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 (1)
落英山坐落在蘇州城往嘉興府的方向,出了城南門大概再走廿三裏。枯葉跟着殊梅走出展宅時,天色将近正午。那時候雨還沒有下大,殊梅本來想拿件雨披給枯葉,卻被他僵着臉拒絕了。殊梅笑笑,轉而拿了兩頂帶簾子的鬥笠出來,一頂遞給他。
兩人戴着鬥笠走在街上,肩膀以上的地方都被半透明的簾子若有若無地遮着,一個灰衣,一個黑衣,引得好些人側目。殊梅低聲說:“看吧,早叫你穿雨披了。”枯葉有些尴尬地抿緊嘴唇,沉默着垂下了眼簾。
兩人一路無言,不緊不慢地穿過城心。蘇州城比常州府要繁華許多,各種酒樓、金銀坊、妓館,中午時候都是人來人往的。有些地方太擠,殊梅便伸手去拽枯葉的手腕。枯葉一驚,條件反射地将手收到身後,同時另一只手握緊腰間的刀。殊梅好笑地看他一眼,說:“岑弟弟,我不會吃你豆腐的,你躲什麽?”說完不由分說地拽住他的衣袖,将他帶往左邊的街道。
枯葉瞪着眼,一臉尴尬忍耐的神情。若是別人,他自然可以将手甩開,可這是個大姑娘,展皓的手下,還比自己年長。看着殊梅相較自己顯得矮小纖瘦的身軀,枯葉總是不由得想到季棠敏薇她們……于是更沒法兒拒絕了,只好歪斜着身子被她拽着走。
街道在前面轉了個彎,一下子變得窄小了些,人卻沒有減少,反而陡然增多了一倍。枯葉有些疑惑地擰起眉往前看,只見前面一間中規中矩的三層烏木小樓,看上去像一間茶肆,但客人卻異常的多,枯葉不禁覺得有些奇怪。他看見那小樓的招牌随意地放在地上,倚着門口,上書“金生喜”三個潦草大字。
那座小樓門庭若市,擠擠挨挨着的都是些華服公子,帶着三三兩兩的下人仆從。也不知是出了什麽事兒,門口那邊一群人擠作一堆,一些人想進去找不到通路,忍不住氣嚷嚷地高聲大罵。
聽見吵鬧,殊梅擰起眉頓住身子,踮起腳尖往那邊看。枯葉見她身量不夠,就也往那邊看了幾眼。這一看不要緊,人群中央帶頭鬧事的那兩個公子哥兒,可謂熟人——燕衡和燕祁。
兩人不知是起了什麽争執,燕衡臉色有些不好看,青白青白的,嘴唇用力地抿成一條線。燕祁則氣勢洶洶,吊着眼角盛氣淩人地瞪着他,臉頰隐隐發紅,襯得他妖豔的眉眼越發蠻橫濃豔。周圍一些人似乎是在勸架,但更多的是看熱鬧,一會兒看看高大俊朗的燕衡,一會兒又不懷好意地看看妖豔刁橫的燕祁。
殊梅伸了一會兒脖子,可還是沒看清前邊的情況。于是她拽一拽枯葉的袖子,低聲問:“金生喜門口出了什麽事兒?”
枯葉不動聲色地低下頭,帶着她往街的另一邊繞了過去。漸漸遠離人群後,殊梅才聽見他說:“燕家兄弟在門口吵架。”
“燕衡燕祁?”殊梅怔一下,随即臉上露出個鄙夷的冷笑:“呵,那個敗家子,沒本事又要強出頭!”
枯葉聽她這樣罵,不禁擰着眉低聲問:“這金生喜是幹什麽的,怎麽這麽多有錢人?”
殊梅冷笑着哼一聲,說:“千金散盡,衆生迷途,是以為喜——金生喜可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蘇杭這一片最大的賭坊。你別看它門面小,進去之後,那才是別有洞天,叫你太子進太監出,敗盡家財。”
“你的意思是說,他們倆兄弟嗜賭?”枯葉偏頭盯着殊梅,眼神有些懷疑。雖然燕家在生意上跟展家是對頭,但是他之前跟蹤過燕衡兩次,似乎還是個比較正派的人。
“燕祁嗜賭,燕衡倒是沒有,只可惜啊,現在燕家已經不是他當家了。”殊梅冷笑着說完,好一會兒,臉色才漸漸恢複之前淡薄的樣子。枯葉一半了然一半疑惑地收回視線,心裏還是有些不大清楚。說實話,他是覺得燕衡看上去更有本事的,性子比燕祁沉穩許多,而且一表人才,又是長子,燕老爺沒道理讓次子上位……
殊梅拽着枯葉走着走着,無意間扭頭瞥見了他垂眼思忖的神情。她輕輕地哼一聲,冷冷地拉長了聲音,嗤笑着道:“岑弟弟,你知道我們少爺為什麽那麽讨厭燕衡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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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聽見她對自己的這個稱呼,枯葉臉上不禁郁悶地撇了一下嘴角。不過他也确實好奇這個事,于是沒一會兒就擡起眼,擺出了“願聞其詳”的姿态。
此時兩人已經走出了城南的大門,兩旁的房舍被一片片綠油油的稻田取代。殊梅松開他的袖子,手臂松弛下來握住腰間長劍的劍柄,雙眼沉定地望向前方。
“少爺小時候,第一個在大庭廣衆之下喊他作‘鬼子’的,就是燕衡。”
展皓是展天行和殷蘭瓷收養的孩子,他的生身之母是展家的鄰居,早已經去世了,屍骨流落在外鄉,後來被展皓尋回,就葬在常州府南郊。
展皓從一出生就知道,對他們這一族而言,女人不過是個傳承的工具。父親只是需要有個能繼承島主血脈的孩子而已,至于這孩子是哪個女人生的,并不重要。
展皓能夠記得,他的娘親是個寡言少語的人。身子瘦弱,其實并不适合生産,這也導致他小時候體弱多病,稍微有個傷風,很容易就發展成高熱昏迷。所以展皓其實也曾經懷疑,父親對母親,是不是……有些許的喜歡呢?所以才會不顧這些原因,選擇跟她生兒育女?
這是小時候的想法,長大一些之後,展皓就覺得……這不可能。一個男人愛上了人,就會想盡辦法陪在她身邊,就會千方百計地對她好,而不是狠心将她丢下,讓她獨自面對生活的艱難和心酸,讓她在無望的尋找中獨自死去。
當年,展皓的娘在生下他之後就不見了蹤影。展皓知道她是找父親去了,也知道她一定找不到。他沒見過母親,但是腦海中卻殘留着父親對她的印象,不過也模糊不清,只記得她面容溫婉,眉眼清秀。
其實心裏也沒有特別想念,但就是一日也忘不掉。
就這樣在心裏裝着這許多的事情,與生俱來的使命,祖先父輩們迷迷糊糊的記憶,或仇恨或惆悵,生活怎麽可能平淡單純?展天行說他總是一副滿腹心事的模樣,不像個孩子。有時候殷蘭瓷帶着他出去,鄰居街坊們就會指指點點地說,啊呀,這娃哪像個小孩兒啊,陰沉沉的,跟索命鬼一樣!有知道些事情的,就說,這不是展家的娃,是原來那個紡紗女鬼孕的!是個鬼子呀!
這些亂七八糟的議論,每次殷蘭瓷聽見都會瞪着眼睛狠狠地罵回去,雙手把小展皓摟得緊緊的,嘴裏不換氣兒地罵。一來二去,那些長舌婦就也不敢多嘴了,只是這說頭漸漸在私下底散播開去,沒出幾天,常州府一多半的人就都信了這個說法。明裏還說展皓是展家大公子,但暗地裏其實都叫他鬼子。
那時候燕衡也還小,就比展皓大兩歲。展皓七歲上私塾,坐在學堂裏總是安安靜靜的,垂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麽。燕衡第一次見他就覺得這小孩兒跟別的人不一樣,那像一湖幽泉般的雙眼,平靜、透徹,仿佛能看透一切,凡塵裏任何事情都打擾不到他。有時候上課,看見他雙眼望着窗外,窗外有一只紅嘴雀,或者兩只藍綠色蜻蜓,又或者一陣風正吹過。越看,心裏的悸動就越按捺不住。
然而恨意往往由愛而起。
燕衡也曾試過接近他,讨好他,但都被展皓不着痕跡地回絕掉。次數太多,本來就不多的耐性漸漸地被消磨,孩童敏感的自尊心一次又一次受到挫折,于是,惡毒的報複欲望便逐漸壓過了脆弱的欽慕。
其實那時候,燕衡的那些小手段在展皓看來簡直不值一提,時間一長,根本記都難記住。但後來,燕衡偏偏摸到了展皓的逆鱗。
“你娘跟鬼茍且!沒用的浪蕩女——嫁不了人就嫁鬼!沒臉沒皮!”
“你知道你娘現在在哪兒嘛!她在隔壁鎮子做皮肉營生!——都沒人要!死了!死——了——就能去見你的鬼爹了!”
有些事情,展皓本來以為自己能無動于衷,能視若無睹,因為他此生的目的與那些瑣事無關,他不必為了那些雞毛蒜皮而心煩意亂。
可他偏偏這樣了。
他自己都不知道心裏哪來的憤怒,他明明連那個女人都沒有見過。
可是他記得,也許是他父親的記憶——他記得那個女人淺淡的笑容,眼下的淚痣,消瘦的面龐;夜以繼日紡紗,手指上的傷痕和老繭,清淡的雙眼,眉毛些微往下低垂;纖細的身體,卻有着最熨帖的溫度。
她曾用雙臂抱過他,在他剛出生的時候。
很久以前她頹然站在道路中央,在夜幕低垂之時,看着一個高瘦的身影躊躇着遠去,漸漸隐沒進黑夜中。
那個人徘徊的時候,曾經回過頭來看她——他有一雙深沉寧靜的烏黑雙眸,像一潭幽泉。
他展皓不是鬼子,他有父親,有母親,而且他們相愛。
你以為你是誰——你有什麽資格用這樣惡毒的話語來評價他們之間的過往?你有什麽理由,你有什麽冠冕堂皇、大言不慚的理由——讓你說出這種話!讓你什麽都不了解,什麽都不清楚!卻說出這、種、話!
污辱他們的代價,你以為你償得起麽?我告訴你,你償不起,用你一個人,你全家人——都、償、不、起!
“你知道少爺怎麽跟我們說的麽?少爺說,燕家終究會變得……什麽都不是。”
“他從老爺手上接管家裏的事務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把燕衡手裏的芙蓉樓整垮了,之後又将燕家逼出了香料行和茶行。從那以後,燕衡一蹶不振,他爹也開始對他失望。”
“你知道後來少爺做了什麽嗎?”
“少爺把他叫到月華樓,當着所有人的面,把他當年的話換一套罵辭,一字不差地還給了他。”
殊梅靜靜地坐在樹上,冷眼看着遠處落英山半坡上的一座黑瓦白牆院子。枯葉立在另一側的樹枝上,雙手環胸,靜默不語。
“我跟着少爺十三年。他十五歲時從人販子手裏買下我,對我說,我長着一雙跟他娘很相似的眼睛。我知道少爺是什麽樣的人,我在他身邊這麽久,雖然算不上透徹,但好歹也了解他一些。”殊梅說着,冷冷撇過臉,雙眼盯住了枯葉。
“前些日子,其他姐妹告訴我說,少爺被人嫌棄了。我還當是誰這麽嚣張,沒想到是你。”
枯葉聞言,身子不禁一僵,雙眼也不自覺地眨了兩下,看上去竟有些心虛。他沒有動,依舊是看着前方,但是眼神已經開始不那麽銳利,喉頭咽動兩下,嘴角不由自主地抿緊。
殊梅定定地盯着他,緩慢地冷聲道:“我最恨別人說少爺冷漠、沒人味!你不在他身邊,你沒有看着他這些年走過來,你懂什麽?燕衡以前是年少無知,魯莽愚昧,難道你也要跟他一樣愚蠢?枯葉,你是走過江湖的人,虧我還以為你有那麽些經歷,也許能夠體會少爺,能夠寬他的心,沒想到你也跟那些人一樣!”
“老爺走了,夫人走了,二少爺也走了,你以為這些日子少爺一個人是怎麽過來的?除了他們,少爺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親近一個人了。如果你也覺得少爺是個無情無心的鬼子,那麽你還是走吧。展家不需要不忠心的人,反正都是要走,不如早點兒滾!”
殊梅冷冷地說完,扭過臉弓身一躍,迅速地沒入了左邊的樹林裏。藏在其他地方的另外三個人也跟着她往山的另一邊飛了過去,在樹林間帶起一陣不大的風。
枯葉僵着身體立在樹枝上,一時間連手指都沒辦法好好地動彈……腦袋裏不停回想着殊梅的那幾句話。
少爺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親近一個人了。
如果你也覺得他是一個無情無心的人,那麽早走早好。
反正都是要走的。
想着這些,枯葉一下子覺得有些氣悶,難以理喻……胸膛裏,心裏,煩躁得很,惱火得很!他想要對殊梅罵,對她大吼,我跟那些人不一樣!我怎麽可能跟那些人一樣!
但是他也不能否認,他的确說過展皓無情無心,還是當着人家的面說的。
可是……這怎麽能怪我呢?!展皓他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表現出來,成天一副什麽事都沒有的樣子,什麽事都不重要的樣子……我怎麽知道他心裏不舒服?我怎麽知道他不好受?!
他明明一點兒都不在意!
什麽亂七八糟的情緒,什麽一個人,指不定展皓他自己根本沒有這樣覺得,都是你們這些人在妄自猜測,你們自己在做這些悲情的想象……我是跟你們不一樣!我不像你們一樣,吃飽了撐着沒事兒幹,整天就知道胡亂揣摩人家的心思!神經病,還來怪我,還來指責我!還,還叫我早點滾!
是,我是要走!我壓根兒就沒打算待得太久,別說得好像是我死皮賴臉一樣!一開始叫我留下是你們主子!是他展皓!不是我自己要待着的!
是,是他……
憤恨地捶一下樹幹,枯葉氣得呼吸都急促了。他頹然地坐下來,雙眼惱火又郁悶地瞪着山莊那邊。殊梅她們應該還沒有動手,門口守着的兩個黑衣人還沒有動靜。剛才觀察情況的時候,他注意到王家兄弟和老枭都在,就憑殊梅她們四個女子……我日他的展皓!幹什麽總是喜歡叫女孩子去犯險!男人皮糙肉厚的不應該優先考慮麽?!他腦袋到底出什麽毛病!
整天神神叨叨叫人捉摸不透就算了!老是欺負人就算了!辦事情他就不能靠譜一點兒?!四個女人能做什麽?!沖上去送死啊!他娘的,那可是影門,影門!蠢貨!
枯葉被展皓氣得快抓狂了,原本以為他真像平時表現的那麽英明神武,可事實上盡做些不靠譜的事!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就把他撿回來,還扔只貓給他,還摘把花兒給他,還半夜在他門口喝酒!還爬上他的床睡覺!神經病,神經病!
這樣的人,你們有什麽好死心塌地的?有什麽好維護的?你不是叫我早點兒走麽?我他娘的還真就不稀罕他!你們捧着當寶去吧,讓那什麽燕衡林智桓稀罕去吧!
枯葉擰着眉,忍不住咬牙切齒地用力捶了樹幹一拳,胸膛劇烈地一起一伏,呼吸不暢。
整片紅豆杉林都被小雨密密地籠罩着,空氣悶熱。枯葉忍受着這令人煩躁的溫度,只覺得渾身的真氣都在亂竄!他狠狠地瞪着不遠處的山莊,想着剛才殊梅說的話,心裏真正是又煩又惱。
虧他還老老實實地任展皓折磨了這麽久,到頭來就得到這樣的評價!他這是何必!
走就走,誰稀罕……天大地大,還愁找不到事情做?呵!
枯葉氣惱地冷笑兩聲,本想潇灑地走掉,但終究還是氣不過,惱火地抽刀狠狠削了一截樹枝下來。樹枝“呼啦啦”地掉下地,發出一連串稀裏嘩啦的聲音。這倒讓枯葉打了一個激靈,想起那邊殊梅還在準備将裴習救出來,他這一削,不就打草驚蛇了?心驚之下擡頭一看,這才發現山莊門口守着的那兩個黑衣人已經不見了!
怔忪之中,樹枝完完全全地落到了地上,響動停止。這時,遠處房子裏隐隐的刀劍铿鳴之聲傳入耳中——殊梅她們已經動手了。
枯葉不禁用力握緊了刀,雙眼緊緊盯住那邊,身子也不由自主地繃緊。外面已經沒有人了,老枭和王家兄弟都在裏面,殊梅她們只有四個人,四對三,再加上幾個小喽啰,勝算實在不大。
這時候,遠處的屋子裏突然傳來一聲女子哀鳴,枯葉腦中一個激靈,手指瞬間将杉樹皮抓破了。剛才那個聲音不是殊梅,應該是另外一個女孩子……等等!
緊接着,一聲竭力的怒吼,透過刀劍铿锵的聲音,和着一個小孩兒的驚叫聲傳了出來。伴随着這些聲響的,還有突然傳出的鞭聲。
剛才那一聲……是殊梅,小孩兒是裴習,而鞭聲……
影門裏用鞭子的,只有一個人。
影門門主,年嶼卿。
殊梅萬萬沒有想到,影門的門主居然會在這裏。她之前在這兒蹲守了兩夜一天,都沒有看見他出入過。若不是他本來就沒有挪窩,就應該是他巧妙地躲過了她們的視線。
她們四個是展家武功最好的護衛,比全靖都好。她估量過老枭和王家兄弟的功夫,一對一估計差不多了。如果展皓沒有讓枯葉跟着來,也許她會多帶一個人以防萬一。但其實她心裏本來就對枯葉懷着氣,一開始是憋住了,可是後來說着說着,她就忍不住了——她實在是無法忍受別人這樣說展皓,怎麽樣都忍不了。
所以她說了出來。她才不在乎枯葉是不是會被他氣走——盡管枯葉走了,這次行動會變得有些不确定——但她不在乎。若是枯葉被這樣說幾句就走了,只能說明他這人本來就不值得信任,那就真是早走早好。但如果他留了下來……
哼,留下來就留下來,這也沒什麽好說的。
懷着這樣的心思,殊梅在出擊的那一瞬間,就已經決定了要跟影門的人拼個魚死網破。不是因為那個小孩兒裴習多麽重要,而是因為這件事牽扯到林家,牽扯到燕家,同時也關乎她們展家。她不希望燕祁在任何事情上占上風,一丁點兒都不行,暫時的也不行。
不管他請了多麽厲害的幫手,都無所謂。她們的命是展皓撿回來的,還給他也沒什麽。
裴習被守在山莊最中央的房間裏,殊梅解決了兩個小喽啰沖到那兒時,王家兄弟已經在等着了。小裴習被他們捆在凳子上,手腕和腳踝被勒得通紅。殊梅趁着其他三個姐妹跟他們周旋的時候想要過去給裴習松綁,結果陰陽怪氣的老枭從房梁上倒挂而下,差點兒削去她的右手臂。
接下來便是一番惡戰。王家兄弟裏的一個被她們劃傷了側腰,之後一個女孩子被刺穿了肩膀。那三個家夥比預計中的要厲害,而且招數詭異刁鑽。正當她一劍揮退老枭,伸手即将抓到裴習的肩膀時,她的背上突然被重重地擊了一下——那瞬間她只想到,這不是劍或者掌。打到她背上的東西很長,而且是軟的,一路由肩膀貼到後腰。
随即,火辣辣的疼痛由脊背傳了過來。殊梅痛吼一聲,脖子不由得奮力仰起……她看到,一個蒙面的黑衣人正如鬼魅一般迎面撲來,手裏抓着一柄烏黑的長鞭。
原來……是鞭子。
枯葉靜靜地潛入房中時,殊梅的手已經斷了,她整個人被年嶼卿用鞭子卷起,狠狠砸在牆壁上。小孩兒裴習被綁在椅子裏,看着這個灰衣的姐姐摔在地上奄奄一息,什麽都做不了,只能咬着嘴唇直哭。另外三個女孩子也漸漸亂了陣腳,被打得節節敗退。
枯葉擰着眉,繃着身體靜待時機。他聽見年嶼卿開口了,對方低聲地冷笑着說:“我不會殺你,只不過要斷你兩只手罷了。你回去告訴展皓,他欠的債,遲早要還。還有那個枯葉……我惦記着可是很久了。”說完,年嶼卿冷笑着将手中的長鞭狠狠一甩,本想将殊梅護在身前的手臂打斷,不想側邊的走廊裏卻飛出一道人影,将他的鞭子硬生生地接了下來。
那人抓過鞭子梢,落到殊梅身邊,将她拉起來往懷裏一攬,同時鞭子一拽,長鞭在兩人之間被繃緊,氣力相當。
年嶼卿擰眉定睛一看,不禁瞪大了眼:“枯葉!”
枯葉冷冷地盯着他,手上的勁兒毫不松懈。王家兄弟和老枭看見他,不由得都停了下來,眼神一開始還有些驚訝,但随後就不懷好意了:“哎喲,這位破相蒙面男是誰吶,這不是枯葉麽?怎麽,以前我們請都請不來,現在倒成了展家的走狗了?”
枯葉絲毫不理會他們,雙眼只死死地盯着年嶼卿。殊梅顫抖着靠在他懷裏,眼裏露出強烈的不可思議的情緒。她真沒抱多大希望,她以為枯葉應該走了,可現在……
“在說我之前,你們怎麽不先說說自己?燕家是展皓的手下敗将,你們倒是選了個好主人——同為喪家之犬,想必也更惺惺相惜一些吧?”枯葉冷笑一聲,毫不示弱地反駁。
老枭被他說得炸了毛,妖裏妖氣地跳起來就想罵,卻被年嶼卿伸手制止。他臉上淡淡地笑一笑,盯着枯葉不緊不慢地說:“快兩年沒見,嘴皮子倒利了些,不過誰告訴你我們是給燕家做事?那人的消息未免也太不靈光了。”
“是麽?”枯葉鄙夷地嗤一聲氣,撇嘴道:“也是,這是林家的山麽。哈,那更好笑了,你難道不知道林智桓是展皓的仰慕者之一麽?被甩了六年還念念不忘,人家明明已經不搭理他了,他卻一直不死心。這人還真是賤啊,你說是不是?”
這話一出,枯葉就知道,他無意間的反擊,卻正好戳到了年嶼卿的痛處——對方剛才還游刃有餘的眼神此時變得惡狠狠,眼底全是憤恨惱火的情緒:“枯葉,虧我還想跟你和氣地商量,可你偏偏敬酒不吃吃罰酒!”
“可巧了,我這人就愛吃罰酒——”枯葉冷聲說着,雙眼一邊死死盯住年嶼卿,一邊伸手将殊梅小心地放了下來。他慢慢往外側移動了兩步,左手抽出枯葉刀,刀尖微微撇向外。
“——你可千萬別跟我客氣。”
晚上時候,白日裏一直淅淅瀝瀝的小雨突然間大了起來。展皓坐在窗戶邊,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撥弄着算盤。勉強地算了幾行帳之後,動作終究是停了下來。他擡頭定定地看看窗外的雨,右眼皮不知怎的,一直隐隐地跳疼。
展皓感覺到自己心裏有些焦慮,煩躁不安,這感覺并不是因為某些未知的危險——他還從來沒怕過什麽,只是覺得,有一點不安。
他深吸一口氣,視線下意識在桌面上溜了一圈,這才想起,他不抽煙已經有一段時間了。煙鬥放在常州老家,甚至都沒有帶過來。
煩躁之下,展皓忍不住用手撐住額頭,輕聲嘆了一口氣。
美人蕉的葉子被雨水打得“啪啪”作響,綠油油的葉子,被洗刷得幹幹淨淨。展皓靜靜地盯着它,為了平息心裏的焦慮,開始細細地數葉子裏的花苞。
黃色的美人蕉,紅色的美人蕉。七個八個花苞,明天估計就能開了吧。明天,天氣也要晴了。
不知為何,展皓突然想起了那天晚上,枯葉頭發裏插着紫茉莉,在月光下靠在窗臺邊埋頭吃飯的樣子。從那天以後,他經常給枯葉做宵夜,因為知道他晚上餓得很快,但其實也存了些小心思。展皓知道,有時候不起眼的小事卻往往具備最強大的力量,他對枯葉而言并沒有什麽特別,所以只能從小處着手。
一點點、一點點地将對方的防備啃噬殆盡。再一點點、一點點地将他束縛住,讓他無法離開自己身邊。
凝視着雨幕中的綠色植物,展皓手裏攥着那幾塊雨花石,慢慢地、用力地碾動起來。
下雨的夜晚很容易隐藏一些事情,一些聲響,或者影子。若是在平時,展皓很容易便能察覺到空氣中的波動和周圍氣氛的改變,但是今天——也許是雨下得太大,也有可能是他的心思在別的地方——總之,當他注意到天井左側的門洞裏站着一個人的時候,對方已經進入他的守備範圍內了。
展皓的太陽穴隐隐一跳,手指倏然靜止,雙眼輕輕地眯了起來。
對方站在廊子裏,大半張臉都被雨披的兜帽遮擋住,只露出一個精巧的下巴和一張纓紅的嘴唇。身量不高,形容稍顯消瘦,是個年輕的女人。
在展皓的記憶裏,他不記得自己認識這樣的一號人——不是故人,那就應該是跟最近事情有關的人。靜靜盯視對方一會兒,展皓微微挑起下巴,沉定地開口道:“戴月姑娘,深夜來訪,所為何事?”
那位姑娘的身子輕輕地動了一動,緩緩移步向這邊走來。雨夜的風由門洞吹向窗口,展皓清晰地嗅到了一股火硝味。
他好整以暇地站起身,低聲笑道:“雨那麽大,你也不怕火藥受潮。”
戴月靜靜地走到他房間門口,将兜帽取下,露出一張清瘦的、媚氣橫生的臉。她的丹鳳眼輕輕一挑,眼珠子移向展皓,兩人直直地對視着。借着燭光,展皓的瞳孔漸漸放大,雙眸散發着淡淡的魔性,戴月用力地盯着他,眼睛突然一眨,随即受不了地垂下眼簾,低聲道:“展老板瞳術高明,世間難見,戴月此行是來歸順的,還請手下留情。”說話間,她的身子隐隐顫抖,手背上青筋浮起,似是竭力萬分。
展皓垂下眼看一看她,似乎在思量着她的話是真是假。過了好半晌,他才倏然眨一下眼,眼珠中那股詭谲的光也随即褪去。戴月的身子猛然一松,像掐在她脖子上的某只手突然松開了似的,幾乎要頹然跌倒在地。
她按着胸口大口地呼吸,脊背上滲出了一層冷汗。展皓悠然坐進椅子裏,垂眼睥睨着她,慢悠悠地道:“你不是影門的人麽,怎麽突然想要歸順我?”
戴月狼狽地扭頭看他,難受地喘着氣說:“勝者王敗者寇,他們注定扳不過你,我不想跟着被牽連……”
“嗯?這倒是個充足的理由。”展皓贊許地挑一挑眉,說話間腦袋歪了歪,露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戴月盯着他,好容易把氣兒喘勻了,才又道:“展老板,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門主愚昧,受那林智桓的迷惑,但我不蠢,我知道跟你作對是什麽下場……”
“哦,那你是怎麽知道的?”展皓傾過身,低頭打斷了她的話。戴月身子微微一僵,有些緊張地盯着他微微眯起的眼睛,慢慢開口道:“曾遇到一位高人,指點了我一二……”
“哪位高人?”展皓緊緊地盯着她,嘴角慢慢勾起一抹笑。
戴月僵硬地彎了彎嘴唇,努力做出自然坦蕩的姿态,說:“他說,你如果問起,就叫你不要問,反正……也不是什麽必須要知道的事情。我跟他只不過萍水相逢,他一時興起,給我指一條明路而已。”
展皓擰了擰眉毛:“一時興起?”
戴月勉強地笑笑,身子站直了,整一整稍顯淩亂的衣服,低聲道:“他也沒有告訴我他的名字,你再問,我也還是不知道。”
“那我不問他的名字,你就跟我說說,他長什麽樣子。”展皓不緊不慢地挑一下眉毛,還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戴月被他看得心悸,鳳眼裏的情緒猶豫地閃動個不停。展皓見她欲言又止地看了自己幾眼,似乎想說什麽,最終卻還是咽了下去:“那位先生對我有恩,他叫我不要說,說你知道了也無濟于事。若展老板還是信不過我,那麽……”戴月說着,聲音隐隐地拉長了,眼神也恢複了幾分一開始的鎮定,“戴月願意用一件事情,來交換你的信任。”
展皓面無表情地站起身,不緊不慢地走近了,周身的氣勢霸道地壓過去。他微微皺着眉,沉聲道:“我最惡心別人跟我談條件,特別是當對方根本不夠資格的時候。”
“我相信我知道的一些事,一定是你想要的。”戴月深吸一口氣,努力撐着脊背,讓自己不要被展皓的氣勢吓倒。她眼神迫切又執着地與展皓對視着,視線落在他微微蹙緊的眉心,顫顫地拉長了聲音說:“你想不想知道,為什麽枯葉武功那麽好,卻還是被我燒了臉?”
戴月走了之後,窗外的雨漸漸地小了下去。天空中的雲霧慢慢消散開來,露出濕漉漉的深藍色夜空,幾顆晦暗的星子隐隐閃爍其中,看不見星河。
展皓覺得自己的心情很不好,非常不好。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個貧乏寡淡的人,對事物總是缺少一種強烈的情緒,所以別人看着就覺得沒有人味兒。以前他還對自己這性格感到滿意,畢竟生無可戀,等一甲子的時光過去了,該走還是得走,赤條條來,赤條條去。
……也不是沒有覺得生活乏味,也不是沒有向往過波瀾。不知道愁滋味的時候,總是想着它來,想嘗一嘗不如意是什麽感覺。可當它真正降臨了,他才明白這感覺的苦澀。
還沒有喜歡上枯葉的時候,展皓記得自己曾用白玉堂刺激過他,而且每每提起這個名字,枯葉必定炸毛,屢試不爽,絕無虛發——他才想起自己一開始是懷疑枯葉喜歡白玉堂的。但喜歡上枯葉之後,枯葉不說,自己也只顧着逗他,居然慢慢地就忘記了這個事實。
之前的每一次,枯葉都氣急敗壞地反駁了,說不喜歡白玉堂,但是自己當時明明沒有提到“喜歡”這個字眼,只不過旁敲側擊了一下,就引得他這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