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 (1)
當枯葉一手扶着殊梅,另一只手抱着裴習走進展宅大門的時候,一直等在門口的仲蘭吓了好大一跳。她看見殊梅的手不自然地扭着,胸口的衣襟上沾着星星點點的血跡。枯葉抱着裴習的那只手衣袖上也暈出了些許暗紅的血漬,身後另外三人也都多多少少受了些傷。
仲蘭趕緊迎上去将裴習接過來。時辰太晚了,小孩兒受的驚吓也太多,此時已經昏昏欲睡。殊梅的嘴唇疼得發白,看見仲蘭,還硬撐着直起身子來問:“少爺呢?”
“少爺應該在房間裏,等會兒……明櫻!你趕緊把少爺叫來,還有裴師傅!”仲蘭喊着,另一手伸過去拽住枯葉的手腕。手指攥上去的那瞬間,枯葉咬着牙倒抽了一口涼氣,仲蘭吓一跳,趕緊松開手,這才注意到自己按在了傷口上。
一路領着他們走進大堂,一個個安置好坐下來,仲蘭将裴習交給了另一個小丫鬟,随即開始查看他們的傷勢。殊梅右手斷了,身上多處鞭傷,另外三個女孩子也都挨了兩三處刀傷和多處擦傷。仲蘭趕緊叫下人弄來熱水、金瘡藥和繃帶,準備清理她們手臂上的髒污。
枯葉一言不發地坐在椅子裏,看着仲蘭和幾個下人忙裏忙外,左手臂上火辣辣地疼。不一會兒,展皓面無表情地疾步走了進來,後面跟着明櫻和哈欠連天的裴君榮。
跟展皓對視上的那瞬間,枯葉莫名覺得有點兒緊張,有點不自在。他下意識把受傷的左手臂往身側藏了藏,不想讓展皓看見。被半濕頭發掩蓋着的眼睛裏,隐隐可以看到一絲無措的情緒。
他這模樣,看上去就像一只在外邊兒野了半天的貓咪一般,沒保護好自己,被其他的貓撓了一爪子。回來時候沒臉見主人,躲躲藏藏的,好似覺得丢臉。
看見他這個樣子,展皓心裏面醞釀了一晚上的嫉妒和煩悶,一下子就煙消雲散了,剩下的只有一時間還退不下去的酸楚,和逐漸泛上來的憐惜。
“岑別。”展皓遠遠站在大堂邊兒上,沉着聲音叫他。枯葉被他這語調震了一下,看着展皓此時仿佛想要訴說什麽的複雜眼神,他有些心虛,但又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慢慢地朝那邊走過去。
展皓一動不動地看着他,看他垂着頭一步一頓地走到自己眼前。他的頭發上帶着氤氲的水汽,幹枯糾結的長發,被雨水打成一絡一絡,上面還沾着些木頭碎屑,以及不清不楚的髒污。一貫幹淨的臉龐也沾上了髒東西,破舊的皮質面具泡了水,表面開始浮軟起皺。
衣服有些地方被刮破了,鞋子和褲腿簡直髒得慘不忍睹。他緊抿着嘴唇,神情有些拘謹尴尬,左手臂不自然地藏在身後,但是其實自己已經看見了他衣袖上的血跡。
他怎麽搞得這麽狼狽?
展皓垂着眼,無聲地嘆了一口氣。他強壓下此時心中的悸動和難受,伸手抓住枯葉的左手腕,一言不發地拉着他往外走。枯葉有些怔忪地被他拉着走,心裏不禁隐隐打鼓。
他不笑話自己兩句麽?或者稍微問一下情況,好歹也安撫一下那幾個受傷的女孩子,打個招呼也好。
但是他偏偏什麽話都不說,臉上也罕見的沒有表情,眼神也不像平時那樣淡定悠閑,心裏像是壓着什麽嚴重的事情。
枯葉怔忪地在展皓身後走着,感覺到他攥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僵硬冰涼,不如以往平和溫暖。他周身的氣場也比平日裏迫人許多,枯葉甚至感覺自己有些扛不住,心中有一股沖動,想要掙脫他的手,遠遠地躲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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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來都覺得展皓這人不好惹,腦海裏那個微弱的聲音一直沒有消失,總是在某些時候不依不饒地鑽出來沖他喊……危險,離他遠一點兒,他會把你啃得骨頭都不剩。
想要離開的感覺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強烈。那是一種生物的本能,看到強大肉食動物時的本能——逃生的本能。
展皓拖着枯葉,一路将他帶進自己的房間裏,推到椅子邊坐下,然後居高臨下地看着人家。枯葉一動不動地坐着,鼻子不時抽動一下,眼神有些閃躲。展皓看着他低垂的、游移不定的視線,好想伸手把他的臉扳起來,讓他不要看別處,就看着自己,就看着自己的眼睛。
兩個人都不說話,房間裏的氣氛一時間有些僵持。這時候明櫻拿着藥和繃帶走進來,有些怯怯地伸過手說:“少爺,岑大哥受傷了,你看……”展皓扭臉定定地看她一眼,伸手将東西接過來,低聲說:“你去叫人打一桶熱水來。”明櫻點點頭,有些擔憂地看枯葉一眼,随即走了出去。
展皓沉默地走到枯葉身前,拽過一張凳子坐下,不由分說地把他的左手拉了出來。枯葉心下隐隐一驚,手掙紮着就想縮回去,卻被展皓狠狠地瞪了一眼,手腕也被他緊緊攥住,動彈不得。
“別動。”展皓聲音低沉,語調嚴肅,不容反抗。枯葉眼睜睜地看着他将自己的衣袖從上臂處撕下,手臂瞬間光裸。年嶼卿打在上面的那條長長的鞭傷露了出來,血肉模糊,邊緣泛着青紫。展皓的眸色倏然變暗了,枯葉甚至感覺到,那瞬間自己幾乎被他周身的氣場壓得喘不過氣來。展皓擰着眉凝視良久,最終還是沒有說話,只是拿過帕子沾了藥酒,開始小心地清洗傷口。
帕子按上去的一瞬間,傷口立即被藥酒咬得輕輕抽搐,枯葉臉色一緊,眉頭不由自主地擰了起來。展皓擡眼盯着他,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止,他沉聲地問:“你們碰上影門門主了?”
枯葉短促地跟他對視一眼,眼簾立刻又垂下去:“……嗯。”
展皓依舊緊盯着他,慢慢地道:“她們四個,再加上你,還搞不定那一夥人?”
枯葉緊抿着嘴唇,眼神有些心虛。他不知道應該怎麽說這件事的經過——也許是殊梅的錯,她不應該在行動前用言語膈應自己,但也有可能是他自己的錯。他本來目的就不堅定,被人拿來說道,也是自食其果。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留在展皓身邊,究竟是要幹什麽。
展皓定定地看着他,半晌,篤定地一字一句開口道:“你跟殊梅吵架了。”
“算不上吵架。”枯葉撇頭躲過他的視線,表情有些憋悶。他低頭支吾了一會兒,好半晌才啞着聲繼續道:“她說我遲早要走,不如早點兒走。”
聽見這話,展皓心裏瞬間一緊,思維有一小段時間的停滞。他手上的動作下意識地停住了,呼吸也變得細微起來。枯葉感覺到手臂上的摩擦消失了,不由得郁郁地擡起眼來看他。
展皓眨了一下眼睛,思慮着張開嘴,好久才發出一個音節:“那……”說到這兒,他莫名地又停頓下來,雙手落在枯葉的膝蓋上,将沾着藥酒的帕子攥得緊緊的。枯葉見他眼睫閃爍,眼珠的顏色變得淺淡起來,眼神中帶着不确定:“那,你要走麽?”
見他這副模樣,枯葉的呼吸也不由得一滞,心裏莫名出現了一絲慌亂。他無措地繃着臉,躲閃着低下頭,眼裏卻又看見展皓搭在他膝蓋上的手……攥着帕子,指關節隐隐發白。
那瞬間,枯葉讀懂了這個動作代表的意思——展皓很在意這個事。
這個認知讓枯葉突然感覺到一股奇怪的踏實之感,雖然內心依舊伴随着混亂。他低着頭,神色僵硬地深吸一口氣,模模糊糊地開口道:“要不然呢?我又沒什麽能夠說得通的理由。”
“你……你是需要一個理由麽?”展皓凝視着他低垂的頭顱,他對着自己的發旋,心裏不知怎的覺得有些好笑。兩個多月的相處,展皓以為自己在枯葉心中的地位比起以前至少有一點兒提高,可是他現在居然說——“沒有理由”?展皓有些難以置信地想着,臉上不禁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他低沉地笑了兩聲,伸手攥住枯葉的另一個衣袖,緩慢地傾過身挨近他,用帶着些許失望、苦楚的語氣說:“岑別,你心裏究竟是怎麽想我的,嗯?你是怎麽看我的?”
“這麽長時間了,你覺得我們究竟是什麽關系?——合作的舊識?點頭之交?萍水相逢?還是……根本什麽都不是?”
展皓說着,情緒隐隐有些失落了。他對枯葉好,那并不是無條件的,他希望枯葉喜歡上他,也許沒那麽快,但至少能有些效果,好歹讓他們變得親密一些。可現在,枯葉一句“沒有理由”,簡直無異于狠狠地扇了他一個耳光,一個響亮無比的耳光。
或許沒有這麽誇張,但這确實是展皓第一次感覺到受傷的情緒,很煩悶,很不甘。
能讓人受傷的,果然都是他們的心愛之人。
枯葉垂着頭僵着臉,身子愈發地向後退去。面對展皓第一次的咄咄逼人,他覺得很不适應,甚至久違地感到驚惶。
一直以來他都是獨自在江湖上闖蕩,好幾次到了生死攸關的地步,他都不曾覺得慌亂。他是個殺手,他不擅長面對的,只是別人的真心真意,就像小鴛鴦和方秋的示好。在感情方面他從來不曾游刃有餘過,也許他這方面的能力已經退化了——自從大哥岑離死去之後。
他知道展皓對他好,展家上上下下對他都挺好的,他不是沒有知覺的木頭人。他板着臉,他跟展皓嗆聲,他冷言冷語地說話,其實都是因為他不适應,真的不适應。不适應這突如其來的關懷,這些生活中突然豐富起來的種種小細節,所以才用那樣的行為來掩飾自己的無措。
他也不是沒有考慮過現在的處境。有時候枯葉會覺得展皓這人莫名其妙,他關心別人、照顧別人似乎已經成了根深蒂固的習慣,所以才會順帶着把自己也一起關心了。這種關系要他用什麽詞語來定義呢?這就像是一個能力強大的父親,把自己的孩子照顧得很好,順帶也把隔壁的可憐孩子也一起照顧了。
展皓有點兒像他的大哥,但枯葉又不情願把他跟大哥作比較。有時候想着,他會隐隐地期望……展皓,也許是把他當做朋友。
人世中的人,互相之間有着各種各樣錯綜複雜的關系,例如母子、父兄、夥伴、敵人……情人,或者朋友。
枯葉曾經擁有過其中的幾種,比如說父子,兄弟,雇傭,仇人。他嘗過這些滋味,或美好或平和,或冷漠或相憎。有一些關系他沒興趣,比如夥伴,同黨;有幾種關系他不敢奢望,就像情人,朋友。
行走江湖十幾年,他從來沒有所謂的什麽朋友。
現在展皓問他,他們之間是什麽關系,他怎麽能夠說得出來?他想要什麽,展皓想要什麽,這些他都不明白——他本來就是因為迷惘才來到展皓身邊。
展皓一直看着他,耐心地、一動不動地凝視着他。他看得出枯葉心裏面的煩亂,他也知道自己這一步走得不好——他還是急躁了。但是沒有辦法,展皓沒法兒說服自己不動搖,他現在必須得需要一個肯定,這樣他才能有信心繼續走下去。
枯葉蹙着眉頭,嘴唇隐隐蠕動了一下。展皓眼尖地發現了,立即更為專注地盯着他的臉。枯葉擡起眼,短促地看了他一下,随後帶着幾分犟氣撇開去。展皓聽見他低聲嘟囔着說:“什麽關系,反正我不是你家的仆人。”
“仆人?”展皓憋足了氣力等待,最後卻得到這樣一個模糊不清、令人啼笑皆非的答案。他臉上不由得失笑,但同時心裏也隐隐松了一口氣——有時候沒答案比有答案更令人安心,至少他沒有完全否認,而只是……像鬧了個小別扭一樣?
展皓看着他,一時之間也不能完全确定了。枯葉這樣子,态度已經算得上相當乖順,眼簾低垂着,眼神也沒有往日裏的冷淡,而是有些讷讷。
枯葉不甘不願地埋頭摳弄着椅子的扶手,有些不高興地啞聲道:“說什麽雇我當護衛,快三個月了,一枚銅板都沒有給我……”
展皓聽他這樣說,臉上怔忪好一會兒,眼裏的神色才慢慢輕松了一些。這時候他總算能夠确定了,至少,枯葉還是願意待在他身邊的,沒有想要走掉。
“你還真是……”展皓松一口氣,忍不住啞聲地笑了起來。他無奈地拍一拍枯葉的膝頭,妥協地道:“好好,馬上就給你算工錢。真是小氣,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也不幹活兒,還一身傷的回來,浪費我傷藥,居然還有臉問我要工錢。”
展皓唉聲嘆氣着站起身,慢吞吞地走到櫃子邊拿東西。枯葉沒好氣地瞪着他,稍微提高了音調辯解:“那是你不讓我做事的!你就讓我幫你養貓!還,還養花!”
“小鴛鴦不是我的貓。”展皓扭過臉,好整以暇地給他笑了個,然後繼續不緊不慢地找東西。看見他臉上那熟悉的笑容,枯葉從進門開始就一直有些惴惴的心,這時候才放松下來。
展皓這混蛋,果然還是比較适合這副漫不經心的模樣。板着一張臉,都不像他了。
枯葉咬着嘴唇,一邊腹诽着剛才展皓的失常,一邊盯着他修長的背影。其實說實話,剛才他一進來,就聞到了一股淡淡的火硝味。這味道其實已經很淡很淡,但他還是能夠嗅得出來,太過熟悉,戴月身上的味道。
他早就滿腹疑問了,只不過剛才展混蛋在生氣,所以他沒有問。說起來,這家夥為什麽生氣?是氣他行動時受殊梅的話幹擾,所以造成了人員受傷?不對,他的話裏沒有提到其他人,倒是——
“你呆呆的在想什麽?”
正想得出神呢,展皓突然在面前坐了下來,吓他一跳。枯葉沒好氣地瞪他一眼,随即坐直身子,不高興地道:“沒想什麽,我的工錢呢?”說着攤出右手伸在展皓面前,眼神不依不饒的。
展皓定定地看着他,嘴邊微微帶笑:“這個工錢可多呢,你可得拿好了。”他聲音低沉地慢悠悠說着,一手托住枯葉的手掌,另一只手攥着什麽東西,不緊不慢地放在了他的手心裏。枯葉怔怔地看着他将手松開,縮回去,自己的掌心上,放着一顆帶着銀線的圓圓紅珠子。
“這就是工錢?”枯葉瞪着自己的手心,語調有些炸毛。展皓好整以暇地笑一笑,說:“這個可稀罕呢,多少人想買都買不到,有市無價的東西。”
枯葉聽他這樣說,馬上就想到這估計是天眼珠一類的寶物,随即地燒手地把珠子往展皓手裏塞,還說:“我不要,你拿回去!我要的是工錢,銀子!”
“沒有銀子,只有這個,你不要的話,就什麽都沒有。”展皓淡定地瞥着他,一臉“你能拿我怎麽樣”的表情。枯葉氣鼓鼓地瞪着他,手裏抓着他的手掌,一時間僵持住了。展皓心裏倒是挺享受的,抓着我的手哎,你愛抓多久就多久,最好一輩子別松開。
“我還真就不要了!”枯葉咬牙切齒地擠出這一句,毅然決然地把那顆珠子塞進了展皓的衣服裏,然後板着一張臉,氣鼓鼓地不說話了。展皓怔了一會兒,愣愣地看着他賭氣的模樣,半晌,臉上露出一個無奈的淺笑。
“哎,別生氣了。”展皓妥協地捏捏他的手掌,枯葉立刻甩手,就像貓咪被燙到爪子那般把手收到了身後去,眼睛依舊執拗地不看他。展皓有些疲憊地笑着,将那珠子上挂着的線抖開,伸手套到了枯葉的脖子上。枯葉一下子炸了毛,拽住銀線就要往外取,卻被展皓攥着手腕制止了:“就當是我送給你的東西,你就戴着,別取下來,好不好?”
枯葉瞪着他,鼻翼氣得一翕一張,擰着唇不說話。
展皓缱绻地笑着,手指用了一些力,将他受傷的那只手掰下來拉到身前,把帕子沾上藥酒,繼續給他清理手臂上的傷口:“就當是……朋友之間送的禮物。這東西保平安的,要不然往後不知道哪天你又帶着傷回來。”
枯葉看着他低垂的腦袋,手上小心翼翼的動作……忿忿的眼神慢慢收了回來,眼簾垂下去。再一會兒,揪着銀線的手也放了下來,枯葉低頭,頗有些怨念地盯着自己胸前紅色的珠子,好半天才不甘不願地收回視線。
朋,朋友什麽的……
雖然嘴上不說,但是枯葉自己很清楚,當聽見朋友這個詞時,他心裏确實……有一點點開心。嗯,只有一點點。
只不過他現在不知道,認定為朋友的關系,于他,是開心。于展皓,卻不可避免的有一絲失望。
第二天早上,因為要到漁場看起漁,所以展宅的人幾乎都要早早起床。卯時時候,枯葉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睡意依舊濃重。昨晚展皓幫他包好傷口之後,明櫻就讓人把熱水擡着送了進來。枯葉本想讓展皓出去,沒想到他硬是賴着不走,說什麽……我在屏風外面等着,等你洗好了,我幫你修剪一下頭發。
呿,剪什麽頭發,又不是女兒家。想是這樣想,但洗完澡之後還是被他按在了椅子上。展皓幫他把頭發剪短了些,毛躁的地方也修了一修,最後還在頭發上抹了桂花油!枯葉在鏡子裏看見他的動作,當下跳起來就想往外跑,卻被展皓眼疾手快地鉗住了,死死按在椅子裏。他說,哎呀就是護理一下,沒什麽大不了的,要不你每天梳頭發也心煩啊。來來我再弄幾顆核桃給你吃,那個對頭發好。
絮絮叨叨啰裏啰嗦的,弄得枯葉煩躁不已。可這混蛋偏又句句在理,确實他每天梳頭發梳得很煩,于是就忍耐着讓他搗鼓了。
頭發弄好了之後,展皓看着正悶頭啃核桃的枯葉,突然間想到什麽,又跑到衣櫃那兒翻找了好一會兒。枯葉擰着眉看他,還心說這厮幹嘛呢,結果看見展皓竟摸了件缟色的麻質夏裝出來!這回枯葉是真炸起來了,忍無可忍地低吼,展皓,你死都別想讓我穿上這個!
展皓拎着衣服一臉無辜地看着他,說這個是麻做的,涼快啊,你不是總嫌熱麽。
熱也不穿!枯葉一邊嚷嚷着一邊往外跑掉了。展皓立在原地瞪了一會兒眼睛,随即當機立斷地叫來了明櫻,說把這件衣服拿到布莊染黑。枯葉在對面跟他大眼瞪小眼,暗暗腹诽,個小氣鬼展皓,不就是件衣服,不舍得買新的就算了,做什麽要我穿你的舊衣服?!
一想到昨晚的事情,枯葉就覺得來氣。整個晚上神神叨叨的,先是莫名其妙發脾氣,接着又前前後後搗鼓了半天……展皓果然是個神經病。
心裏把展皓從頭到腳罵完一輪,枯葉這覺得解氣一些,磨磨蹭蹭地從床上爬了起來。
展家的漁場在揚子江出海口附近,靠鎮海衛那邊兒,有點遠,估計中午才能到。展皓一早就讓人備好了冰鎮的酸梅湯,怕那只壞脾氣的狐貍熱着了,可別又發毛。
枯葉這回倒沒排斥跟他一個馬車。人家出了門,先是望了望天邊正在升起的太陽和萬裏無雲的天空,随即當機立斷,迅速地鑽進了馬車。
展皓在一邊滿意地笑,眼神裏滿是毫不遮掩的寵溺。
趕馬車的全靖和玉珂則一臉菜色地看着他。見他們倆這詭異的眼神,展皓先是滿不在乎地挑了挑眉,随即一人一個爆栗,接着悠悠然地也鑽進馬車裏去了。玉珂捂着腦袋淚汪汪,半晌抱住全靖的胳膊低聲嘤嘤嘤:“少爺好過分!他,他也太區別對待了……”
全靖僵着身子,手臂上全是玉珂軟綿綿胸脯的美妙觸感,弄得他動都不敢動,胸膛裏的一顆心跳得“砰嗵砰嗵”。
馬車裏面,枯葉正倚着車壁昏昏欲睡。昨晚沒睡夠,估計是昨天太累了,現在眼睛老是睜不開。展皓坐在他對面,萬分享受地看着他迷迷糊糊的睡顏,神清氣爽。
枯葉的額頭頂着木頭車壁,頭發将臉頰遮了一半,另一半邊臉還被面具遮蓋着。展皓看着看着,視線溜到了那個破舊的面具上面。昨天淋雨泡了水,當時看着是有些變形了,現在經過一晚上的風幹,似乎又好了回來,只不過看上去比以前更舊了些。展皓心想,是不是該給他做一個新的,換一種材料?這個是皮質的,夏天戴着不長痱子才怪。
正在心裏盤算着,展皓看見枯葉吸了吸鼻子,臉頰跟着一動,随後,那個面具陡然一松,“啪”一聲掉了下來。
枯葉迷迷糊糊地直起身子,眼睛疲乏地睜開,顯然是沒睡醒。展皓看見他額頭上頂出一塊紅印子,沒忍住,低頭先悶悶地笑了一會兒,然後才指着那個面具道:“你的面具,好像壞掉了。”
枯葉臭着臉擰起眉頭,木木地垂下腦袋,瞪着車廂地板上的面具。好半天,才伸手把它撿起來,拍了拍,然後往臉上貼。
還沒醒吶!展皓忍着笑,默不作聲地看着他搗鼓。枯葉鼓着臉弄了好一會兒,可面具還是貼不上去,于是毛了,把面具在手裏狠狠一擰,低聲咒罵了句:“他娘的……”
展皓掩飾似的咳了兩聲,伸出手指摸一摸眉毛,道:“那個,你面具壞了,等會兒到漁場怎麽辦?”
枯葉悶頭也在苦想着這個事兒,面具沒了,那就戴個鬥笠吧,昨天殊梅拿給他的那種,實在不行就蒙一塊面巾呗。展皓似乎猜出他在想什麽,就涼涼地開口,潑了他一瓢冷水:“到時候江堤上可是有很多百姓的哦,你如果打扮成奇怪的樣子,有可能會被圍觀。”
枯葉聽了,怨念地瞪他一眼,随即又埋着頭冥思苦想起來。展皓垂眼望着他臉上的傷痕,恍惚間想起昨晚上戴月的話,一時間心情又有些波動。他還是不太能明白枯葉把臉遮蓋起來的原因,若說是覺得醜陋……這個不大可能。他連刺青都敢刺半張臉,一點傷疤算得了什麽?說實話,展皓總是忍不住把原因跟白玉堂聯系在一起,可具體是什麽,他又想不到一個能說服自己的緣由。
而枯葉在悶着頭冥思苦想之時,總感覺有一束視線盯在自己臉上。想都不用想,肯定又是展皓在發神經!他沒好氣地擡眼瞪住對方,心煩氣躁地說:“你看我幹嘛?!”
展皓松了一下身子,換一個更輕松的姿勢坐好。枯葉瞪着他,見他閑閑地聳一聳肩膀,臉色平淡地望向其他的地方——擺出這個姿态,竟是不想跟他解釋了!枯葉忍不住咬牙切齒,然後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昨晚上那個沒能問出口的疑問——戴月找他幹什麽!
想到這個事兒,枯葉眼神裏的惱火瞬間變成了嚴肅。他雙臂環着胸口,沉聲地問:“展皓,昨晚戴月是不是來找過你?”
展皓不動聲色地瞟向他,好一會兒,才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
這不配合的态度是鬧哪樣!枯葉有些詫異,往日都是他展皓在自個兒竹筒倒豆子,有時候不用他問,那家夥就自說自話地把事情全說了出來。今天他主動問起,這混蛋倒還裝起姿态來了?
“嗯什麽嗯!她找你,有沒有說什麽事情?”枯葉有些生氣,臉頰因為怒氣而微微泛紅。展皓沉默地看着他激動的神情,心裏不禁越發郁郁。他這表現,就像是很在乎戴月昨晚說的那個事情似的——為什麽一扯上白玉堂,他的反應都會這麽劇烈?白玉堂對他而言,真就這麽意義重大?
“喂,你今天怎麽了,啞巴了?”枯葉擰着眉,表情越發地臭了。見他這副模樣,展皓心裏竟有一股想要扭頭不看的沖動。不想看見他因為別人而激動的神情,不想再跟他提起與別的男人有關的事情。雖然那些都已經過去了,但他實在無法說服自己,那件事,那個人,已經不能對枯葉産生影響。
枯葉……也許喜歡白玉堂。
他的小狐貍,喜歡他弟弟的男人。
心中的煩悶、不滿、無力,越來越多,越來越盛。因為他喜歡枯葉,所以他沒辦法無動于衷。又因為白玉堂是昭的情人,所以他也沒辦法采取什麽行動洩憤,而且這事情根本就像是枯葉單方面的暗戀,說實話也怪不得白玉堂,可是……
枯葉還在他跟前等着呢,臉色黑黑的。問了幾次,見展皓的态度這麽不配合,心裏也真的生氣了。這混蛋,連臉都撇到了一邊兒去,往常都是好好地看着他的!這樣一想,枯葉就忍不住發毛了,抱着手臂把臉一扭,冷冷甩下一句:“不說算了。”
展皓倚着窗戶,心裏也越來越煩悶。窗外的陽光正好,空氣也幹淨清新,他卻要跟他的小狐貍吵架……白玉堂這三個字就像三根針一樣,死死地紮在他的心上,拔都拔不出來。不想還好,一想就毛,心煩意亂的,胸悶得快要氣血郁積了。枯葉坐在對面,氣鼓鼓地用額頭頂着車壁。展皓扭頭望他一眼,見又是剛才那一小塊地方,等會兒擡起來,估計又要紅了……
這是他的別扭小狐貍啊,為什麽要跟別的人有這些扯不清的往事呢?
“你真的想知道?”
凝滞的馬車裏,枯葉正埋頭兀自氣着,卻突然聽到了展皓低沉的聲音。他擰唇冷哼一聲,頭偏得更厲害了,只留給展皓一個後腦勺。看見他這個小動作,展皓心裏的憐愛之情一下子又泛濫了起來。但随着感情的溢出,另一個憂慮也愈發地刺痛着他的神經——在乎越多,受傷也就越深,這個道理他一直都懂。
但是,為了眼前的這個人,他願意受一點傷。反正他皮糙肉厚,經歷也多,挨得起打擊。
“我可以告訴你昨晚戴月的事,但是你得告訴我,你臉上的疤是怎麽回事。”
枯葉背着身,聽見他低緩清晰的這句話,腦袋一時間有些轉不過彎來。他疑惑又狐疑地轉過身,蹙着眉看向展皓。只見他表情沉定,眼神平靜,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已然擺好了聆聽的姿勢。
“你怎麽突然想起問這個事?”見他這樣,枯葉擰起眉,頗有些嫌棄地看着他,像是責怪他問得晚似的。也是,兩人相處了快三個月,之前還合作過一段日子,那麽多的時間展皓不問,今天卻突然想了起來,真是莫名其妙。
展皓沒有應他的話,只是抱着臂靜靜地看他,依舊不作聲。枯葉瞪着眼跟他對視一會兒,然後不自在地別過了臉:“戴月來找你,沒有跟你說麽?”聲音悶悶的,似乎很不得勁兒。
“她說了,”展皓平淡地開口,低緩的話語裏聽不出情緒,“但是我想聽你說。”
枯葉被他這句話噎了一下,一時間睜着眼,不知道應該怎麽接下去。展皓看着他從頭發裏露出來的耳廓,以及頭發束起來後失掉遮蓋的蒼白頸項,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還有什麽好說的,丢臉死了。”枯葉嗫嚅了一句,慢慢地将臉轉過來,垂着眼,有些沒好氣地瞪着車廂的地板。
展皓眼神一動,低聲開口:“是被白玉堂傷了丢臉,還是被戴月燒了丢臉?”
“都丢臉。”不甘不願地說着,枯葉挑眼怨念地瞪了展皓一下,似乎在怪他不會挑話題,哪壺不開提哪壺。看着他這別扭的模樣,展皓嘴角不禁浮出一個淡淡的笑容。他挪了一下身子,坐到了枯葉正對面去,用鞋子抵着他的腳,心不在焉似的碰了兩下,垂眼道:“我聽說,你認識白玉堂之後,就經常去襲擊他,是不是真的?”
枯葉有些不滿地瞪他,微微擡高了音調說:“什麽襲擊!我只不過……找他比試比試罷了。”
“比試?”展皓眯着眼睛挑起眉,滿眼的戲谑:“我聽昭昭說,你曾經放過話,要割他的人頭。這算是比試?這應該是由愛生恨吧。”
聽他這樣猜測,枯葉一下子炸了毛,表情惡狠狠地炸起來吼:“我都說了多少次了,我不喜歡白玉堂!你也知道我想殺他,又怎麽可能喜歡他?!”
展皓不動聲色地擡起眼睛望着枯葉,看見他瞪着眼擰着眉毛,露出來的右臉氣得有些發白。展皓眯起眼,嘴角隐隐勾起一邊,平淡的語調裏帶着些許不置可否:“愛極生恨,你敢說,你一點都不欣賞白玉堂?”
“你!……你這是什麽狗屁理論!”枯葉被他這話氣得不行,翻個白眼氣狠狠地坐下來,心裏只恨不得給他一拳:“他有什麽值得我欣賞的?他不就是天賦比我高一點,師父厲害一點麽!是,他是比我強,我怎麽發狠都趕不上他,我技不如人!我不服氣怎麽了?但我怎麽就喜歡他了,你怎麽就一口咬定我喜歡他?!”
枯葉瞪着展皓,臉頰由白又轉紅,滿眼的不可理喻。展皓定定地看着他,絞在胸前的手臂不動聲色地松一下,手指有些抑制不住激動,輕輕地摳住了衣袖。他看着枯葉的眼睛,看着他左臉上有些猙獰的傷痕,臉上的笑容漸漸變得意味深長。
“意思是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