聲聲說我是你展家的護衛,但又什麽事情都不告訴我,還說什麽,當我是朋友……
越想越氣,枯葉忍不住陰着臉,眼神森冷地瞪了展皓一眼。展皓坐在對面,感受到他這樣低氣壓的眼神,心中立刻湧上了一股想要嘆氣的沖動。對于枯葉,他不是刻意隐瞞,而是……根本就沒有什麽機會讓自己順理成章地告訴他,不是麽?平時一說話,指不定怎麽樣就把他給惹別扭了,到時候哄都來不及,哪裏還有心思跟他解釋這些破事兒?
但是現在小狐貍生氣了,似乎還有些嚴重的樣子。展皓無奈地靠在椅子裏,忍不住苦哈哈地眨了眨眼睛。想過去安慰他嘛,可這桌上還有兩個外人。先放一放嘛,又怕時間長了誤事——他家小狐貍可是等不起的,萬一真的生氣了跑了,這讓他上哪兒找人賠罪去?
展皓有些心虛地擡起眼,目光跟枯葉森冷的視線對上。此時小狐貍的低沉氣場幾乎全開,連周圍的人都感覺到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涼意。展皓為難地左思右想半晌,終于想到一個辦法。他輕輕地嘆一口氣,挑着眉毛調整一下表情,随後不動聲色地把一只手搭在桌子邊,曲起食指和中指,讓這倆指頭默默地跪在了桌面上。
這個動作很小,又有茶杯擋着,不可謂不隐蔽。只不過鐘叔坐在他倆中央,還是看見了全程。一開始他和枯葉都沒怎麽看懂,但會意了之後,鐘叔就忍不住憋着聲音悶笑了起來。枯葉卻沒看懂,依舊懵着,雙眼狐疑地瞪着展皓看,臉上還帶着警惕的情緒。展皓輕輕地朝他笑笑,頗有些讨好的意味,鐘叔在一旁憋不住了,扭過頭附到枯葉耳朵邊,悄悄地跟他嘀咕:“少爺這是在給你下跪賠罪呢。”
聽見這話,枯葉忍不住一怔,臉上的冷色也随之退去。他愣愣地在心裏咀嚼了一會兒這動作的含義,随即不自在地撇開了臉。
對面,展皓看見他這習慣性言不由衷的動作,心裏這才松了一口氣。
這邊廂在眉目傳情你來我往着,會場的其他地方還壓抑着呢。狄德慶板着一張臉,踩着滿地的紙片表情沉凝地走到臺上,胸口裏一股氣郁積着,一時間什麽話都不想說。
說真的,他沒打算今天這一次就能說服展皓,但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雖說最近展皓确實被推在風口浪尖,但他不是沉不住性子的人,怎麽今天就将自己的底牌全都亮出來了呢?這樣既招人妒恨,又沒了殺手锏,以後應該怎麽辦?他這不是逼着自己放棄他麽?
其實狄老板是想得太嚴重了,這點兒東西,實在算不了什麽“底牌”。只要展皓願意,他還能有其他的底牌,數不清的底牌——給自己留後路這種事兒,他展皓再擅長不過了。
大堂裏正壓抑地靜默着,主賓雙方都無話可說。這時候,一個悠長清朗的聲音突然在人群中響了起來:
“展老板手段高明,令人佩服,但是狄老板,晚輩能否告訴大家一件事?”
展皓擡眼往聲音的來處看去,只見剛才一直默不作聲的林智桓,此時施施然地站了起來。他神色從容平淡,絲毫沒有被剛才發生的事情幹擾到。狄德慶是熟悉他的,林家的獨子,張知府的表外甥。以前還小的時候,性子有些膽怯,但現在長大了,看上去還真有幾分當家的架勢。
也許是今天不靠譜的後輩見得太多,此時林智桓的出現,簡直讓狄德慶如沐春風。他臉上嚴峻的表情不由得松弛了一些,轉而露出了和藹的神色:“有什麽話,林賢侄但說無妨。”
得到應允,林智桓恭謙地斂着眉眼,伸手先作了一個揖。展皓沒有起身,就只是靠在椅背裏,以一副洗耳恭聽的姿态,不慌不忙地看着他。
昨夜,戴月跟展皓說了,明日林智桓會用漁場一事刁難你,将你污蔑為妖魔鬼子。然後,不管你承不承認,他都會在暗地裏放出許多毒蛇蟲蠍,為的就是逼你施展出控制蟲蟻走獸之能。到時候衆目睽睽之下,百口莫辯,只能被當做異端排斥,從此再無法在江南立足。
當時,展皓從容地朝她笑笑,嘴裏只答了兩個字:是麽?
天真的小姑娘啊,什麽話都信。
眼前,林智桓正挑着精致的小下巴,擡着眼睛靜靜地看着他。他從容地從自己座位上走出來,款款走向展皓。
“展老板剛才說,金生喜是你的産業,對吧?”
展皓沉默着盯着他,雙眼微微眯起,眉毛定定地挑了一下。
沒等他答話,林智桓就自顧自地繼續說了下去:“展老板說的沒錯,燕家二公子,确實沒有大公子那麽沉穩,所以才會着了你的道。我與燕祁朋友多年,也勸過他戒賭,但是沒起什麽效果。我不愛賭,平日裏聽他說起金生喜,似乎是個銷魂之地,能讓人流連忘返。時間久了,我不禁有些起疑,不過是個賭坊,怎麽就能把人弄得五迷三道的?”
林智桓走到距離展皓一丈遠的地方,腳步定定地停了下來。這時他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沉冷的笑容,嘴唇勾挑之下,原本溫潤清俊的五官竟顯露出了一股魅惑之色,一時間讓人有些移不開眼。
枯葉擰着眉瞪着林智桓,眼神裏的厭惡越發遮掩不住。林智桓這老神在在的樣子令他覺得刺眼無比,雖然展皓也總是這個樣子,但同樣的表情由不同的人做出來,那感覺真是天差地別,尤其是——當這個人還近乎偏執地迷戀着展皓的時候。
正磨着後槽牙腹诽着,二樓的扶手邊上,一個黑影倏地飛掠而過。枯葉猛地擡起眼,只來得及看到一個黑色的衣角。這人的動作太快,所以絕不可能是普通的下人!再看看林智桓桌上那些眼生的人,枯葉幾乎可以确定,剛剛那個人,一定是年嶼卿。
他有點兒想追上去,但是來之前,展皓曾經叮囑過了,叫他跟在身邊不要亂跑。于是枯葉生生壓抑住自己的心神,勉強坐在座位上繼續看林智桓與展皓虛與委蛇。但他剛坐定沒多久,年嶼卿的身影就再一次出現在了扶手後面。這次他沒有故弄玄虛,而是負着雙手,大大方方地站定在樓上,對着枯葉冷笑。
枯葉擰着眉,擡頭死死地盯住他。看着枯葉森冷的臉,年嶼卿臉上的笑容越發挑釁。他将背在身後的一只手慢悠悠地伸出來,手上拎着個什麽東西,悠蕩在半空中輕輕地抖了一抖。
那是一件小孩兒的衣服。
那瞬間,枯葉的臉色變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瞪大——那是方秋的衣服!就是那天,他抱着方秋摘紫薇花時候的衣服!寶藍色繡盤花的小褂子,方秋穿在最外面的,他不會記錯!
這一刻他腦海裏思緒翻湧,想的全是方秋的身世是不是已經暴露了,他們要對方秋做什麽……一時間也顧不上展皓的叮囑了,枯葉的臉色一冷,迅速地站起身,悄無聲息地追了上去。
幾乎沒有人注意到枯葉的突然離席,大家的視線都集中在林智桓的身上,展皓也是。他沉凝着眼神,不動聲色地聽着林智桓的陳述,靜靜地等待着他說出最終的目的。
“在狄老爺子宴會的日子定下來之後,我讓燕兄帶我去了一次金生喜。畢竟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賭場裏魚龍混雜,我怕他被別人下了套。但是大家也都知道,金生喜關門了,這讓我頓時覺得不妙。顧不得什麽條律法紀,我帶着人破門而入——”
說到這兒,林智桓幽幽地拉長了聲音,眼睛也跟着吊人胃口地一挑。展皓靜靜地看着他,嘴邊慢慢勾起一個了然的冷笑。
“你們猜,我在裏面找到了什麽?”
林智桓緊盯着展皓,手裏緩慢地從腰間拿出一個小小的錦袋,裏面軟鼓囊囊的,沉沉地往下墜着。他松開了錦袋的繩結,将袋子裏的東西盡數傾倒出來。那瞬間,白霧洋洋灑灑,在他腳下鋪開一個白朦朦的圓。
“高濃度的,罂粟汁的結晶粉末,就藏在後院的房間裏,廚房裏也有很多。在座的各位,有沒有人知道,罂粟的效用是什麽?”
林智桓從容地拎着那個袋子,慢悠悠地在原地轉了一圈。半晌,大廳靠後的地方,一個老商人沉着臉咬牙切齒地出聲道:“罂粟能讓人上瘾!成瘾之後必須日日吸食,否則就痛苦無比……這是毒藥!會把人的身子掏空,而且無藥可解!我兒子在廣州府,就是被這東西坑害死的!”
衆人聽了,登時一片嘩然。林智桓滿意地笑了笑,朗聲道:“我知道在座的家裏有經營藥鋪的,估計知道罂粟是一味藥,能鎮痛止咳。只是不巧,林某家最近也有藥房開張,所以找到這東西之後,我立即拿給我家大夫查看。然後大夫告訴我,這是罂粟裏煉制出來的東西。”
“罂粟這種藥,用得好了,能救人。但若是落到居心叵測的人手裏,這就是殺人不見血的匕首!”
這時,林智桓的眼神倏然冷冽起來,明亮的雙眼怒瞪着展皓,仿若質問,又像是在聲讨:“展老板,敢問你在金生喜用這種東西,為的是什麽?讓人吸食成瘾,精力枯竭,最後無治而亡麽?哈!如此心狠手辣、草菅人命,林某敢問,展老板這樣道德敗壞的人,怎麽有資格統領江南商界?怎麽有臉面茍活于世?!”
一連串的質問擲地有聲,大堂裏安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夠聽得見。狄德慶臉色嚴峻地坐在臺邊,眼簾垂着,已然是一副力竭的觀望姿态,不想攪和了。在衆人壓抑着憤怒的眼神瞪視下,展皓卻依舊氣定神閑地坐着,眉毛都沒有皺一下。他微微挑着下巴,眯着眼睛,嘴角還勾着一抹淡然的微笑,仿佛衆人的眼神不是在聲讨,而是在膜拜。
“所以呢,林智桓,你現在想讓我怎麽樣?”
枯葉追着年嶼卿,一路掠到了陽城湖的另一頭。年嶼卿的輕功不及他,他剛落到湖邊的一棵大樹下,枯葉就追到了跟前。年嶼卿倒也不慌,腳步猛地一收一頓,整個人穩穩地站住,随即從腰間抽出了一條長長的鞭子。
枯葉冷着臉,根本不想跟他太多廢話。所以當他的鞭子像蛇一般抖卷着甩過來時,枯葉一閃身就從他頭上掠了過去,同時袖中的枯葉镖狠戾飛出,直取年嶼卿後頸。
對方見一鞭打空,又感覺到後方傳來淩厲風聲,身子立刻一閃,飛镖打入了泥地之中。年嶼卿飛到樹上的枝桠站着,與枯葉拉開了一定的距離,臉上依舊保持着欠扁的冷笑。這時他身後又竄出了兩個人影,一模一樣的身高,一模一樣的臉。枯葉擰着眉,面前的形勢有些嚴峻了,一個年嶼卿,再加上王家兄弟,這三個人一起可不大好對付。
“枯葉,我今天不想跟你打。”年嶼卿涼涼地開口,眼神有些嘲諷。他慢悠悠地把那件小褂子拿在手裏,裝模作樣地一邊賞玩一邊低聲道:“我只是想來告訴你,你主子的舊情人已經瘋了,他的兒子,恐怕也時日無多了。”
“方秋不是他的兒子,你別對他下手!”枯葉冷聲吼了一句,表情森冷。
“哦,是麽?看來你們都不怎麽在乎這個小孩兒,估計展老板不喜歡吧。”年嶼卿冷笑一聲,伸手又拿出了一件衣服,展開給枯葉看:“那麽,我只好再加一件砝碼了。”
當看清他手中的衣服是誰的之後,枯葉的臉色陡然變黑了。他死瞪着年嶼卿陰險的笑臉,用力壓抑着躁動的呼吸,只感覺心中的惱怒原來越烈:“你把季棠抓走了?!”
“不要說得那麽難聽麽。季姑娘冰雪聰明,清秀漂亮,我疼她還來不及呢。”年嶼卿暧昧地說着,慢悠悠地将季棠的鵝黃薄衫收好。他得意地笑了笑,不緊不慢地又道:“我把你引出來,就是為了給你看這兩樣東西,至于要怎麽做,那是你的事。反正,也不過是一個小孩兒,一個丫鬟罷了,跟你也沒有什麽關系,對吧?”
說完,他大笑兩聲,轉身往樹叢中去了。王家兄弟定定地看枯葉一眼,轉過身也跟着離開,三人的身影瞬間消失在了樹叢裏。枯葉狠瞪着他們離去的方向,一時間氣得頭都要發痛!為什麽偏偏是這兩個人,這兩個……這兩個最願意親近他的人!
心中的憤怒和煩亂讓他腦中轟鳴一片,枯葉忍不住松垮了身子,壓抑地蹲到地上,雙手用力地擠壓着自己的腦袋。想着方秋抱着自己脖子時候的可愛姿态,想着季棠為他清洗鋪蓋時候的粗糙雙手,枯葉發覺自己沒辦法置之不理,沒辦法心如止水!他現在根本就是被一股巨浪翻來攪去,快要氣炸了!
要回常州,要去救他們,不管展皓說什麽,不想再聽他的了!他答應自己會徹查方秋的身世,結果事情卻變成了現在這樣!他甚至連他的貼身丫鬟都沒有保護好,還談什麽別人!展皓……當面一套,背地裏一套,簡直就是混賬!大混賬!
枯葉被氣得猛地站起身,此時胸中滿滿的沖動都是要去揍展皓一頓,然後再回常州救人。他咬着牙憋着氣,足尖在用力地上一點,身子瞬間如飛鳥一般掠了出去。
此時,躍然居大廳裏——
“來人!把這得意忘形、目無王法的混賬給我抓起來!”
張知府在人群中又跳又蹦地嚷嚷着,揮舞雙手努力将他的衙役招過來,好把展皓拿下。這時候宴會廳裏已經亂成了一團,幾乎所有人都在憤怒地謾罵着展皓,罵他心狠手辣,不擇手段。狄德慶一開始還想要維護一下秩序,可那個張知府突然間就竄了起來,還唯恐天下不亂地把幾個衙役給招了進來。
展皓鎮定地站起身,立在桌前,與林智桓一言不發地對視着。他靜靜地打量一遍這曾經無比熟悉的眉眼,眼神裏漸漸露出了一絲唏噓感慨的情緒:“智桓,這樣處心積慮地害我,會讓你覺得高興麽?”
林智桓死死地盯着他,臉上露出殘忍的笑意:“事到如今,你還在乎這個?”
“不是在不在乎……”展皓輕輕地嘆一口氣,低聲道,“只是替你感到不值。這樣拙劣的栽贓陷害,也就只有你表舅陪着你演。我要是被抓,我弟弟不可能不管,到時候他帶着包大人來,你的謊言也就堅持不了多久了。”
“我不在乎。”林智桓咬牙切齒地說着,眼底漸漸透出濕意:“我要讓你後悔,後悔當年那樣對我!我死都要你讓你記得,你辜負了我!你會付出代價!”
說完,他冷着臉抽身後退,接着,幾個衙役拿着棍仗擠開人群沖了進來。這時崇蓮和仇朗行從旁邊跻身一擋,臉色冰冷地站在展皓跟前,輕蔑地看着那幾個歪瓜裂棗的衙役:“想帶他走,先把我們撂倒。”
“嘿!你們展家的人還有沒有王法了!閃開閃開,這是在抓捕重犯!”張知府一邊叫着一邊沖過來,一張胖臉紅通通的,也不知是熱的還是急的。
“重犯?”仇朗行好笑地歪了歪腦袋:“僅憑你家表外甥的一面之詞,如何就能确定那罂粟粉是我們家的?指不定是他栽贓的呢?”
“你別血口噴人!智桓是我的表外甥,他的品行我信得過!倒是這個展皓啊,來路不明神神鬼鬼的,一看就不是好人,給我抓走!”張知府聲嘶力竭地大吼一聲,可那幾個衙役依舊戰戰兢兢的,不敢上前。周圍的人見他們這麽窩囊,忍不住都火了起來,紛紛大吼着有沒有種啊,快上去抓人啊!又或者咒罵展家以武壓人,無視王法。
當枯葉沖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混亂的畫面。展皓面無表情地被崇蓮和仇朗行護在身後,人們都圍着他,一個個怒不可遏,破口大罵。還有一個癞蛤蟆似的胖子在可勁兒地蹦跶,指使衙役們去抓展皓。
枯葉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飛身沖了過去。他踩上人群外圍的桌椅,一蹬一躍,瞬間飛到了圈內,在人群中心從天而降,挾着風穩穩落在崇蓮和仇朗行的面前。大家一看他出現了,情緒都不由得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