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 (1)
天剛蒙蒙亮的時候,鐘雲德已經穿戴得整整齊齊地坐在了大堂裏,臉上沉沉的沒有表情。他年紀大了,睡不了幾個時辰,經常是卯時初刻便醒過來,之後便再也睡不着。
同樣早起的明櫻看見他,就幫他沖了一壺烏龍放着。鐘雲德捧着那個溫潤小巧的紫砂壺靠在椅子裏,一邊靜靜地啜飲,一邊看着屋外逐漸亮起來的天空。淺紫色的天幕上隐隐綴着幾顆微弱的星子,視線可及的遠處,被屋檐和樹木遮擋住的地方已經露出了灼白的天光。
這樣的景色他已經看過很多次了,在常州的時候,或者是在其他什麽地方,又抑或是在馬車上。如果說展皓是天生的商人,了無牽挂的遷徙者,那麽他就是被命運所迫,日夜奔忙的淪落人。有些景色他不喜歡,但也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賞看。
一次次重複相似的風景,在不斷提醒着他時間的流逝。
當太陽在屋檐後面露出了一點點邊緣時,展皓從大堂一邊走了進來。看見坐在椅子裏的鐘叔,他的眼神微微一動,靜立半晌,随後走過去坐在了另一張椅子上。鐘雲德捧着茶壺扭臉看他,眼神定定的,沒什麽多的情緒,也沒有任何表情。
展皓知道鐘叔在打量他,注視他的五官或者眼神。昨天的事情鐘叔不問,不代表他不想知道。展皓明白他是在等着自己說,只不過他也不知道應該從何說起。
一時間大堂裏的氣氛有些尴尬。鐘叔看着展皓,展皓卻偏着臉不與他對視。一個字看久了會令人對自己的認知産生懷疑,此時在鐘雲德眼裏,眼前的這個人是自己從小看到大的,無論是眉眼、神情、姿态,還是他左眼角下方的痣,都再熟悉不過。但是這一刻,鐘雲德懷疑自己的記憶——這個人,也許并不只是自己所知道的那樣。
自己對他,其實真的算不上熟悉。
靜默之中,展皓微微低着頭,心裏有些躊躇。他靜靜地呼吸着,好幾次想要開口,可是一口氣提到喉嚨口,最終卻又咽了下去。還是不行,如果是別人,他可以瞎扯淡,可以一語帶過,但他面對的是鐘叔。
總有那麽幾個人是他不願意糊弄的。
——今天這樣,果然還是太倉促了。
一壺茶已經見底,鐘雲德收回視線,低頭揭開壺蓋,往裏面濕潤的茶葉看了一眼。
展皓擡眼看見他這個動作,看見鐘叔低垂的頭顱上灰白的頭發……他記得自己年幼時,鐘叔的頭發曾經是很黑的,年輕時候的他氣質溫和內斂,性情也低調沉凝。如今二十幾年過去,自己成為展家當家,他也已經是個年近花甲的老人。
“叔,我幫你再泡一壺茶。”展皓淡淡地說着,站起身伸手将鐘雲德手裏的茶壺接了過來。鐘叔擡眼看着他轉身向外走去,半晌,鼻間幾不可聞地嘆息了一聲。不一會兒,展皓捧着紫砂壺回來了,他站在鐘雲德身前,雙手端着壺恭敬地遞過去,輕聲道:“鐘叔,喝茶。”
鐘雲德靜靜把茶接過來,放到手邊的桌上。他擡眼定定地看着站在身前的展皓,音調沉緩地道:“少爺,有些事情,你瞞得我太多了。”
“是,晚輩有錯。”展皓低着頭老老實實地承認錯誤,身子微微向前弓着,看上去就像馬上要跪下了一般。鐘雲德有些無奈地盯着他,一會兒又嘆一口氣,伸手頭疼地揉着額頭:“罷了罷了,老爺都不管你,我還在計較什麽,又不是一次兩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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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你別這樣說,”展皓依舊維持着認錯的姿勢,連上身傾斜的角度都沒有變化,“有些事情不是我不想說,只是說了也無濟于事,反而會徒增煩擾。”說着,他擡起頭,雙眼沉靜地對上鐘雲德的眼睛,道:“鐘叔只要知道,我是展家少主,是昭昭的大哥,我一輩子都會在這個位子上,為展家悉心經營,這就夠了。”
鐘雲德深深地望着他,眼神一時間有些複雜。他擰着眉頭,臉龐疲憊地往另一邊撇開去:“少爺,你還真是……”沙啞的聲音停頓一下,嘆息之中,慢慢地才又繼續說:“我看着你長大,廿八年……我究竟有沒有認識過你,嗯?你小時候,別人跟我說你是鬼子,這些話我從來都不信,在我心裏你就是展家大少爺,老爺的長子。但是現在,你能不能告訴我,昨天中午——昨天中午的事情到底是什麽?”
“展皓,你告訴我鐘雲德,你到底是誰?”
這個場景并沒有超出展皓的預料,應該說,連對白都達到了八分的契合。能估算到鐘叔的行為言語,他本應覺得很快意,但現在展皓心裏只感覺到沉悶的苦楚,和揮之不去的涼意。
他不願意糊弄的人,用這樣生疏的語氣,對他說這樣的話。
這讓展皓覺得有一點兒沮喪。
“鐘叔,你是幾十年過過來的人。說實話,往後幾十年,等我到了你這個歲數,那時候距離死也就不遠了。”
“你關心我我很高興,誰被這樣瞞着心裏都不是滋味,這感覺我清楚。但有些苦衷我相信你也明白,并不是所有話都能往外講的。當年爹他把你從江邊撿回來,他也沒有問你的身世來由……你當他不想知道麽?昭昭小的時候曾經問過他,但爹說,所有的故事都是有靈性的。”
“有靈性的意思就是,故事講出來,會有情緒,會讓人高興,或者是傷心。”
“爹他沒有開口挖人痛處的習慣。叔,我提這個事情,希望你不要生氣。這幾年做生意,我也隐約聽到一些當年的傳聞,大概是清楚來龍去脈了,但這些故事對于我而言有什麽意義呢?我不知道的時候,你是我的鐘叔,我知道了之後,你還是我的鐘叔,難道我要因為那些無聊的過往而猜忌你麽?”
“雖然俗話說人心隔肚皮,但我相信別人的為人我自己能看到,我只信自己的眼光。”
展皓擡起雙眼,眼神緩慢而深沉地流淌在鐘叔的臉上。他說話不緊不慢,音調沉緩,發音清晰,收尾淡然而有力,一如他少年時候的模樣。
“如果我今天不告訴你我的來處,鐘叔,你是不是就不認我這個晚輩了?”
鐘雲德記得自己年輕的時候,展皓剛三四歲的時候,他曾經想去逗弄小家夥。那時他蹲着身在小孩兒面前,努力使自己的表情親和無辜一些,說出來的話語也都盡量簡單易懂。那時候展皓靜靜地看着他,笑着把腦袋歪一下,用清朗的童聲說:“鐘叔,你的眼睛應該再睜大一些,腦袋像我這樣歪一歪。還有,說話時候不要用成語。”
他從小就沒有小孩兒的樣子,有時候看着他的眼睛,會覺得他比自己還要老。鐘雲德是喜歡小孩子的,只是這個愛好沒辦法在展皓身上實現。但是這麽多年看着他長大,教他經商,教他算賬,心裏早已将他當成自己的孩子了。若說不認他,那是絕對沒辦法做到的,他花了多少心力在展皓身上,這些年只有他自己清楚。
看他長大,看他逐漸獨當一面,看他有了喜歡的人,自己比任何人都要高興。
一些事情或許真的沒那麽重要,雖然被隐瞞的感覺很不好。但正如他所說,一些事情應該要掩蓋在心裏面,不能被講出來,否則只會徒增煩憂——特別是當聽衆是關心自己的人的時候。
他只要一直是現在這個他就行了。想一想現在,再想一想未來,他們可以對過去絕口不提。
早上起床洗漱好了之後,枯葉本想走出房間吃飯,可手往臉上一摸,他意識了到一個嚴重的問題。
他的面具壞了,而展皓承諾他的新面具還沒做好。
心裏一下子有些煩躁。枯葉惱火地抓一下左臉上的傷疤,在屋子裏像困獸一般茫然地轉了兩圈。他總不能因為這個就不出去吧?幾日之後就是那什麽狄德慶的宴會,展皓肯定得有很多事情要準備……可是他的面具壞了啊!他爺爺的,怎麽就是現在壞了!淋個雨就壞了!
枯葉忿忿地扭臉看向床頭的那個老舊的面具,原來完整的漆皮已經斑駁得不成樣子,這兒禿一塊那兒禿一塊的。枯葉走過去将它拿起來,一時間又有些郁郁。面具裏面那層光滑的鱗皮依舊完好,應當說不會壞到連臉都貼不住的程度啊!想着,他有些賭氣地把面具往臉上一貼,暗扣一撥,面具裏鱗皮一緊……吸住了。
雖然沒有原來那麽緊繃密實,但确實是貼住了,動一下眉毛和嘴唇,面具也沒有掉下來。
于是,枯葉瞪着眼站在原地,默默地無語了。
等他磨磨蹭蹭地弄好面具,吃過早飯再走到大堂時,裏面已經空無一人。枯葉怔怔地站在大廳門口,一時間覺得這場景有點兒莫名其妙的熟悉……這讓他不禁煩躁地擰起了眉毛。仲蘭端着個果盤從一旁走進來,枯葉扭臉望她,悶悶地問:“展皓呢?”
“少爺他和鐘叔往城南去了,到店裏去算總賬。”仲蘭輕巧地把果盤放下,小臉揚起來對着他笑:“你找少爺有事啊?”
“沒事。”悶悶地說完,枯葉板着一張臉轉過身走了。仲蘭伸着個腦袋往他走的方向望,看見他的背影氣沖沖的,又好似有些郁悶。小姑娘臉上不禁露出個控制不住的笑容,一雙眼睛眯得跟貓兒似的。
枯葉臭着臉一路往側院走過去,心裏面氣悶得胸口都要發疼。這混蛋的展皓又不帶他……第二次了!昨天他不是還奄奄一息半死不活的麽,怎麽今天一大早就往外跑了?也不怕身子挨不住!
咬着牙在心裏默默咒罵着,枯葉走到走廊盡頭往右一拐,差點兒跟一個人撞上。他心裏驚了一下,身子猛地一頓,剛探出去的腳往後一收……眼睛擡起來,跟同樣被吓到的殊梅對上了視線。
殊梅:“……”
枯葉:“……”
“那個……”跟他相互瞪了一會兒,殊梅別開眼,有些尴尬地垂下了腦袋,“那天的事情,對不住,說了過分的話,害你受了傷。”
枯葉僵立在原地,殊梅的腦袋低垂在他身前,害得他渾身都不自在,哪兒都不得勁兒。可人家姑娘道歉他也得應着呀,憋了半晌,才好不容易才憋出個:“沒事。”
“那天回來少爺幫你包紮了,那應該沒大問題了。”殊梅悶悶地咕哝着,這才慢吞吞地把臉擡起來。她自己的手還包紮着夾板繃帶,臉色也蒼白蒼白的。枯葉看見她的臉色,就幹巴巴地道:“你還傷着,到處亂跑好不了。”
聽見他這話,殊梅不禁輕聲笑了出來:“我傷的是手又不是腳,怎麽會有事情。”說着,她轉過身,慢悠悠地往來時的路走了過去,枯葉遲疑了一會兒,随即默默地跟上。
“我不過是斷了只手,算不了什麽,早上還是要起來練功的。要不然等身體好了,功夫也退步了。”殊梅漫不經心地說着,帶着枯葉穿過游廊,走到了花草繁茂的偏院去。
此時院子裏有幾個女孩子在比劃拳腳,都是熟悉的面孔,其中三個應該就是那天去了落英山的。枯葉盯着她們的招式,不禁在腦海裏細細回憶——她們動作幹淨利落,雖然力道不如男子,但勝在迅疾快速。這招式有點兒像江湖上的幾個女子門派,但是又不全然相似。
殊梅注意到他探究疑惑的眼神,就說:“說來你也許不信,這功夫是少爺教我們的。”
“他教的?”枯葉瞪着她,有些瞠目結舌。他跟展皓交手過一兩招,雖然少,但是看得出他的招式詭谲狠辣,出拳又毒又重,跟眼前這功夫完全不相似!殊梅說是他教的,這怎麽可能呢?
看着他震驚的神情,殊梅臉上掩飾不住地露出了些許得意的神色:“我們這功夫是少爺随性所創的,他說女子力量不足,但勝在身子靈活,于是就創了這些招式給我們練。少爺聰明絕頂,智慧過人,能将自己所學融會貫通,提煉萃取。這本事,估計江湖上沒幾個人能有。”
聽着她得意洋洋的語氣,枯葉有些無言了。他發現跟殊梅談論展皓根本就是個錯誤,這姑娘未免也太崇拜自己的主子,簡直就把展皓當做神來膜拜。說起來,前日她罵自己,好像也只是因為他之前說了展皓幾句壞話。
枯葉撇撇嘴,心裏暗自鄙夷。殊梅依舊在一邊滿心崇敬地欣賞展皓為她們所創的功夫,一晃眼看見枯葉的苦瓜臉,腦子裏不知想起了什麽事兒,就問:“對了,小岑,你今天怎麽沒跟着主子?他去哪兒了?”
一聽見她對自己的稱呼,枯葉的臉色更加不好了。他僵着面部肌肉默默地磨了一下牙,悶聲不悅地道:“他跟鐘叔出去有事了,仲蘭說是去樓裏算總賬。”
“算總賬?”聽見這三個字,殊梅眼睛一眯,眼神裏逐漸綻放出了抑制不住的興味:“嗬,少爺終于要算總帳了?還以為他是要用在後頭,原來是備着這一次……”
“這一次?”看着她掩蓋不住的躍躍欲試表情,枯葉有些疑惑地眯起了眼睛。殊梅志在必得地笑着盯住他,一字一頓地道:“你就等着看好戲吧。那些繡花枕頭的公子哥兒,包括那敗家子燕祁,一個都跑不掉,每一個都得垮!”
蘇州府人群熙攘的道路上,展家低調素樸的馬車正“骨碌碌”地在道兒中央不緊不慢往前走。全靖一如既往坐在駕車的位置上,面色平靜地用短鞭将兩匹棗紅馬兒驅趕向右邊的轉彎。
玉珂在轉彎處踮着腳尖兒往這邊望着,一直到看見全靖,她臉上有些焦急的神情這才放松了下來。她小跑着跳上馬車,咬着下嘴唇沒好氣地擰了一下全靖的手臂,低聲罵道:“這麽慢!”罵完了,這才把馬車的簾子掀開,遞了個東西進去:“少爺,你要的煙鬥。”
馬車裏端坐着的展皓定定地睜開閉着的雙眸,垂眼打量一下她遞進來的羊脂玉煙鬥,這才伸手接過來。
凝白的羊脂玉,摸上去手感溫潤滑膩,确實是上等的貨色。只是展皓更喜歡原來的昆山煙青玉煙鬥,無關種類名貴,只是用了一年多了,更加熟悉順手一些。
馬車的窗戶緊閉着,沒有打開,車廂裏光線昏暗,除了人的輪廓,隐約還有一簇火星在明明滅滅。鐘叔坐在展皓對面,臉色沉凝,一動不動地吸煙。展皓拿着那煙鬥搗鼓半晌,一會兒慢吞吞地叼在嘴裏,傾身過去口齒不清地說:“叔,給點兒煙絲給我。”
鐘雲德在隐隐的火光下擡起眼睛看他,兩人靜靜對視良久,過了半晌,他才垂下眼從腰間掏出個小錦囊,摸索着從裏面捏了一小把煙絲出來。
“你最喜歡的血朱砂,聽玉珂說你的已經沒了,真是,抽這麽快……”鐘叔叨叨咕咕地說着,伸手幫他把煙鍋子填好了,然後拿出火石把煙絲點着。展皓閉着眼深吸一口,煙霧進入口腔的一瞬間,焦苦濃烈的香氣即刻彌漫到了鼻腔和喉管,那燙熱的感覺讓他不禁低低沉吟一聲。待煙霧從鼻子裏慢慢飄出,再睜開眼,展皓一雙琥珀色的眼睛裏竟在幽暗裏泛出隐隐的亮光來。
鐘叔靜靜地看着他的臉,表情沉定。他看見展皓放松地仰起脖子,綿長地嘆一口氣道:“……功虧一篑啊。”
這話聽得鐘雲德忍不住淡笑起來。他深吸一口煙,別開臉,一邊嘆息一邊道:“知道了煙的好,又怎麽可能戒得掉。我戒了幾十年,現在不還是天天吊着個煙袋子?”
“叔,我和你不一樣。”展皓定定地把仰起的腦袋正回來,臉上帶着淺淡的笑:“只要我不想要,我就可以不要,我對這東西沒有依賴性。”說着,他有些慵懶地阖了阖眼睛,伸手在眼窩處慢騰騰地揉了一下。
鐘雲德沉沉地看着他,眼裏有一絲寂寥之色。半晌,他對着展皓嘆一口氣,低聲說:“今早上叔說了重話,傷你心了,對不住,叔給你道歉。”
展皓疲乏地擺一擺手,身子靠在角落的地方,說:“沒事,”他仰着頭空落落地看着車廂頂,道,“我心情不好不是因為這個。叔也是關心我。我沒事,只是覺得有一點兒累而已。”
聽他說累,鐘雲德忍不住緊張了起來:“是不是昨天中午?”不管昨天他用的那個是什麽,看上去都非常耗力氣,要是少爺因為那個而傷了身體……
“那個沒大礙,我就是心煩。”展皓一聽他話就知道他在緊張什麽。長輩似乎總喜歡把事情往嚴重的地方想,無奈之下他只好換一個說法,累什麽的,确實有些引人憂心。
“你是在心煩兩日後狄德慶的宴會麽?”鐘雲德一手環着胸一手掂着煙杆子,臉色漸漸有些不好了。展皓低下頭看着他,心裏慢慢思量一會兒,然後低聲答了個“嗯”。聽他承認,對面鐘叔的臉色立刻臭了個徹底,拿着煙杆子的手都捏緊了些。展皓聽見他低聲地咒罵:“老王八蛋,居然還真敢把主意打到你頭上來……”
展皓靠着車壁無奈地笑一笑,說:“鐘叔,這麽多年了,你當真不原諒他?”
鐘雲德聞聲一頓,身子僵硬一會兒,随即憤憤不平地放松下來:“談得上什麽原諒,我跟他之間沒有什麽未清的賬。”
“是嘛,可我怎麽覺得狄老板好像不認為你們之間已經清帳了的樣子?”展皓盯着臉色郁郁的鐘叔,眉毛有些壞心地挑了起來。他鼓着臉頰一下下吸着煙嘴,語氣認真地道:“鐘叔你也知道的,如果我真接了狄家大掌櫃的挑子,往後很多事情還是得靠你和鄭大哥去忙活。到時候最常跟他打交道的,還是你啊!照這麽看,怎麽好像狄老板挺用心良苦的樣子呢?”
鐘雲德一聽,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那臉臭得,展皓真心發誓他從沒見過鐘叔這麽氣惱的模樣:“你小子,見我吃癟很開心是吧,等着我演好戲給你看是吧?我告訴你!你要是當了大掌櫃,我立馬從管家的位置上下來!我看你找誰替你賣命去!”鐘雲德傾着身子,伸出一根手指用力點着他笑嘻嘻的臉破口大罵,老臉都快漲紅了。
等他點夠了,展皓就笑呵呵地把他的手擋開去,好言安慰道:“鐘叔你別生氣啊,我就這麽一說,哪兒能讓您辛苦受累呢!我看敏薇這丫頭也大了,到時候就打發她跟鄭大哥忙活去,您就好好在家裏頤養天年哈!”
“你……油嘴滑舌,花言巧語!別把對付岑小子那一套用在我身上!我告訴你啊,不管用!”鐘叔依舊氣哼哼的,恨恨地咬了煙鬥,把臉往一邊撇開。展皓笑嘻嘻地抽着煙,眼睛眯成狐貍樣。一會兒馬車停了,他伸手推開馬車的窗戶,街上喧鬧的聲音立刻湧了進來。
聽着外面人來人往的喧嘩聲,展皓慢慢挑起眉毛,眼中的得色又重一層:“叔,我們到了。”
鐘雲德沒好氣地挑着眼角白他一眼,這才起身走下馬車。
下午時候,枯葉在房間裏閑着沒事,吃過飯就到偏院練功去了。早上的那些女線衛此時已經離開,院子裏空無一人,只有一些鳥雀在花叢中間或高或低地鳴叫。枯葉在碎石鋪地中央平心靜氣地站了一會兒,待內力在體內流轉過七個大周天後,他雙眼睜開,雙手平開一起勢,身子順着手掌移了出去。
下午的陽光熾熱,空氣凝滞,展宅偏院卻獵獵旋轉着陰寒的風。仇朗行在前堂剛算好布莊的賬單,起身一走出屋檐下,就聽見了隐隐的風聲。原本叽叽喳喳的鳥兒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噤了聲,周圍寂靜得有些瘆人。仇朗行興味地把眉毛一挑,賬單折好收進袖子,雙手在身後一背,大搖大擺地往偏院晃了過去。
走到偏院邊兒上時,枯葉正好練完一套刀法,仇朗行趕上一個回刀入鞘的收勢。他嘴裏意味不明地“啧啧”幾聲,然後煞有介事地鼓起掌來:“好!好刀法!果然不愧是第一殺手!”
看見是他,枯葉站在花叢裏嫌棄地冷瞪他一眼,練功的興致被打攪了,當下轉身就想走。仇朗行笑嘻嘻地背着手踱過去擋住他的去路,聲音粘膩膩地道:“怎麽,今天展皓沒有帶着你玩兒啊?”臉上一副賤兮兮的表情,看得枯葉喉頭一陣抽搐。他眉頭擰緊,臉上的嫌惡之意再明顯不過,可仇朗行卻還是像只蒼蠅一樣趕都趕不走。
“哎呀呀,好歹是共事過的人,你不要這樣讨厭我嘛,我又沒有惡意。”仇朗行無辜地攤出兩個手掌,眼睛還可憐巴巴地眨了眨:“人家展老板說過,他家金貴的岑護衛要是覺得無聊了,我們這些小喽啰就得帶着人去玩兒。吶吶,你現在也是閑着沒事,我正好要去一趟布莊,你不如跟着我去轉一轉啊?”
枯葉依舊嫌惡地瞥着他,冷聲說:“我為什麽要跟着你去?”
“好好好,是我陪着你去,我求着你去!岑護衛是展老板當仁不讓的心腹,現在布莊的公事都在運轉着,前天裴師傅應了他的要求,現在正織一匹絕——世無雙的金布!難道岑護衛不去查看一下進度嘛?”仇朗行嘴上說着話,手裏還佐以誇張動作。他把雙手在身前劃了一個大弧送往身子一側去,正好指着院門的位置,弓着身道:“岑護衛,請吧?”
枯葉像看個傻子一樣看着仇朗行,可人家居然也不在意,依舊笑嘻嘻地對着他。過了好半晌,枯葉實在忍不下去了,自己一個人在宅子裏确實也閑得慌,跟他走一趟也沒什麽。怎麽說也是收了工錢,再不做點兒事就真成吃白飯的了。
想着,他将冰冷的眼神收回來,轉身往院子外走過去。仇朗行見狀,笑得眼睛一眯,樂呵呵地在後面跟上,走路時候腳尖都是一踮一踮的。
新開的布莊距離展宅不遠,大概三條街的距離,仇朗行一般是走着去。今天帶了枯葉,本想着要不要騎馬或者叫一輛馬車,但是人家似乎也沒有那個意思,于是他就心安理得地拖着人步行。
一路上仇朗行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跟枯葉說話,無非是些有的沒的,例如展皓是怎麽把你招進來的呀,你名聲在外怎麽也舍得退出江湖之類。枯葉對他愛答不理的,最多的回答也就是斜個眼瞪他一會兒,然後以一個大大的白眼結束話題。
白眼收得多了,仇朗行就開始不樂意了,轉而嬉皮笑臉地用肩膀撞他:“唉唉,別這樣嘛,跟我說說?展皓這人無利不起早,怎麽就把你弄進來吃白飯了?”
這話真是紮進了枯葉心裏,當下他的臉就蒙上了一層惱怒又不甘的神色:“誰跟你說我是吃白飯的?!”
“啧,我說枯葉,這種事情還用人說麽?宅子裏是個人就能看見。展皓好吃好喝地供着你,可又不使喚你幹活兒,你說他打的什麽主意?”仇朗行笑得一臉賤樣,面色狡黠從容,好像他知道事情的答案卻又偏偏不說一樣。枯葉惡狠狠地瞪他一眼,冷冷地說:“我是他的護衛!你沒見我天天跟着他麽?”
“天天跟着他,那現在又怎麽會跟我在一起?”仇朗行揶揄地撇了撇嘴,滿臉不認同的神色。
枯葉被他堵得一臉踩到狗屎樣,如果眼神可以殺人,這家夥早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看見枯葉臉上憋悶的窩火神情,仇朗行在一旁閑閑地哂笑兩聲,背着手悠閑地往前悠蕩,聲音涼涼地道:“枯葉,我看,你怕是連展家有多少産業都不知道吧?”
枯葉冷冷瞪他一眼,不屑地答:“我又不是他的管家,為什麽要知道這種事情?”
“話是如此,”仇朗行站住腳步,定定地勾起嘴角扭臉望他,眼神裏透着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狡猾情緒,“但你不覺得,展皓對你有點兒太莫名其妙了麽?既然讓你當他的貼身護衛,但是總有些時候不帶着你。你之前經常跟他去逢源樓吧?其他的地方,他還帶你去過哪兒?”
枯葉擰着眉盯着他,腦中稍稍思索了一下,才發現自己跟着展皓去過的地方不過衆所周知的那幾處而已。
這時候,仇朗行臉上已經露出了篤定自得的笑容。他淡笑着瞥枯葉一眼,拉長了聲音揶揄道:“展皓這人還真奇怪啊,江湖上的第一殺手,居然白白養在家裏不幹活兒,也不知道他哪兒來的閑情逸致。”說完還裝模作樣地長長嘆息一聲,非常失望似的。
此時布莊也到了,枯葉擰眉看着他一搖三晃地悠蕩進布莊裏去,一堵高高的院牆,深赭色的兩扇大門開着,裏面是一個大大的院子。
枯葉在門口打量了一會兒,這裏應該是布莊的作坊,位置在蘇州城鎮的邊兒上,迎面是一條不大不小的河流。因為靠近邊緣,所以門口來往的人也比較少。他站在那兒将四周都看了一遍,這才轉身走進院子裏。
因為是染布的作坊,所以裏面人來人往的,非常忙碌熱鬧。枯葉跟在仇朗行身後,穿過一大片裝着各色液體的染缸和遮天蔽日的花花綠綠的布幔。工人們看見仇朗行,都一個個跟他打招呼,叫他仇先生。枯葉在身後暗暗腹诽,就這樣的人還配叫先生?陰陽怪氣嬉皮笑臉沒個正經的,哪兒像先生了?
說實話,枯葉心中的先生,應該是像公孫策那樣的,舉手投足之間有一股淡泊而又偏執的氣質。這個仇朗行,實在是差得太遠了。
一路走過工坊,兩人穿過一個門樓,進到了另一個院子裏。這個院子比較小,也相對安靜。仇朗行磨磨蹭蹭地把賬本從袖子裏掏出來,說:“我先到前面店裏去,裴師傅在左邊的院子裏做事,他兒子也在,你去看着吧。展皓也說這幾日要加強守衛,指不定燕家的人又跑出來弄什麽幺蛾子……”說着,他一邊翻看着賬本一邊往前走過去,枯葉擰着眉看着他沒影兒了,靜立半晌,随後扭過頭看向左側的院門。
問金山人吹金的技術他聽說過,但是要說見,恐怕江湖上沒幾個人見過。裴君榮據說是青出于藍,而且又年輕力壯,吹出的金絲比師父更加好。只不過之前師徒倆一直沒和解,裴君榮不肯用這門手藝賺錢,所以還沒有人見過他織出的布匹。曾經好些商人請他出山,他都沒答應,一些纏得緊的,把他弄煩了,直接幾拳幾腳打出門去。
愛沾染有夫之婦,得罪了師父卻又苦守道義,脾氣還暴躁,也不知道展皓怎麽把這麽奇怪的人說服的。枯葉撇着嘴走進院門裏去,一眼就看見了在樹下玩石子的裴習。一個黛藍色武裝的小姑娘蹲在他身旁陪着他玩兒,手裏還攥着幾根枯黃的草莖辮子。
那小姑娘看着有點兒眼熟,好像在展宅裏見過兩次,叫什麽名兒來着?枯葉盯着人家看了好半天也沒想起來,倒是那女孩子擡臉看見他,站起身來大大方方地打了個招呼:“岑大哥,你怎麽跑這兒來了?”
裴習聽見她喊岑大哥,當即興奮地擡起了頭。一雙大眼睛看見站在門口的枯葉,瞬間放出了亮閃閃的光。枯葉身子隐隐一僵,心裏只感覺一陣無力。裴習把手裏的東西一扔,張着髒兮兮的手就飛撲過來,嘴裏還大喊:“岑叔叔岑叔叔!”
這小祖宗眨眼間就沖到了跟前,伸着手還想抓他的衣服,枯葉感覺太陽穴疼疼地一跳,不由得條件反射地攥住了他的手腕。小孩兒被他攥着手往上抻着,那姿勢可別扭,動也不是掙脫也不是,差點兒就吊在了半空中。裴習“嗯嗯”地擰一下身子,咬着嘴唇可憐兮兮地擡臉看他,說:“岑叔叔,放我下來……”
枯葉被他那眼神看得一怔,手裏登時一松,小孩兒這才好好地站到地上。裴習鼓着臉吹着手腕子,表情有些委屈。見他這樣,枯葉心裏覺得有些尴尬,但又不知道應該怎麽安慰。此時那女孩子笑笑地走了過來,伸手把裴習摟進懷裏,擡眼對着枯葉說:“岑大哥別站着啊,進來,剛剛裴習編了個小人兒,可好看呢。”說着,她垂下臉摸一摸裴習的頭,輕聲哄道:“裴習,你不是做了個小人兒要給岑叔叔麽?”
裴習擡眼看看她,又看看枯葉,一會兒頭一低,嘴巴撅了起來:“那個是做來玩兒的,不好看,還不能給岑叔叔。”
“這樣啊,你還嫌不好看呢,可是沅荷姐姐覺得那個做得很像啊。”女孩子一邊說一邊擡頭沖枯葉眨了眨眼,似乎是在示意他哄哄裴習。但是枯葉完全沒接收到她這個信息,他愣愣地杵在那兒,心裏就在想,原來她就是沅荷啊,之前展皓拿來的那核桃好像就是她去買的,嗯,核桃好吃。
沅荷看着他似乎已經魂游天外了,不禁詫異又無奈地嘆一聲氣,心說看看這江湖第一的殺手被少爺寵成什麽樣兒了。嘆完惋惜地搖搖頭,自己拉着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