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 (1)
當天晚上,石麟被李非常連夜趕回了常熟。枯葉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事情,不過回來時候聽沅荷說,無非是一些瑣碎的雞毛蒜皮。感情喜好這回事兒,厭倦了就是厭倦了,以前看着怎麽可愛,現在看着就怎麽煩心,這一類事情的發展結束,從來都是不需要理由的。
裴君榮沒有跟他們回來,說時間緊迫要留在布莊趕工,裴習小孩兒不知怎的今天粘爹爹粘得有些緊,抱着裴君榮的手瞪着眼睛說他也要留在布莊。父子倆不再吵吵鬧鬧,這自然是好,只不過李非常似乎不怎麽高興,當時臭着臉一句話都憋不出來,半晌才氣呼呼地甩袖離開。
冷眼看着他氣急敗壞的背影,枯葉心裏不禁感覺到一絲漠然的快意。
至于挨了他一頓打的仇朗行,那厮還在側廳裏哭哭啼啼呢。一個小丫鬟弄了藥來幫他擦,用帕子沾了藥膏塗到他臉上眼眶上去,一邊擦仇朗行一邊哀叫,不停地喊痛痛痛。枯葉和沅荷都懶得理他,到了回去的時間,枯葉就冷着臉一言不發地走到他身邊去踹他一腳。仇朗行皺着臉趴在桌子上哀嚎:“哎喲喂呀,枯葉你這個心狠手辣的啊,我不過是把你诓到這邊來玩玩兒麽,至于下這麽重的手啊……”
沅荷在屋外看着,忍不住笑出聲來,邊笑還邊說:“仇先生,別假哭啦!該回去吃飯啦!”
仇朗行直起身來抽抽搭搭地抹抹臉,一邊可憐兮兮地擡眼瞟枯葉,一邊起身一瘸一拐地蹭出來。他跌跌撞撞地走到沅荷身邊,高大的身子往人家姑娘肩上一倒,藏在人家身後神秘兮兮地說:“我告訴你啊,你們這個岑大哥……狠哦!以前殺過好多好多人的!你跟他相處要小心啊,指不定哪天不高興就要動手的!你看剛才我就被揍得可慘……”
沅荷皮笑肉不笑地伸出兩根手指頭往他腰間筋骨上一捏,揶揄地道:“這個不用先生操心,我沒你這麽賤。”
于是仇朗行就這樣一路哭唧唧地被他倆拎着回去,路上不停地假嚎,人心不古啊好心被當做驢肝肺啊,狗咬呂洞賓啊。沅荷在前面聽着實在忍不住,捂着嘴不停地悶笑。
枯葉臭着一張臉問她:“這傻缺是不是一天到晚都這樣?”
沅荷憋着笑擺擺手:“還好,仇先生做事兒的時候還是挺正經的,就是平常有點喜歡捉弄人。你別理他,他就這樣兒,有幾次把鐘叔惹煩了還被揍過幾次屁股。”
“揍屁股?……鐘叔?!”枯葉擰眉瞪眼,滿臉震驚詫異。
“那怎麽可能!”沅荷被他的思考回路弄得有些哭笑不得:“鐘叔手下有一個最厲害的家夥叫鄭東的,一直在常州呢,那兩次就是他揍的。鄭大哥下手狠,平時又不茍言笑的,仇先生見他就跟老鼠見了貓一樣。”
老鼠見了貓啊……呿,可不是所有的老鼠都怕貓的。枯葉撇撇嘴,回頭看見仇朗行滿臉的花花綠綠,白日裏的壞心情這才平緩了一些。
等他們回到展宅,晚飯都已經等了好些時候了。展皓剛看見李非常臭着一張臉沖回來,今天在布莊發生的事情早有人報了信兒給他。對于這家夥和石麟的事,展皓沒有任何插手要管的意思,反正與他自己無關,他關心的只是他家小狐貍有沒有被李非常激怒。
怒了的話怎樣,沒怒的話又怎樣,展皓思忖了好一會兒,心裏也理不出個所以然。他是希望枯葉在乎他一點兒的,但這兩種結果似乎都不能說明什麽,小狐貍的某些心思,還是有那麽一點兒難猜。
一進門枯葉就和展皓打了個照面。展皓是專門坐在前廳等他的,可偏要裝出個跟鐘叔商量事情的樣子。枯葉見他手裏拿着一個厚厚的本子,鐘叔坐在他旁邊“噼裏啪啦”地打算盤,手指舞得飛快。聽見動靜,展皓一臉淡定地擡起頭,看見他之後還露出了一個有些埋怨的神情:“怎麽現在才回?一整個下午沒看到你,跑哪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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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荷站在旁邊,當時心裏就腹诽了,岑大哥的行蹤你還不清楚麽,裝什麽裝吶?只不過礙于他作為少爺的面子,沅荷只是悄悄地撇一撇嘴,扭身默默地走開。
展皓雖說一直看着枯葉,但其實也注意到了她的神情。這丫頭,他展家上上下下的人幾乎都把他當什麽一樣崇拜,要說性子翹的,一個是敏薇,另一個就是沅荷。這倆都不是老實的主兒,平時就不能碰上,碰上了就一唱一和地膈應他,還真難為自己把她倆分開。
枯葉見沅荷走開了,心裏有些煩煩的,就也沒有說話。展皓一見他這反應就知道他絕對是又別扭了,李非常還真是個壞事的家夥。正想着把這別扭的狐貍仔招過來安慰一下,後邊兒仇朗行“哎喲哎喲”地就撞了進來。一進門他就跌跌撞撞地扶上枯葉的肩膀,哭嚎着道:“展老板啊,你看你的護衛出手好狠吶!我都快被他打破相啦!”
不說還好,一說展皓心裏就有氣。他本來是想把枯葉晾在家裏讓他好好反思一下他對待自己的态度,結果半路就被這厮給拐走了。此時看着仇朗行兩個大熊貓眼蓋在臉上,嘴角也青紫了好大一塊,展皓跟鐘叔同時做了一個動作——瞥眼,挑眉,一副幸災樂禍、“你這傻缺自找苦吃”的神情。仇朗行一看見鐘叔在旁邊,整個人立馬乖了。他整整衣服,站直了身子,低眉順目地給鐘叔問好:“師父……”
鐘雲德氣定神閑地放下手裏的小算盤,臉上露出一個好整以暇的笑容:“阿行,你皮又癢了是吧?”
“徒弟知錯。”仇朗行的頭低得不能再低,那謙卑的姿态看得枯葉都有些恍惚——這厮真是仇朗行?
“哼,”鐘雲德冷笑一聲,拿起手邊的茶抿一口,然後才氣定神閑地繼續道,“咱們在蘇州沒幾天了,你就可勁兒地蹦跶吧,等回了常州,不愁沒人治你。”說着把手裏算盤往他那兒一扔,仇朗行趕緊手忙腳亂地接住。鐘叔捶了捶酸疼的腰背站起來:“等你們老半天,餓死了……我先去吃飯,你給我待在這兒好好算賬!算錯一個,往後有你受的!”
“是。”仇朗行扁着嘴老老實實應承下來,随後磨磨蹭蹭地爬到椅子上,翻開賬簿開始撥算盤。展皓站在一邊挑着眉毛看他,臉上似笑非笑:“仇先生,跑了這半天,餓了吧?”
仇朗行無奈,但也不着他的道兒:“行了行了,展皓你就別取笑我了,趕緊跟枯葉吃你們的去,我聽他肚子叫半天了。”
一聽見他這話,枯葉整個人都開始森森地往外冒冷火:“仇朗行,你還想被打是不是?”
“哎喲喂我好怕怕呀!”仇朗行誇張地露出一個驚恐萬狀的表情,眨眼間又恢複了痞笑的常态:“餓了就承認嘛,又不是什麽丢臉的事兒。看你這死要面子撐的,不難受麽。”
“你……”枯葉有些毛了,咬牙切齒地想再上去揍他兩把,展皓默不作聲地從旁邊過來抓住他的胳膊往外拉:“好了別理他,吃飯去。”可枯葉心裏還憋着氣呢,見了他就煩,當下甩手就想掙脫:“我不餓!不吃!”
話音剛落,他的肚子就發出了好大的“咕嚕”聲。枯葉瞬間羞窘得不行,臉頰爆紅,身子都僵硬了。仇朗行在一旁暗暗發笑,展皓也無奈地扶了扶額頭,一會兒伸出手扶住他肩膀低聲哄道:“好了好了,先去吃飯,有什麽氣待會兒再跟我發。”
說完他就把人不甘不願地半拉半拖着走了。仇朗行窩在椅子裏裝模作樣地嘆一口氣,想到剛才枯葉肚子叫的那一聲,當下又想笑,可嘴角還沒扯開多少,傷口就一跳一跳地疼了起來。他忍不住捂着嘴角“嘶嘶”地吸涼氣,心裏暗罵這心狠手辣的枯葉,總有一天你也要吃癟的,等着吧!
剛剛詛咒完,仇朗行自己的肚子就也大大地“咕嚕”了一聲,剛才還志得意滿的臉色瞬間垮了下來。肚子好餓,但是手裏又被塞了活兒……嗚嗚,仇朗行哀聲地嘤嘤着,把算盤扒拉過來,繼續哭唧唧地算賬了。
枯葉很不高興。他從昨晚被展皓在房裏下了逐客令之後心情就一直沒有好,準确地說,自從跟了展皓,進了展家當護衛之後,他的心情就從來沒好過。
他似乎從來都是不高興的,不管是小時候還是長大了以後。族裏人,師父,又或者後來的趙琮,都說他天生一副棺材臉,像誰欠了他似的。
其實他沒有不高興,他只是不知道應該怎麽高興。
很多時候他沒有生氣,只不過氣場使然,讓人看着覺得他難以接近。季棠和仲蘭她們就有體會,岑大哥雖然經常面無表情,但是如果你叫他幫什麽忙,他都會過來幫。枯葉覺得自己其實是很少生氣的,當年白玉堂把他打得落花流水的時候他也沒有生氣,他只是不服氣而已。自己技不如人,這沒什麽好生氣的。
但是自從跟了展皓,枯葉深刻地察覺到,自己開始生氣了。時常,經常,隔三差五就要被展皓弄得七竅生煙。其實展皓逗弄他的那些話也都無傷大雅,甚至可以說無關痛癢,并沒有什麽實質性的殺傷力,但偏偏就能讓自己氣惱得不行。
這讓枯葉覺得很是惱火。
而且不只展皓惹他生氣,展皓身邊的人也惹他生氣。仇朗行就撇開不說了吧,那可惡的李非常就讓他非常看不順眼。今天那個家夥朝自己大吼大叫的時候,枯葉甚至想不明白他有什麽好得瑟的?是,自己是一個武夫沒錯,沒法兒在生意上幫助展皓,可人家似乎也沒怎麽待見你啊?你意思不就是想說你比我有用麽,那展皓怎麽不把你帶在身邊?你罵我走狗,可看這樣子,你似乎非常想當走狗吧?
氣惱地擰着拗着,枯葉攥着手裏的筷子,把飯碗裏的菜戳得稀巴爛。鐘叔擡眼看見他碗裏的一團狼藉,轉過臉有些不懷好意地瞅了瞅展皓。展皓在心裏暗嘆一聲,心說等會兒又得安撫這別扭的家夥了。一個李非常,一個仇朗行,你們倆還真會挑事兒啊。
這時候邊上突然“哐啷”一聲,枯葉黑着臉踢開凳子站了起來。展皓和鐘叔擡臉看他,見他咬着後槽牙站了一會兒,随後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出去。展皓怔着沒動,冷不防桌子下面被鐘叔踢一腳:“你傻着幹嘛,追去啊。”
展皓定定地坐着,表情有些悠閑,又有一點兒無奈:“不急,先讓他自己冷靜一下,我先想想應該怎麽哄他。”
“喲呵,你還用想說辭啊?”鐘雲德笑着揶揄他一聲,滿眼不厚道的幸災樂禍神情:“我還以為少爺你無所不能,什麽甜言蜜語都信手拈來呢。”
展皓無奈地撇眼看他,說:“叔,有時候我真懷念你以前慈祥正經的樣子。”
對于他這句話,鐘雲德的反應是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白眼,随後得瑟地扭過臉繼續吃自己的飯了。
氣沖沖地一走進房間,枯葉就看見了放在桌上的黑色麻質夏衣。就是之前展皓翻出來的那件,現在已經染成了他一貫偏好的黑色。
枯葉不情不願地伸出手去摸了摸那衣服,手感輕薄涼快,可以想象得到穿在身上有多舒服。他有些糾結地盯着那衣服看了半晌,有一點兒想試試,但心裏還怄着氣呢,于是就只是瞪着沒有動。
展皓從他身後悄無聲息地跟過來,不動聲色地站在門口。枯葉完全沒有感覺到他的氣息,還渾然不覺地盯着眼前的衣服,一臉苦大仇深的表情。想着這衣服似乎還是展皓穿過的,心裏的排斥感就忍不住越來越重。最後再一想到白天李非常說的那句……不過是展皓的走狗,他就徹底地躁了。
于是,展皓在後面就看見他惱火地伸手把衣服抓了起來。那一刻他還以為枯葉是想試試衣服,心裏還有些高興,結果一眨眼的功夫,枯葉就“呼”地把身子轉了過來,抓着衣服的手臂高高揚起,竟是要把衣服給扔了!只可惜,一轉身看見他,暴怒的狐貍仔整個人就愣住了。
展皓站在原地,有些無奈地沖他笑:“你不喜歡這件衣服?”
枯葉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倆人的距離有些近,展皓甚至能看見他因為驚愕而放大的瞳孔。
展皓苦笑,伸手想摸一摸他的臉,枯葉卻迅速地回過神,惡狠狠地送了一拳過來。展皓不慌不忙地伸手一擋,手臂順着他的手往外一滑,一翻手腕将他的手抓住。枯葉被他擰着手臂制住,一時間有些窩火,另一手甩開衣服,五指成爪淩厲地破空而來,同時身子往外一扭,整個人掙脫了他的桎梏。眼看着立即就能抓上這混蛋的肩頭,展皓的身子卻像骨頭散架了一般,以一種極其詭異的姿勢躲了過去。
見狀,枯葉不禁錯愕了一瞬,卻不想這個空檔被展皓逮住——他鬼影一般拉過枯葉的雙手,整個人轉到他身後用力一勒,枯葉的手被他以十字狀鉗在了身後。
“展皓!你給我放手!”枯葉被他緊緊抓住,動彈不得,當下不禁氣惱地大吼。展皓在他身後幽幽地嘆息一聲,嘴唇湊到他耳朵邊低聲說:“岑別,你應該知道,你打不過我的。”
一聽這話,枯葉更加惱火,幾乎是要氣到了極點。可轉念想起白日裏李非常說的那些話,情緒反倒一下子冷靜了下來。他扯着嘴角冷笑一聲,轉臉斜睨着展皓,說:“是啊,既然這樣,你還叫我當你的護衛做什麽?白白養着一個人,錢多了沒處花麽?!”
看着他窩火又漠然的眼神,展皓忍不住嘆息一聲,手上把勁兒一松,枯葉立即閃身跳出一丈遠。他揉了揉眉心,有些疲乏地坐到了桌邊的凳子上,枯葉在對面一直擰着眉瞪着他,滿眼不信任的樣子。
“怎麽叫白白養着你,你不是還幫我養了貓麽。”展皓垂着眼說一句,語氣裏也不是很篤定。枯葉冷笑,想起前幾日兩人似乎有相似的對話,于是照着他當日的答話原模原樣地堵回去:“小鴛鴦又不是你的貓。”
展皓聽了只得無奈扶額,整個人都有些無力。他垂着眼嘆一口氣,有些失落似地搖搖頭,半晌才道:“岑別,你是不是覺得我這樣是施舍你?”
枯葉在對面冷冷地看着他,眼神倔強警惕,卻也有一絲不甘不願的別扭。展皓沉沉地擡起眼,表情模模糊糊的,也不知是難過還是無所謂。他深深地看着枯葉,神色沉凝,有一瞬間,枯葉甚至覺得他的眼珠子裏似乎放出了蠱惑一般的光亮。
“岑別,我知道你跟蹤過我。”
他突然開口,音調不疾不徐,語氣帶着不容置疑的篤定:“我現在在你面前,也沒有什麽秘密,要是有,也只是一些生意上的事情,你也不感興趣。你跟蹤我的那幾天,應該也看見了,我的生活是很無聊的。我也跟你說過,我并沒有比你好多少。”
“是,我叫你到我身邊做事,也許沒有正當的理由,但是很多事情其實是沒有動機的。你看見小黑掉到池塘裏,把它撈上來,有什麽動機麽?說實話不過是順手而已,也不浪費你什麽事兒。”
“同樣的,我把你帶回來,給你一份清閑的差事做着,不至于成天無所事事——也只是順手。你也知道,我很無聊的。”
說着,展皓斂了眼神,眼簾又垂了下去。
“你跟我還算是有一些淵源,我們之前的交情……要說朋友,也許有些勉強,但至少現在,我覺得還過得去。确實,比起李非常和仇朗行,我更加喜歡你一些,所以對你自然比他們好。至于為什麽,我沒法兒解釋,也許跟你投緣吧,這沒有什麽動機可追究的。”
聽他這樣說,枯葉臉上的冷酷神情稍稍軟化了一些,至少不再死死地瞪着他了。展皓聽他沒有回答,就在靜默之中故作無意地擡起眼簾,果不其然——看見了這狐貍別扭糾結的神情。
哎,他家小狐貍還是好哄,根本不費什麽事兒,三言兩語就動搖了。
枯葉也察覺到他的眼神,別扭之下有些不自在地撇開了臉,嘴硬着道:“我有什麽好,一介武夫,也不會幫你做生意。”
見他這死鴨子模樣,展皓心裏癢癢得緊,真想撬開他的嘴,用什麽羞恥的辦法逼得他只能講真話,也省了他天天猜這家夥的心思。只可惜,時機還沒到,或許跟之前相比有了些發展,但還是不行,還得再進一步。小狐貍還得再認同他一些,再喜歡他一些……
他一定要枯葉心甘情願地跟他在一起,也許嘴上沒法兒說出來,但至少心裏邊不能逃掉。
望着擰着眉頭依舊氣鼓鼓的枯葉,展皓的眼神裏不禁帶上了一絲溫和的寵溺。他掩飾地垂眼笑笑,慢悠悠地說:“正是因為商人見得多了,好不容易碰上個不觊觎我錢財的家夥,才更覺得彌足珍貴啊。”
這下枯葉沒話說了,一直憋在心裏的氣也都跑了大半。展皓見他情緒快松動幹淨了,便不緊不慢地乘勝追擊:“好啦,你別生氣了。李非常他心裏膈應你,巴不得你跟我吵架呢,你還真的上當,剛才連飯也沒吃飽吧?讓他知道,指不定怎麽得意呢。”
“哼,”枯葉撇開眼,擰過身子不屑地哼哼,“那家夥,總有一天把他打一頓。”
“是是,”展皓好笑地贊同兩聲,眼睛微微笑眯起來,“今天打仇朗行打得爽吧?”
枯葉瞪他一眼,表情還是臭臭的:“哼。”
這回展皓是真的笑出來了,為了掩飾還扭開了臉。枯葉不高興地轉過身來瞪他,嘴裏羞惱地低吼:“你笑什麽!”
“沒笑沒笑……”展皓伸個手出來晃一晃以示自己的清白,不一會兒爬起身子,嘴角抿得緊緊的,但依舊掩飾不住上揚的弧度:“你還餓吧?我去廚房弄芝麻糊給你吃。”說着,他心滿意足地站起來,轉身剛要往外走,不想卻被枯葉不甘不願地叫住:“……喂。”
“嗯?”展皓笑笑地轉過身,枯葉有些不自在地撇開臉,說:“我聽說後天你就要去參加那個什麽宴會了,有什麽事兒要做的,你就直說。我老是閑着,也怪煩的。”
展皓好整以暇地挑挑眉毛,臉上露出個了然的笑容,嘴裏揶揄着道:“好好好,明天我去查點兒事情,你跟我一起去罷,閑不住的護衛大人。”說完,他就慢悠悠地走了出去。枯葉在後邊郁郁地瞪着他晃蕩的背影,好半晌,才氣悶地呼了一口氣出來。
之前展皓給他的那件黑色麻質夏衣還可憐兮兮地躺在地上。枯葉盯着看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不忍地把它撿了起來。拿在手裏拍一拍灰,順着在自己身上比劃一下……唔,好像是挺合身的。
哼,死混蛋的展皓。
第二天淩晨時分,展皓在床上悠悠轉醒,眼神幽暗。他從來都睡不久,雖然枯葉來了之後,睡眠比以往沉了一些,但相應的……時間也短了許多,經常只睡一兩個時辰便醒來,眯都眯不住。
披了衣服,下床推開窗——對面枯葉的房間黑着,他家狐貍正在深眠當中。
看着緊閉的房門,展皓微微地笑了起來。想起入睡前做給他吃的那碗芝麻糊,一時錯手放了很多糖,本以為枯葉會說膩,但沒想到他一點兒沒剩,吃了個精光。
愛吃甜的別扭狐貍。
展皓臉上帶着笑,靜靜地看了半晌,随後轉身點燃了桌上的蠟燭,坐下來開始磨墨。
夜深無人的時候,他會做一些事情,比如說親自清算一些舊賬,又或者理一下最近已經做好了和沒有做好的事。這個習慣他一直保持了許多年,許多許多年……從離開他們族人居住的島開始,一直到現在。
在相對清閑平淡的今日,展皓開始慢慢厭棄先輩們留給他的記憶。有些人生的經歷是他不喜歡的,但是他又可悲地保留着那些不屬于他的過往。有時展皓會想,辨別一個人的憑據究竟是什麽?不是血緣,不是相貌,也許只是那些虛無缥缈的記憶。
正因為有了那些亂七八糟的記憶,他才會被別人污蔑為鬼子,才會在日月交替之時,半夢半醒之間,懷疑自己真實的身份,以及所處的年代。
有時候早上起床,對着鏡子洗了臉,擡起頭,望着自己的眉眼,會想……以前那些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他們現在如何了。完成了傳承和鋪墊的任務之後,在下一輩已經長大了之後,他去向了何方。
展皓不清楚,因為那之後的記憶他全都沒有。他只記得那個應該是爺爺的人生下父親時,大概是三十三歲,而父親生下他時,應該是三十歲。所以爺爺一定已經不在人世了,而父親,若沒有出什麽意外,他應該還在這世上茍延殘喘。
但也肯定時日無多了。
想他嗎?
……不知道應該怎麽說。
或許是想的,但并不是基于感情,而只是基于懷念。血緣這東西,雖然說着有些玄乎,但有時候展皓卻能真切感受到它的力量。偶爾的,他會考慮父親的事情,以及父親和母親之間那段不知何去何從的感情。
愛情确實是個奇妙的東西,它讓自己毫無怨言地被綁住了,甚至還渴望更多。現在他所面對的很多事情,跟他自己其實并沒有太大關的系。但為了照顧心上人的感受,所以他心甘情願地去做了。不過說起來他也有那個閑情逸致,有事情做總是好的。
既然有人卯起心思來算計他,那麽他就順水推舟,好好玩樂一番,順帶還能讨好那只小狐貍,何樂而不為呢?
将昨天仇朗行清算的賬單勾出最後一筆,展皓盯着宣紙看了半晌,随後将手裏的小狼毫放到了一邊。夜色依舊沉黑,晴朗的夜晚,深藍的空中可以清晰地看見銀河。發亮的光帶橫貫了整個夜空,顯示出一分別致的空靈。
如果這時候在常州府,多半會有只黑貓兒靜靜地跳進窗戶,蹲在他桌子上懶懶地舔爪子。
展皓出神地對着天空望了半晌,然後才細細地将那份賬單卷好了,收進木匣裏。起床之後工作到了這個程度,想再回去補眠是不可能的了,況且他也睡不着。思忖一會兒,展皓決定洗漱幹淨了到大堂去。他走到床前,将挂在衣架上的腰帶取下來,剛拉在腰間比劃了一下,院子外面就響起了一陣毫不掩飾的腳步聲。
哎……?
這個時候了會是誰?這樣“嗵嗵嗵”的落腳聲,以前沒聽過啊。
展皓迅速地穿好衣裳,微蹙着眉走到門前把門打開,随即看見一個高大的人影從院門裏大喇喇地沖進來,一邊跑還一邊用壓低的氣音嘶嘶地喊:“展老板展老板,是自己人!”
這聲音,怎麽這麽像裴君榮?
待那人跑近了,一張臉胡子拉碴的,還真就是裴君榮。展皓有些好笑地看着他沖到自己跟前,不緊不慢地問:“怎麽了,布莊出事兒了麽?”
裴君榮弓着身子先喘了一會兒,而後才啞着聲音說:“剛才,我布在工坊的陷阱攔住了四個黑衣人,都受傷了,然後跑了,估計是想壞事兒的。不過你放心,金線沒事,布也沒事,我就是突然想起了個要緊的問題!”
“你說。”展皓好整以暇地把他讓進房裏,還倒了杯涼水給他。裴君榮一仰脖子喝幹了,順了兩口氣,明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道:“燕家想攬下狄家進貢給宮裏的布匹生意,沒招徕到我,會不會……去找我師父?!”
展皓坐着看他,眼睛巴眨巴眨,表情鎮定,不慌不忙:“你說你師父啊,早在你和李非常從興化出發的時候,我就寫了封信叫我弟弟把他請到開封府做客去了。開封府能人那麽多,保護個老人家應該不成問題。”
“哈?你弟?展昭?”裴君榮一驚一乍,忍不住咂着舌哇哇大叫。
展皓笑眯眯地伸手做了一個下壓的動作,雲淡風輕地湊近他低聲道:“問金山人年紀大了,身子也不如以往。我跟昭昭說他一個老人家在山裏孤苦伶仃的,之前在隐山看見小四子喜歡得緊,跟包大人也談得來,不如把他接去開封府住一段時間,散散心。人家見多識廣,對辦案應該也能有幫助,然後昭昭就一口答應下來了。”
“哈?!”裴君榮震驚又惱火地瞪着大大的牛眼睛:“小四子是誰?我師父怎麽會喜歡他!”
展皓無言地瞥眼看他,心說這家夥關注的地方有點兒偏吧?不是說他師父呢麽,怎麽扯到小四子了?
“小四子是九王爺趙普和公孫先生的兒子,當今小王爺,住在開封府。”
“哦……”聽到說是小王爺,裴君榮悻悻地收起惱火的表情,眼裏轉而露出了一絲忿忿的不甘神色,“哼,那死老頭,就喜歡丁點兒大的小孩兒,長大了就不疼不愛了……等等!你意思是說,你一早就考慮到今天的事兒了?”
“啊,是。”展皓儀态萬千地靠在椅背裏,垂着眼睛喝了一杯涼水,神色坦然平淡。裴君榮愣愣地看着他,一會兒又炸了起來:“幹!你不早點兒告訴我!害我一出事火燒火燎地跑來通知你,我兒子還睡着呢也被我抓了回來!等會兒醒了哭起來我就怪你!”
展皓鎮定地扭臉憋笑,手指不慌不忙地在桌上點一點,說:“你跟裴習現在怎麽樣?聽說昨天李非常自己把自己黑了一把,正好烘托了你高大威武、愛在心口難開的父親形象?”
裴君榮一臉不屑地撇開頭:“我高大威武的形象還用得着他來烘托!嗯?等等,你跟在後面的那個形容詞是怎麽回事?”
“這難道不是事實麽?”展皓露出個無辜的眼神,端着茶杯聳了聳肩:“看得出你是喜歡小裴習的,喜歡就跟他說麽,小孩兒就是要哄,你一本正經地跟他擺道理沒用。”
裴君榮沒好氣地甩他一個白眼,忿忿地小聲嘀咕:“你以為這麽簡單?那小混蛋現在都還認為是我害得他娘被夫家趕出門的,每天都恨不得要咬死我。你別看現在乖了,等會兒一醒來,該掐的還是得掐。”
展皓挑着眉毛看他,不說話,手指在桌面上沾着水畫圈圈。他不太清楚裴君榮的家務事,雖然知道這人葷腥不忌,喜歡嫁了人的少婦,但其實這人性格還不錯,算得上是個有擔當的男人。雇工的事情展皓向來不愛管,也管不着,不痛不癢地說兩句就行了,至于來龍去脈,他實在沒多少興趣去深究。
靜默之中,房間裏只有裴君榮大口喝水的聲音。展皓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麽,一會兒好似聽到什麽動靜,眉毛一挑,耳朵一動,身子在椅子上挺直了,朝門那邊歪了歪。裴君榮見他沖門外露出個淡淡的笑容,眼神專注柔和,一臉旁若無人的樣子,心說不是又把對面那別扭的殺手小孩兒給吵醒了吧?自己進來的時候可是好好地收着聲音了的啊。
如果枯葉知道裴君榮現在心中所想,他肯定會在心裏狠狠啐一口,然後甩給這沒心沒肺的家夥一個白眼:你收了個屁!腳步聲那麽重也不知道放輕些,之後還一驚一乍地吼了那麽多次,一個大男人你有完沒完啊!神經病,一點兒都不穩重!
當然這些話枯葉只會在心裏罵,他向來喜歡憋着東西,多的話不講,多的事不做。所以他現在只是頂着一臉怨怒的表情站在門口,以十分怨念的眼神惡狠狠地瞪着這邊。展皓一見他這樣子就樂了,臉上笑得賤賤的,跟着裴君榮也探出了腦袋。枯葉用手捂着左臉,手指在左眼的地方打開一條縫兒,兩個眼睛陰森森地瞪視着他,渾身都冒黑氣。
裴君榮被他瞪得打了一個冷戰,不禁扭頭對展皓說:“這麽危險的人物你竟然敢帶在身邊?不怕哪天他一個不高興砍了你?”
展皓淡淡地瞟他一眼,眼神依舊落在枯葉張着縫兒的手掌上,表情悠然。小狐貍才不會砍我,我把他哄得可好,要不是你在這兒,我早就過去順毛了。
另一邊,裴君榮實在是被盯得難受,直起脊梁抖一抖身子,匆忙地撂下一句“我去陪我兒子”就跑了,剩下展皓繼續跟枯葉對視。
展皓笑笑地伸手指了指裴君榮離去的方向,說:“吶,他走了,你可以去睡了。”
枯葉依舊瞪着他不說話,只是捂着臉的手放了下來。
展皓無奈地伸手做了個抱歉的手勢,讨饒道:“好好,我以後跟他說,不準再在半夜來打擾了,行麽岑二爺?”
枯葉在對面大大地翻一個白眼,眉頭依舊擰着,黑着臉轉個身進房去了。門板“哐”一聲關上,照例是氣呼呼的架勢。展皓坐在桌邊扶了扶額,心說這家夥怎麽就這麽招人稀罕呢?看見他翻白眼都覺得可愛,自己真是沒救了……
因為半夜被吵醒的關系,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