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 (1)
躍然居坐落在陽城湖邊,是狄家的私人酒樓,不對外人開放。也就是說,能受狄家家主邀請進入躍然居的,幾乎都是些有才華身份的人。蘇杭商界的老板大多以受邀進躍然居為榮,但也有特殊的,比如展皓,又比如鐘雲德。
而這兩人又有不同,一個是無意,一個是無情。
從展宅到躍然居的路程有一點兒遠,所以展皓一早就帶着人上路了。仇朗行更是一大早就出了門,估計是趕着去見他姐姐。早上枯葉起床時穿那個衣服,搗鼓了好久,最後還是展皓幫他弄好的,這讓枯葉洩氣得不行。鐘叔在馬車上看着他氣鼓鼓的臉,臉上意味深長地笑了好久。
裴君榮沒跟着去,仲蘭去叫他的時候他還抱着兒子睡得死沉死沉呢。後來迷迷糊糊地清醒了一瞬,就說你們先去吧,我随後跟上。說完眼睛一閉,又“呼呼”地睡去了。展皓倒也覺得無所謂,只是把本想跟他們一同前去的李非常給留了下來,說你等會兒陪着裴師傅過來。
這話一出來,枯葉就看見這小子的臉黑了。但展皓絲毫沒有給李非常拒絕的餘地,一說完,拽上他就進了馬車。簾子放下的前一瞬,枯葉發現,這兩天李非常似乎沒有像之前一樣總是死瞪着他,反而顯得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就連剛才也是,他擰着眉垂着眼,臉上盡是郁郁之色,似乎有什麽煩心的事。
枯葉是太遲鈍了所以不知道,但是展家的大小腹黑們都看得清清楚楚呢。這回李非常可以算是人生中的第一次吃癟了,吃的啊,絕對是那裴君榮的悶虧!沒跑兒!
這結果可真真是喜聞樂見,展皓坐在馬車上,一想到這事兒就惬意得不得了——總算又解決一個腦殘愛慕者了。
鐘叔坐在對面,斜着個眼睛面無表情地看他得瑟,一會兒冷不丁來一句:“少爺,你說莫家老大來就來吧,把媳婦兒也帶來作甚?不是聽說懷着身子麽,這麽奔波老遠,是不是想見什麽故人啊?”
展皓一聽,臉上立馬露出了無奈的神色。一旁枯葉聽得莫名其妙,鐘叔這說得似乎是話裏有話,看他眼神也是意有所指。但是洞庭湖莫家……跟展家又有什麽關系?
枯葉斜眼盯住展皓,而展皓默默地看着鐘叔,一會兒又無言地扭回頭來跟枯葉對視。最後,他伸手跟鐘叔作了一個揖,妥協地道:“叔,我錯了,高擡貴手。”
鐘叔挑着下巴得意地笑着,伸手把他腰間的小袋子抓了來,從裏面摸出顆糖塞進嘴裏。展皓有些讨饒意味地低下頭,雙手合十,手掌豎起來可憐巴巴地搖了搖。看着他倆這奇怪的對峙氛圍,枯葉覺得有些好奇,但又不想顯得自己太過關心。內心糾結一會兒,最後還是繃着一張冷酷的面皮,把臉撇向了窗外。
等到了躍然居,蘇杭許多當家都已經到了。全靖和玉珂頂着逐漸強烈的陽光,趕着馬車“骨碌碌”地開進莊園,門口狄家的護衛對着全靖颔了颔首,然後視線又飄到後面來賓的馬車上。
守衛還挺嚴的麽。
枯葉用刀尖挑着馬車的簾子,不動聲色地看着躍然居周圍的人群。有一些是熟面孔,之前跟着展皓會客的時候見過,似乎是在一起做生意的老板。還有些是曾經在江湖上交過手的小喽啰,因為不是很厲害,所以只是有個模糊的印象而已。
“怎麽,看見熟悉的人了麽?”展皓在身後問。
“沒有。”枯葉最後瞟一眼,抽手将簾子放了下來:“燕家和林家的馬車停在那邊,他們人估計已經上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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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皓淡然地垂下眼簾,手指在袖子上若有所思地點了兩下。不一會兒,馬車停了,全靖和玉珂把車門拉開:“少爺,到了。”
一行人剛走進樓裏,立即有一個狄家的下人迎了上來。這個人年紀有些長了,但顯然是認識展皓的,一過來就彎着腰說了句:“恭候展老板多時了,仇先生和莫老板在三樓,我領你們上去?”
說話間,他的眼神恭敬地在他們幾人身上過了一下。展皓注意到,這人在看向鐘叔的時候,眸色明顯深了一點,臉上露出些許局促。而鐘叔只是淡淡地瞟他一眼,随後便冷傲地撇開了臉。
這個老仆從,估計是認識年輕時候的鐘叔的。
展皓不動聲色地打量他一下,随即客氣地笑一笑,手裏不知從哪兒變出一把扇子,展開來搖啊搖:“那就有勞了。”那老人家笑起來,臉上滿是堆疊的褶子,忙不疊地往前面走:“展老板哪裏話,老爺說,您肯來,就是給我們面子了。來來,這邊,仇先生一早就到了,現在跟莫夫人說了好一會兒話了……”
此時躍然居裏已經很熱鬧,一層的大廳裏坐了很多人。不只是商人,連一些官府人士也夾雜在其中。展皓一邊走一邊打量,沒發現林智桓或者燕祁,倒是林智桓的表舅——蘇州知府張令已大搖大擺地坐在人群中央,得意洋洋的不知在聽誰的吹捧。展皓盯着他看了一會兒,一想到這個滿腦肥腸虛榮愚昧的家夥有可能是方秋的爹,他就覺得哪兒哪兒都不舒服。
讓小狐貍知道這個事兒,他指不定怎麽膈應呢。
沿着樓梯一路上到三樓,下面的喧鬧才漸漸被隔絕開。三樓的視野開闊,四周沒有用牆壁封死,全是半開敞的陽臺。往東南方向,面對着陽城湖的那一面還延伸出去一大塊挑臺。展皓帶着鐘叔枯葉剛走上來,就看見幾個熟悉的身影站在挑臺邊兒上,正低聲說着什麽。
枯葉盯着其中一個黑衣的背影,眉毛不由自主地擰了起來:“年嶼卿。”
展皓不緊不慢地扭頭看他一眼,問:“年嶼卿,他怎麽在這兒?”
枯葉定定地看着對方的背影,冷笑一聲:“前天我看見他和燕祁在一起,不過他跟的應該是林智桓。”說着,他若有所指地朝年嶼卿身邊的那個矮瘦一些的青衣背影挑了挑下巴。如果他沒記錯,之前去救裴習時,年嶼卿是被林智桓的名號氣得炸毛的。
“這樣啊。”展皓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随後扭臉對枯葉笑笑,一轉身,悠悠蕩蕩地跟着那老人家走向了南邊的一個雅間。
枯葉愣了一下,站在原地沒動。他戒備地又往林智桓那邊看了一眼,這時候原本面朝着樓下的那兩人已經将臉轉了過來。年嶼卿的表情很冷,也沒有什麽多餘的動作,就只是負着雙手死死地盯着他,林智桓則有些意外似的挑了挑眉。枯葉見他調整了一下閑散的姿态,眼神一下子變得鄭重冰冷。他眯着眼考究地打量着自己,上三路下三路,冷冽的眼神完全不像展皓形容的那個曾經天真無邪的大家公子。
要是在以往,面對這樣的眼神,枯葉要不走人,要不就一刀甩過去。不過這三個月他在展皓身邊被衆多羞恥玩法磨練了多次,現在居然比以前沉得住性子了——誰都不會比展皓更加惡劣,這是枯葉越來越認同的一個真理。
林智桓遠遠地打量他半晌,臉上慢慢露出了一個不屑一顧的冷笑。他原本溫潤俊秀的眉眼也因為這個笑而變得冷峻妖豔,眼眶微微發紅,眼尾纖長,身姿纖瘦綽約,竟顯出一股異樣的媚氣。
這個發現讓枯葉的眉頭不由自主地擰緊了,心裏覺得有些厭惡。他冷着臉與林智桓對視一會兒,又斜過眼瞥了年嶼卿一下,随即轉過身,大步朝展皓那邊追過去。
枯葉跑到雅間門口,房門剛剛被不管事兒的崇蓮關上。眼看着門就要合住,他趕緊伸手攔開。門板順着力道一轉,枯葉第一眼看見的,是一個面目微怔的美女。
真是美女,頭發黑黑長長的,在耳邊盤成柔美的發髻,發髻上別着繁複的發釵和珠花。美人面頰圓潤,帶着懷孕之人特有的豐滿,但下巴依舊尖巧玲珑。一雙氤氲的眉眼,濃眉平和,眼眸溫潤,一看就是江南水鄉才能養出來的女子。她白皙纖長的雙手正放在微凸的肚子上,那身子,看着估計有六個月了。仇朗行坐在她旁邊,正給她拿一塊茯苓糕。
很顯然,這女人就是仇朗行的姐姐仇子晴。
展皓在一邊剛坐下,就見他莽莽撞撞地沖進來,瞪着眼怔在門口,看着仇子晴呆住了。展老板本來還在想怎麽防着小狐貍知道某些事實,省得他又鬧別扭,這下可好,他的狐貍直接看着人家呆掉了,魂兒似乎都飛了。
這回,心裏鬧別扭的人輪到了展皓。
仇子晴身邊還坐着她的夫君莫愁呢,本來跟小舅子說話說得好好的,然後展皓就來了。展皓這人在他這兒的身份有一點尴尬,勉強算得上生意夥伴,但他又是自己娘子以前的婚約對象。雖然這事兒早在兩年前已經黃了,可一想到這家夥當年那麽決絕果斷地拒絕這門婚事,莫愁就覺得怎麽想怎麽不舒服。
而再從另一方面說,他跟展皓還有些扯不清的裙帶關系:他的寶貝妹妹的丈夫是當朝趙家軍副帥的大哥,副帥的上司是那九王爺趙普,而禦貓展昭是趙普的朋友,這展昭嘛,又是展皓的寶貝弟弟。所以正要攀起親戚來,兩人還是有那麽些事兒可以扯的。
哎,真是孽緣。
莫愁郁悶地咽一口氣,随即把仇子晴的手拉過來攥住,擡眼盯着枯葉道:“想必這位就是江湖第一殺手枯葉吧,我是洞庭湖莫家的老大,這位是內人,也是你們仇先生的姐姐,仇子晴。”
枯葉眨着眼,怔怔地被鐘叔拽着坐下,一時間只呆呆地點頭“嗯”了一聲。展皓在一旁看着,莫名的就開始覺得腦仁疼——什麽叫防不勝防?他喜歡上枯葉,原來枯葉也只對白玉堂表現出興趣,于是他就理所當然地認為這狐貍仔只會考慮男人,而完全忘記了女人的危險性。
這算是什麽事兒啊……
這邊廂正淩亂着呢,那邊枯葉的眼睛依舊直着。他眼珠子動都不動地看着仇子晴的肚子,眼神雖然克制,但依舊洩露出一絲不穩的情緒。仇朗行看見他這直眼的模樣,忍不住又想犯賤了,手裏拈着茯苓糕說:“喲,枯葉,看你這樣子,是不是喜歡小孩兒啊?喜歡就早點兒成親嘛,老婆孩子熱炕頭,有得你享受的。”
枯葉一聽,臉上登時有些挂不住。他擰起眉瞪仇朗行一眼,随後把眼神悻悻地收了回來。他身子僵硬地坐在椅子上,臉也是繃着的。見他這副模樣,仇子晴一下子就看出這個酷酷的殺手是在犯別扭,當下忍不住,捂着嘴輕聲地笑了出來。枯葉登時更加尴尬,腦袋越發地埋下去。
展皓端坐着,臉龐漸漸地繃了起來。他冷着眼轉過頭,雙眼定定地盯住仇朗行,想表達的意思不言而喻。但這回仇朗行卻沒給他面子,興許是仗着自己姐姐在這兒,于是有些得意忘形:“姐,一年沒見,你覺得展老板有沒有什麽變化?”
仇子晴嘴角噙着笑,看看弟弟,又看看展皓,一副溫婉又淡然的模樣:“太多的變化我說不出來,不過好像是……比以前溫柔一些了。”
“怎麽說話,”莫愁半真半假地責備妻子一句,伸手為她添了杯淡普洱,“展老板溫文爾雅,做事細致,整個蘇杭都知道,你這是怪人家以前不夠溫柔?”
展皓垂眼靠在椅背上,一會兒擡眼跟莫愁對視一瞬,沉默不語。仇子晴意味深長地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這才拿起杯子慢慢地喝幹茶水,用手帕輕輕地擦着嘴角道:“子晴不是這個意思,”說話間,她一雙氤氲的大眼睛不緊不慢地擡起來,眼神裏悄然浮現出了一絲難以察覺的固執情緒,“只是兩年前,展老板推脫婚事的說辭太過決絕,讓人實在不覺得溫柔到哪兒去。”
對面坐着的枯葉聽到“婚事”這個字眼,腦子裏瞬間有些打結。他是聽說過那個馬清韻想嫁給展皓沒錯,但這個仇子晴……她怎麽也跟展皓有瓜葛?
這個混蛋,究竟欠了多少情債?
想到這兒,枯葉忍不住把頭擡起來一點兒,擰着眉鄙視地對着展皓翻了個白眼。一直看好戲的仇朗行注意到他的表情,臉上的笑容瞬間加深了,頗有些得意地看向沉默不語的展皓。他姐姐可不是任人搓圓捏扁的角色,你讓她吃一次虧,雖說不一定會锱铢必較地還回來,但她到死都會記在心裏,哪天見着機會就翻出來膈應你一下。
現在,展皓的臉上雖然沒有表情,但仇朗行可以肯定,這總是波瀾不驚的貨,今天絕對被膈應到了,還是在他最在乎的枯葉面前。
啧啧啧,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啊。
一直到宴會開始之前,枯葉都冷着臉不看展皓。二樓三樓的客人都已經陸陸續續地往一樓的大廳走了,展皓自然也帶着他們起身下樓。枯葉跟着崇蓮一言不發地拖在最後面,倒不是說怎麽在意剛才仇朗行說的話,他就只是覺得,展皓這人怎麽這麽讨厭,這麽不講情面,這麽不識擡舉。
溫柔的不喜歡,乖巧的不喜歡,刁蠻的不喜歡,可愛的不喜歡,穩重的也不喜歡——你說一個人怎麽能挑剔到這個程度?自己條件好就了不起啦?呵,得瑟不死你!
枯葉腹诽是這樣腹诽着,但他也沒細想,明明這種四處逢源的人是他最讨厭的——比如說展昭,比如說白玉堂——可為什麽自己還在人家身邊待了三個月呢?
哎,佛曰,不可說,不可說。
走到一樓時,大廳裏所有的桌子都已經被坐滿了。展皓站在樓梯邊慢悠悠地扇着扇子,也不急。不一會兒,剛才那個老仆人就忙不疊地跑了過來,點頭哈腰地給展皓帶路:“展老板,莫老板,給你們留了桌子。來來,往這邊走。”
一行人悠悠蕩蕩地走過去,幾乎橫穿了整個會場,一直走到了離主臺最近的地方去。所有的賓客們都扭臉看着他們,眼神裏多多少少夾雜着些敬畏或者嫉妒。還有一些或明或暗的眼神,裏面流露出來的……是恐懼。
對于未知的、難以掌控的東西,大多數人是心懷恐懼的。從決定暴露自己的某些能力開始,展皓就已經做好了被人當做異端的準備,所以此時被這麽多人用這樣的眼神看着,他心裏也沒有感覺到什麽壓力。不過他已經很久沒有被這麽多人同時注視着了,這種宛如千夫所指的場面,讓展皓覺得……有一點久違。
但是并沒有興奮。
他斂着眉眼收起扇子,不緊不慢地落座在正中央的座位上。狄德慶給他留這麽個位置,說實話,無疑是向衆人宣告接管人之位已非他莫屬。與其說這是将他衆星捧月地拱出來,倒不如說是讓他成為了衆矢之的。現在在座的人,有懼怕他的,有憎恨他的,也有想置他于死地的。這個位置便于瞄準,倒是真真方便。
想着,展皓不禁哂笑一聲,但礙于周圍人太多,他又斂着眼簾稍稍掩飾了一下表情。對面,莫愁正打着扇子給仇子晴扇風,無意間看到他的神情,手裏的動作不由自主地停頓了一下。他在想,這邪性難懂的男人是不是在打誰的主意?這時候,身後一雙手不輕不重地拍在了他的肩膀上,一個有些蒼老,但又中氣十足的聲音響了起來:
“莫賢侄,好久不見了啊!”
莫愁轉臉一看,見是狄德慶帶着兩個護衛正站在他身後,臉上笑眯眯的。他也露出了一個笑,伸手扶着仇子晴一齊站起來:“狄叔叔,好久不見,近來身子可好?”
“好着呢好着呢!”狄德慶高興地拍着他的肩膀,一會兒轉眼看向溫潤的仇子晴:“子晴啊,氣色不錯嘛,莫小子把你照顧得挺好啊!”仇子晴微笑起來,輕輕蹲身做了個萬福:“謝狄叔叔關心,子晴過得很好。”
“那就好了,什麽時候孩子出生,滿月酒一定要請我去吃!我包個大紅包給他!”說完,他朗聲笑着又拍了拍莫愁的肩膀,随後擺擺手,慢慢地踱上了主臺。
狄德慶一在臺上出現,大廳裏的人立即安靜了下來,一個個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展皓靠在座位上,眼神淡淡地收斂着,一副興趣缺缺的模樣。他擡眼往枯葉身上看,見他面無表情地盯着臺上的狄德慶,似乎也沒有什麽興趣。展皓悄悄地勾一勾嘴角,心裏一瞬間湧出一股莫名其妙的高興,連他自個兒都不清楚自己在高興什麽。
狄德慶站在臺上,負着雙手,眼神凝煉。他靜靜地注視着臺下,似乎想開口說話,但突然又忘了應該說些什麽。臺下的同輩後輩們都緊緊地盯着他,宜興鄭家的,嘉興黎家的,通州烏家的……全都盯着他。他的眼神與他們一一對上,然後又一一錯開——想看的終究不是他們,但又終究不敢跟那個人對視上。
他知道在那一桌上,距離他最近的地方,那個人正不屑地盯着別處。那個人是這樣,他教出來的少當家也是這樣。但就是這樣一門低調內斂的人,卻最中他的意,最吸引他的心神。
說到底,都是自己種下的因,苦果也只能自己咽。
狄德慶怔怔地站在臺上,眨了眨幹澀的眼睛,有那麽一瞬,他覺得眼底有些發癢。他撇開眼,慢慢地嘆一口氣,這一聲嘆聽得臺下的人原本就吊着的心懸得愈發的高了。身後,他家的老管家開口輕聲地催促,說老爺,大家都等着您呢。這時候狄德慶才回過神來,腦子慢慢清醒了一些。他猶疑地擡起眼,看見臺下那些人的眼神中,急切之色又重了一層。
萬千注目之下,狄德慶不禁無聲地吸一口氣,久違的心悸之時,眼神控制不住,終于落在了那個人身上。鐘雲德懶懶地靠在椅背裏,這瞬間似乎感覺到了什麽,倏地,也擡起了眼簾。
這一刻,狄德慶一眨不眨地注視着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低聲地嘆出了兩個字:“雲聲……”他的聲音沙啞,音調低沉,早已經沒了年輕時意氣風發的模樣,就連直視時候的眼神也鈍了許多,再沒有了當年的鋒芒。
鐘雲德看着他,眼神有些沒法兒控制,躲閃地眨了眨。見他閃避,狄德慶不禁自嘲地輕笑一聲,随後收回視線,擡起了臉。就在這轉瞬之間,他的眼神已然恢複了上位者的從容和深沉,不複剛才的失神低落。
“感謝各位——今日莅臨躍然居。”狄德慶微微仰着下巴,一臉平靜地對着衆人,無形之間已經露出迫人的睥睨神色:“今天在這裏設宴,不用我說,大家也知道為什麽,我也就不再多提了。”
“你們都知道,狄某沒有子嗣,狄家七代單傳,在我這兒斷了香火。狄某對不起列祖列宗,只能死後到陰曹地府給先輩們賠罪。可事到如今,為了不讓狄家的事業荒廢,也只能出此下策。我手裏掐着的南北行生意,布帛糧貨,包括酒樓會館,到底是得有個人搭手。年紀大了,力不由人。”
“今天,我得在宴會上選出一個年輕人來,讓他幫襯着我狄家的事情。把各位叫來,都是有身份有臉面的人,也是做個見證。”
說着,狄德慶伸手揉一揉眉心,低聲嘆一口氣,身後的管家立刻将一把椅子移到他身後。狄德慶剛扶着把手坐下,那管家就靠到他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麽,讓他露出了些許無奈的神情。那管家讨好地笑着,似乎在努力地勸慰,狄德慶頭疼地擺一擺手,對方又說了句什麽,随後才讷讷地退下去。
“哎,”狄老爺子扶着額頭嘆一口氣,無奈地道,“你們的消息倒也靈通,我從來沒有透露過生辰,居然……好罷,我的管家說,你們都帶了壽禮來,大家有心了。今天是我六十歲的生誕,多的禮數還是算了,你們的好意我心領,壽禮就交給我的管家吧。今晚回去,我會一一拆看的。”
說完,他好似心灰意冷一般,剛才說話時蓄着的那股氣一下子沒了,垂着眼負了手就往臺下走。賓客們一個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些人伸長了脖子,才堪堪瞅見原來狄老爺子躲到了臺側的屏風後面。估計是覺得累,此時正坐在桌邊喝茶。好些人本想用貴重的禮物讨好一下大老板,結果沒想到狄德慶是這個态度,一時間都有些心浮氣躁。
展皓平靜地坐在桌邊,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鐘叔也沒有說話,只是周圍的人漸漸開始小聲地議論,嗡嗡嗡嗡的,弄得他有些煩。仇朗行則是四下張望着,一會兒看到了什麽東西,臉上隐隐露出按捺不住的興奮神情,伸長了脖子小聲跟展皓說:“喂喂,展皓!斜後面,林智桓和燕祁那桌,好像拿出了不得了的東西!”
聞言,桌上的人都轉臉往身後看。只見燕祁指使着兩個下人從桌上擡起了一個烏沉木的長條盒子,林智桓坐在他旁邊,臉上的表情淡淡的,眼睛瞥着那東西。燕祁面有得色,擡眼看見展皓望着這邊,嘴邊更是勾起了一個冷冷的笑。
展皓面色平靜地打量一下他手裏的木盒子,眼睛漸漸地彎了起來。他臉上露出一個輕松的笑容,對着燕祁雲淡風輕地挑了挑眉。
燕祁一怔,随即臉色一下子變臭了。展皓挑着眼睛,看見他氣沖沖地沖手下人說了什麽,随後一個侍從小跑着把狄管家叫了過去。狄管家有些疑惑地走到那邊,燕祁笑笑地傾身附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什麽,讓管家臉上露出了些許為難的神色。不過在猶豫了一會兒之後,他還是點了點頭。于是,燕家的兩個侍從便扛上那木盒子,嘿喲嘿喲地跟着老管家往臺側走。
看這架勢,燕祁似乎是要把壽禮直接呈給狄德慶。其他的賓客看見這情景,一時間都有些躁動,生怕狄老爺子對燕家的壽禮青眼有加,到時候心裏生出什麽偏頗那可不好。
此時那倆侍從跟着管家已經走到了臺邊兒上,老管家本來是帶着他倆往臺下靠邊走的,想的是繞過去。但不知道那倆侍從是傻缺了還是怎麽的,一擡腳就上了臺子,等老管家發覺時已經來不及了——那倆人走在臺中央,然後不知怎的,結結實實地絆了一跤。
烏沉木盒子“哐啷”一聲砸在地上,裏面一卷東西立即滾落出來,“嘩啦啦”一下鋪了半個臺子。衆人瞪大眼睛一看,見是一匹深紅色的綢緞,上面似乎繡着什麽圖案。
這時候臺下的燕祁半真半假地站起身呵斥了一句,那倆侍從連忙手忙腳亂地将綢緞從地上拉起來。圖案一展開,衆人就看清了上面織着的畫,一幅貓戲牡丹圖。那只貓咪和牡丹都栩栩如生,生動至極,仿佛下一秒就要從綢緞中脫身而出似的。但更令人稱奇的是,這綢緞周身都散發着一層朦胧的金光!這讓臺下人忍不住紛紛議論,又是感嘆又是唏噓。
燕祁見自己的目的達到了,臉上忍不住露出得意的微笑。在臺側休息的狄德慶聽到動靜,不禁皺着眉頭走出來,但一看見那匹綢緞,他也不由得微微吃驚:“這是……問金山人織的綢緞?”
“正是。”燕祁洋洋得意地回應他,那得瑟的模樣,快飄到天上去了:“我聽說狄老爺大壽,于是特意去求問金山人織了這一匹緞子作為賀禮。同時我也邀請他老人家出山,希望他能在我燕家布莊屈就。他老人家雖說沒有立即答應,但我們相談甚歡,估計不日就能請他南下。”
這席話一出,宴會廳裏立即發出了一陣喧鬧之聲。能請到問金山人,他燕家好大的面子!雖說難以置信,可他獻上的這一匹綢緞不可能仿冒,的的确确就是問金山人的作品!難道,燕家真的請到他了?
狄德慶慢慢走近那塊綢緞,凝着眼神,忍不住伸手輕輕撫摸了一下那光滑細膩的緞面。他也是第一次見到問金山人的手筆,傳說中他老人家只為有緣人織造,難道燕家真的……?
這時候,本來在座位上坐得好好的仇朗行突然扭過臉,彎起眼沖展皓賤兮兮地一笑,伸手把擺在崇蓮那兒裝着裴君榮織的綢緞的盒子拿了過去。展皓瞬間會意了他的意圖,臉上露出個忍俊不禁的淺笑。枯葉見他這表情,一下子有些怔,轉而疑惑地追着仇朗行看。這厮嬉皮笑臉的,懷裏摟着長長的盒子咋咋呼呼地跑上臺,一邊跑還一邊喊:“狄叔狄叔!我這兒也有問金山人的……哎呀!”
這一聲“哎呀”可謂百轉千回、情真意切,衆人眼看着仇朗行以一個正面向下的姿勢狠狠趴到臺上,手裏的盒子“哐啷”一下,也是那麽巧的把綢緞給跌了出來,在臺上嘩啦啦地鋪展了一地。
鐘叔扶額:“……”
枯葉扭臉:“……”
崇蓮撇嘴:“……”
莫愁瞪眼:“……”
仇子晴幹笑:“……”
只有展皓大老板還淡定地坐在座位上,扇子展開搖啊搖,一臉從容不迫地微笑着。
狄德慶本來正摸着綢緞感嘆呢,突然見這個他一向喜愛的後輩急吼吼地沖上來,還這麽豪邁地摔了個大馬趴。周圍人都笑呢,他也無奈又好笑,一邊嘆着氣一邊走上前把仇朗行扶起來:“你這孩子,幹什麽一驚一乍的,摔傷了沒?”
仇朗行手腳僵直地靠着他爬起來,一只手狼狽地捂住鼻子。他是想故意摔一跤沒錯,只是跑的時候沒注意,左腳絆到右腳了,于是真給摔了,把他給疼得,這下連聲音都是哼哼唧唧的,好似燙到了舌頭一般:“沒事,不打緊,就是我們的綢緞……”說着,眼神往地上瞟了瞟。
狄德慶無奈地搖頭,随即伸手準備招人來撿。這時,崇蓮木着一張臉站起身,聲音平平地道:“我來吧。”她大步走上臺,伸手拈着綢緞的兩個角,“呼啦”一下就甩了開來。波浪順着緞身抖開,綢緞另一頭像魚尾一般擺起來,那邊正哼哼唧唧的仇朗行趕緊伸手抓住。霎時間,一幅金色的“鳳求凰”活靈活現地展現在衆人眼前。
狄德慶一看見這圖案,眼睛倏然睜大,臉上露出了震驚的、難以置信的怔忪表情。
展皓垂着眼,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一旁的鐘叔對着圖案定睛一看,霎時間也是倒抽一口涼氣。
“你,你這綢緞是哪兒來的?”狄德慶的嘴唇微微顫抖着,努力抑制着心裏的激動。但當手指撫上那兩只禽鳥親密交頸的地方時,他的眼神裏還是出現了一絲恍惚,情不自禁。仇朗行不停地吸着鼻子,努力讓鼻血不流下來。可剛想開口回答狄德慶,他的努力就白費了……所有人都看見他的鼻孔裏爬出兩條紅道道,瞬間流進了嘴裏。
“還是我來吧……”展皓撫一撫額頭,偏頭躲着鐘叔質問的眼神走上了臺:“這是問金山人唯一的弟子——裴君榮的作品,也是他織就的第一匹綢緞。”
展皓不緊不慢地用手掌拂過綢緞亮閃閃的緞面,表情悠然地望向臉色鐵青的燕祁:“想必在座的許多人都清楚,之前他們師徒不和,裴師傅忠于師門,所以從來沒有顯露這門手藝。但在四個月前,他們師徒倆冰釋前嫌了,于是我就請到了他,到我們布莊來做大師傅。這匹綢緞是他昨晚剛剛完成的,沐雲鳳求凰圖——作為狄老板六十大壽的賀禮。”
“沐雲鳳求凰……”狄德慶的眼睛不停地眨動着,眼眶已然是濕了。他不由自主地轉臉望向臺下撇着臉的鐘雲德,激動的情緒溢于言表。
這幅圖,是年輕時候,他的愛人畫給他的。那時候的狄德慶剛滿廿一,那時候的鐘雲德,還不叫鐘雲德,他的本名是沐雲聲。
看着這幅圖畫,原本就刻骨銘心的記憶,包括那些令人心動的細節,此時都如潮水一般湧了出來。初見之時他清俊懵懂的臉龐,疏離有禮的話語;相熟之後不時顯露的淡然笑臉,以及平和溫潤的眉眼;到之後相戀了,他不時露出的……患得患失的黯然神情。
當自己在家業和他之間選擇了家業時,眼前的人并沒有太傷悲。他只是像初見時候一樣,維持着一張淡泊的臉,不經意地來了,最後一言不發地走了。
不同的選擇導致不同的結果,當年自己若是選擇了和他在一起,其實也不一定就能相互扶持着走到最後。只不過依舊覺得後悔,他們最年輕最寶貴的年華,就這樣蹉跎在了孤獨寂寥的歲月裏。
“這份禮物,狄某很喜歡。”狄德慶垂着眼,一邊平複着心裏激動的情緒,一邊小心翼翼地親手将綢緞卷起來。展皓微笑着看他,神色倒也溫和:“狄老板中意,那便是最好的了,不枉費我一番心意。這圖畫,我可是找了很久呢。”
狄德慶滄然地看他一眼,表情裏顯露出一絲苦楚:“有勞了。”同時手裏把綢緞卷好,小心翼翼地放進盒子裏,又仔細地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