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 (1)
第二天一早,展皓剛起來,就立即陷入了忙碌的境地。
蘇州各個商號的掌櫃聽到說大老板來了,紛紛前來彙報最近的情況。其實展皓并不是不知道的,他的眼線多着呢,有事兒沒事兒寫個紙條綁在鳥兒腿上帶過來給他看。他清楚這些事情,只不過他在考量着、等待着,觀察獵物邁出的步伐有沒有落入自已想好的路線。
他大可以一直不動,但是一旦決定有所舉措,就要一擊必殺。
曲潇連和闫鵬是下午時候來的,相比上一次,展皓可以明顯看出他們整個人都瘦了一圈,臉色也不是太好。據鐘叔說,上次來蘇州幫曲家解決了河豚的事兒之後,蘇州張知府就跟他們杠上了,對曲闫兩家的生意處處限制刁難,連帶着展家的漁場也風聲鶴唳的,氣氛十分緊張。
“我們從外地找了一個有名的仵作,刮了那人的頭發,在他的後頂和百會處都發現了帶毒的針孔,張知府無話可說。當時很多百姓都看見了,他再鬧下去恐怕會落人口實,只能帶着自己的人灰溜溜地走了。”曲潇連坐在客座上,形容頹喪,滿臉郁郁。闫鵬氣不過地喝一口茶,低聲地罵:“他跟燕家勾結得倒是緊,也不知道用了什麽手法,逼迫得好幾家漁場把海面賣給了他們!展皓你知道麽,不偏不倚,就在你家漁場旁邊!”
“這些日子漁場也要起網了,燕祁這個混蛋,愣是把貨單全給屯了起來!有幾家老主顧的酒樓找人跟他談,求他放一點兒魚,哼,他倒是嚣張,說燕家不如展家財大勢大,展家也有漁場,叫他們問你要魚!那小子既然說了這話,接下來就肯定要對付你!”闫鵬說得咬牙切齒,看那樣子,像是恨不得将燕祁捉來剝而食之。
展皓閑閑地看他一眼,慢悠悠地道:“你急什麽,我都不急。”
闫鵬氣不過,展皓這副不緊不慢的模樣,叫人看着真是憋不住想沖上來打兩拳!曲潇連倒是沒他這麽氣憤,只是憂心忡忡的,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
展皓若有所思地撚了撚眉毛,随後将仲蘭招過來,讓她附耳在自己唇邊,輕聲說:“你去後院把枯葉叫來。”
“……你是說岑大哥吧?”仲蘭抿着嘴彎着唇,沖展皓狡黠地眨了眨眼。展皓其實并沒有告訴她們枯葉的大名,但既然仲蘭說了出來,那就肯定是常州那邊跟她們通的信兒。展皓笑着點點頭,眼睛眯得彎彎地誇她:“真聰明。”仲蘭得了誇贊,得意地沖他一挑下巴,随即扭身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闫鵬和曲潇連看見他倆這輕松惬意的互動,心中的不解和擔憂卻越來越重,只覺得郁悶得不行。
展皓臉上依舊帶着笑,手裏捧着杯茶,拈着茶蓋有一下沒一下地撇着茶沫兒:“這件事你們不着急忙,我先問你們另外一件事。”說着,他興趣缺缺地把茶杯放下來,擡起雙眼,定定地看着他倆,慢悠悠地問:“五年前的重陽節之後,有一天晚上,你們到我家……碰見了馬清韻。”
聞言,闫鵬和曲潇連都是一愣,随即面面相觑,神情怔忪。
展皓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們,聲音不緊不慢、沙啞低緩:“那個時候,她做了什麽,你們——又做了什麽。”
仲蘭找到枯葉時,他正在偏院裏對着一株荷包牡丹發愣。一群枯黃色的枯葉蝶環繞在他周圍,一些落在花朵上,長長的口器插入花蕊裏,正在吸食花蜜。仲蘭第一次看見這麽多枯葉蝶,忍不住低低地贊嘆一聲:“哇,好多蝴蝶!”
枯葉擡頭看了看她,臉上的神情有些拘謹。仲蘭輕巧地走到他身旁,眨着眼善意地看他一會兒,輕聲地問:“岑大哥,你在這兒幹什麽呢?”枯葉短促地擡頭瞟她一眼,随即垂下眼簾,伸手指了指面前的花,悶聲道:“我在看這個花,長得好奇怪。”
看見他這模樣,仲蘭忍不住掩嘴輕聲笑了一下:“這叫荷包牡丹,你看它圓圓的,還帶着墜子,像不像個心形的荷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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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枯葉悶頭答應,視線落在玲珑讨巧的花朵上。仲蘭好奇地盯着他面具上的花紋打量了一會兒,随後伸手從他身邊接了一只蝴蝶。
“少爺讓我過來叫你,他在大堂跟闫公子和曲公子商量事情。”仲蘭托着那只枯葉蝶,語調有些漫不經心的。枯葉坐着怔了一會兒,随即“嗯”一聲站起來,低頭整理一下衣服,轉身往外走。
仲蘭看着他高挑的背影匆匆地往院門走過去,那群枯葉蝶也漸漸散開了。她擡起頭,看見許多落葉似的蝴蝶盤旋着飛上天空,映着湛藍的天幕,就像從虛空中飄出了無數落葉一樣。仲蘭不禁輕聲贊嘆,伸手觸碰了一下蝴蝶舞動的翅膀。快走到院門時,枯葉突然停了下來,仲蘭聽見動靜,手還在半空中伸着,有些疑惑地扭臉看他。
“那個,你還要跟它們玩麽?”枯葉繃着半張臉,幹巴巴地問她。仲蘭愣愣地眨眨眼,猶豫着點了點頭。然後,她看見枯葉擡起臉,尖削的下巴微微仰起,薄唇輕輕地蠕動了一下。随後,漫天的枯葉蝶就又洋洋灑灑地落了下來,像秋日落葉一般,鋪天蓋地地停在她身上。
門口,枯葉已經快步地走了出去。仲蘭怔怔地看着自己滿身的枯葉蝶,嘴邊慢慢勾起了一個忍俊不禁的笑容。
走到大堂外面時,闫鵬剛剛開始講述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枯葉本想徑直走進去,可在那一瞬間,他聽見了“馬清韻”三個字。于是,邁出去的腿不由得收了回來,他下意識地站到牆後,屏着呼吸開始偷聽。
展皓在裏面閑閑地靠着,感覺到某個輕微的氣息,他眼睛輕緩地一眨,嘴角浮出一個了然的笑。
“那天晚上的事情,其實我和潇連一直在猶豫要不要跟你說,因為好像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之後也沒有什麽嚴重的事情發生。我們想着,那時候你不是也忙麽,所以就沒說了。”闫鵬說着,用商量的眼神看了看曲潇連。
曲潇連定了定神,接着他的話頭繼續講下去:“那時候闫鵬覺得挺好笑的,因為我跟他進來的時候,馬清韻完全沒有注意到我們。她在擺弄桌上的兩杯茶,挪過來移過去的。闫鵬看着好笑,就出聲吓了她一下,結果馬清韻被吓得幾乎厥了過去,還把茶杯弄翻了。闫鵬也是被吓到了,沒有想到她這麽快就翻白眼……”
“就是!”闫鵬在一旁哼哼唧唧地出聲附和:“那白眼翻得,氣兒喘得,她那時還是黃花閨女我們又不好給她順氣,她自己也是毛病!丫鬟下人全讓在院門外頭候着,我只好灌了她半杯茶,過了好半晌她才醒過來。”
“茶?”展皓倚靠在桌邊,雙眼沉定,一只手靜靜地托着腮。闫鵬跟曲潇連疑惑地對視一眼,又轉臉愣愣地看着他,說:“是啊,茶。兩杯茶麽,潑了一杯,我就喂了她剩下的那杯。後來她醒了,神情恍恍惚惚的,不大舒服的樣子,我就叫她的丫鬟過來把她攙到轎子裏送回去了。到底是黃花閨女,那麽晚還在外面,不合适。”
“然後,她回去了,鐘叔就進來了。”展皓看着他倆,定定地接了一句。闫鵬點點頭,疑惑地道:“是啊,我那時還跟潇連笑馬清韻癡心不改來着,鐘叔還問我笑什麽。之後他看見地上的茶水,就叫了那個小丫鬟,就是後來你府裏嫁出去的那個,什麽柳……”闫鵬抓耳撓腮,卡在這兒愣是想不起來了,展皓眨眨眼,淡淡地接口道:“柳燕。”
“對對,就是柳燕!鐘叔叫了她來打掃桌子!那小丫鬟長得漂亮,我記得很清楚。”
展皓盯着他信誓旦旦的神情,淡淡地彎了彎嘴角:“所以,照你的話說,那天晚上馬清韻根本連面都沒跟我見上,是麽?”
“呃……”闫鵬糾結一會兒,神情有些勉強地道:“如果在那之後,你們倆沒有半夜偷偷幽會的話,那就應該是吧。”
展皓聽了,眼睛笑盈盈地彎了起來。他托着腮滿意地說:“我當然不可能跟她幽會,所以說,那天晚上我跟馬清韻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清清白白,童叟無欺。”說着,他意有所指地一擡眼,視線幽幽地瞟向某一堵牆壁。
闫鵬跟曲潇連愣在座位裏,面面相觑,不知他到底想要說什麽。
牆壁後面的枯葉冷哼一聲,不屑地翻一個白眼,随即握緊腰間的枯葉刀,頭也不回地往偏院方向走了回去。展皓看見他的身影從窗戶外一閃而過,行走之間帶起一陣輕飄飄的風,幾縷發絲纏繞在一起,很快消失在牆後。
晚上時候,蘇州下起了大雨。鐘叔帶着丫鬟沅荷風塵仆仆地從漁場趕回來,進門的時候,雨披外面淌下來的水幾乎流成了河。
展皓剛剛洗過澡,本來披着外袍在天井邊兒上曬頭發,明櫻就來把他叫到大堂去了。枯葉正在對面房裏泡澡,雨聲中聽見他倆的動靜,眼睛不由得往窗戶那邊瞟了瞟。只可惜浴桶被屏風圍着,什麽都看不見。
枯葉無所謂地垂下眼簾,又靜靜地靠到了桶邊兒上。江南的雨真是多,特別是到了夏天,說來就來,暴烈得很。聽着大雨打在窗外美人蕉葉子上的悶響,和打在瓦片上的噼啪聲,枯葉漸漸閉上了眼睛。
不知道那一窩貓兒在幹嘛。小鴛鴦當了娘之後就不愛往外跑了,就是喜歡叼着小貓在房裏轉來轉去,這兒放那兒放。有一天晚上他回去,還看見它把自己的娃放在地板上,爬起來一只它就推倒一只。那天夜晚,小貓們打了一晚上噴嚏,弄得他緊張兮兮的。第二天展皓煎了藥給貓咪喝,邊灌邊說,小鴛鴦這娘當得,是要把自己娃玩兒死的節奏啊。
于是現在,枯葉就越發覺得心神不寧了,這不靠譜的臭貓……真巴不得展皓這邊的事情早點結束,他對蘇州府可沒有一丁點兒興趣。
展皓自然是知道他的擔心,出門前專門叮囑最心細的丫頭季棠看着那窩貓兒。還特意交代人家說,那只左眼睛上印着一塊角斑的貓咪可是你們岑大哥的心頭肉,照顧好了,我給你加工錢。
季棠聽了就笑,說少爺,岑大哥這麽記挂貓咪,你不如一起帶着去嘛!反正又不用你操心。
展皓也笑,笑得一臉狐貍相,說帶去幹嘛?跟我争寵啊?說完,雙手往身後一背,搖頭晃腦地走了。季棠在背後看見他這得意的模樣,挑着眉無奈地直搖頭。
走到大堂時,展皓看見李非常和仇朗行也在。石麟小貓兒似的窩在外廳的座位上,正拿着個鉗子夾核桃吃。瞟眼看見展皓披散着半濕長發走進來,他先是傻傻地愣一下,随即咧開嘴笑着迎了過來。
“展大哥!”石麟笑嘻嘻地舉着半個核桃沖到他面前,說:“沅荷姐姐帶回來的核桃好好吃!”展皓皮笑肉不笑地挑了挑眉,伸手接過那半個核桃,低聲問:“這是沅荷給你的?”
“嗯,我看見她拿着,就問她要了幾個。”石麟笑嘻嘻地說着,把雙手攤在展皓面前。展皓淡淡地看了他手中的核桃一眼,随後冷淡地笑着輕輕将他推開了,側身走向鐘叔那邊。石麟站在原地,有些失落不解地看着他修長飄逸的背影,小嘴漸漸地撅起來,眼睛裏露出些許不甘的情緒。
鐘叔正在詢問李非常布莊的事情,裝飾弄好了沒,蠶絲染料到位沒有?事無巨細都一一詢問過,李非常也畢恭畢敬地答着。展皓走近了,看見他一只手還扶着那只受傷的手,臉色也有些發白。李非常正說着,眼睛不經意間看見展皓,表情不由一怔。
鐘叔和仇朗行順着他的視線看過來,臉上也是一怔。展皓挑了挑眉,伸手摸臉,有些無辜地笑起來說:“我剛吃了糕點,是不是哪兒挂着糕點屑?”
看着他的笑臉,李非常不禁心悸地垂下眼,控制着自己的表情,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仇朗行在一旁挑眉,壞笑着打趣道:“展皓,你這姿态是準備來勾引誰啊?”
展皓故作不解地眨眼,擡起雙臂,問:“我這姿态怎麽了?”
洗完澡後,他穿的是一身墨灰羽緞直裾,外搭一件寬大的荼白色蠶絲長衫,烏黑半濕的長發纏纏繞繞地披散在肩上胸前,臉色也難得的有一絲紅潤。鐘叔無奈地上下打量他一會兒,最後不禁伸手扶額,低聲地嘆:“你還真是……煞費苦心啊。”
展皓清閑地笑笑,拂手坐到鐘叔旁邊,輕描淡寫地将話題從自己身上轉了開去:“外面雨下那麽大,鐘叔你回來的時候沒淋濕吧?”
“沒,你那雨披好着呢。”鐘雲德揉了揉眉心,有些疲乏地眨眨眼,道:“我到漁場的時候,剛好看見了燕家兩兄弟。”
“啊,他們啊,”展皓淡淡地附和一聲,端起手邊的茶杯喝一口,“他們怎麽了?”
“燕衡還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燕祁呢,就挺得瑟地跟我打了個招呼。”鐘雲德不動聲色地擡起眼,眼神篤定:“他們後天起漁,跟我們是同一天。”
展皓垂下眼,輕笑着挑一下眉:“這很自然麽,後天雨停,潮也要漲,正是起網的好時機。”
“但關鍵的就是——”鐘叔沉聲打斷他的話,手指點着桌面道:“我見他們請了很多水條子,都是蘇州這邊兒有名的河霸。”聞言,展皓靜靜地将視線轉到了他那邊,眼睛微眯:“不過起個網,雇水條子幹什麽?”
鐘叔聳聳肩,抿唇翻了個白眼:“誰知道,總之你上點兒心,這事兒我不大搞得定。到時候起網你還是去吧,那麽多百姓呢,指不定出什麽亂子。”
展皓思忖着他的話,靜靜垂下了眼簾。一旁的李非常和仇朗行都閉着嘴憋着聲,面面相觑着,生怕打斷他的思路。展皓的腦袋歪了歪,一會兒眉毛好整以暇地挑起來,又淡然地松弛下去。半晌,李非常見他滿眼輕松地擡起頭,勾着嘴角對鐘叔說:“鐘叔,沅荷呢?我叫她買的核桃她拿哪兒去了?”
鐘叔聽了,本來臉上嚴肅期待的神情登時崩了個幹幹淨淨。還以為他要繼續說漁場的事兒呢,可結果……鐘叔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悲憤眼神用力地瞪着展皓,那眉眼糾結得,好多話在舌頭上滾。但是醞釀半天,最後還是沒有發洩出來,只是面部抽痛地嘆一口氣,幹瘦的手指伸出來,洩氣地往雜物院那邊指了指。
展皓臉上露出個滿意的笑容,看看李非常,又看一眼仇朗行,随即心情大好地轉身往那邊走了過去。荼白長衫的衣角在門邊一閃,瞬間消失在牆後。
枯葉坐在床邊,正一邊聽着雨聲一邊運功呢,門板冷不丁地就被展皓推開了。枯葉鎮定地睜開眼,也不像以前那樣一驚一乍了。這個點兒以這樣的方式來打擾的,除了這個奇怪的家夥之外就不會再有別人。
展皓慢悠悠地走到內廳,背着手,站在隔斷裏歪着腦袋看他。枯葉瞪他一眼,聲音冷淡地道:“你有什麽事?”展皓無辜地眨眨眼,說:“想着你該餓了,拿點兒東西給你吃。”
一聽到這話,枯葉就覺得自己的胃條件反射地蠕動了起來。最近幾天晚上,他也不知道為什麽,總是很快就覺得餓,然後展皓就會拿東西過來給他吃。這感覺……說實話枯葉覺得很不爽,總覺得被他掐住了什麽軟肋似的。但真到了餓的時候,這些有的沒的,他就也只能不甘不願地抛到腦後。
不過是吃點兒夜宵嘛,應該算不了什麽大事吧?
擰着眉頭想着,枯葉磨磨蹭蹭地下了床。展皓坐在桌邊,手托腮悠閑地笑着看他,另一只手從身後拎出一網兜核桃放到桌上。枯葉擡眼看見,臉上露出些許疑惑的神情:“這是什麽?”
展皓眉毛一挑,覺得有些意外:“你不知道?”
枯葉擰着眉頭坐下:“不知道,這東西能吃?”說着伸手捏了一個出來,舉到面前瞪着人家打量。展皓見他這表情,心裏不由覺得好笑。他也拿起一個核桃,輕聲笑着說:“這是核桃,要撬開殼兒吃裏面的果肉,跟花生有點兒像。”
“核桃?”枯葉眉頭擰得更深了:“我見過核桃,不是這個樣子的。”
展皓淡定地睜大眼,攤出個手,不緊不慢地問:“那你看見的是什麽樣子?”
“圓圓的,青色的,有果肉,不像這個這麽醜,幹巴巴的。”枯葉說完,還嫌棄地看了手裏的果實一眼。展皓聽他這樣說,又看見他的表情,實在忍不住了,伸手掩飾着偏過頭笑了起來。枯葉擰着眉瞪他,不高興地說:“你笑什麽!”
展皓擺擺手,帶着笑音答:“那個就是核桃。你以前看見的那個是鮮果,是不能吃的,果皮有微毒,倒是一味中藥。”罷了擡起眼來笑盈盈地瞅着他,又說:“怎麽,你都看見核桃果了,卻沒吃過核桃?真是奇怪啊。”
枯葉頗有些不甘心地白他一眼,垂下眼悶聲說:“這有什麽好奇怪的,沒吃過就沒吃過呗。”
年幼時候,許多事情都不懂,而且那時又被岑離施了攝魂術。對于“核桃”的事情,他也只記得個大概。模糊的記憶裏,有人挑着一筐一筐的核桃走在路上,岑經問大哥那是什麽,大哥答那是核桃。岑經又說,哥,我好餓,核桃可以吃麽?
那時候他記得大哥溫和地笑着答,核桃好吃呢,再過一陣子,過一陣子就給你們買,好不好?
但是不久之後,大哥就發了瘋。一陣子成了一輩子,諾言再也實現不了。
那時他覺得核桃肯定就跟梨一樣,酸酸甜甜的,有很多的汁水,好吃,但是一點兒也不管飽。現在真的拿了個核桃在手裏,回想起自己小時候的臆想,枯葉覺得……這核桃比起梨來,醜了真不止一點半點。
“肯定也不好吃。”他低聲嘀咕着,眼神愈發嫌棄了。
展皓輕笑着看他,不動聲色地伸出兩指将那核桃輕輕一捏,“喀”一聲,核桃堅硬的殼就沿着嘴兒裂開了一條細細的縫。枯葉側過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手看。只見展皓不緊不慢地用平整的指甲摳着殼兒輕巧一掀,半個完整的核桃腦就露了出來。
枯葉盯着果仁上深深淺淺的溝壑看了半晌,嘴角邊突然勾出個古怪的笑:“像人的腦子一樣。”說完,他冷笑着,也把手裏的核桃用力一捏,只聽“啪”的一聲,整個核桃碎成了粉末。
枯葉一怔,随即額頭暴起青筋,展皓在一旁看見,忍笑忍得嘴角直抽抽。
“這什麽破核桃……”炸毛了的狐貍咬牙切齒着,眼看就要發飙,展皓趕緊眼疾手快地挖出果肉往他嘴裏一塞,同時手指拂過他的嘴唇,一路劃拉到了小狐貍左臉的傷疤上。
被他這麽一弄,枯葉惱怒的表情登時凝在了臉上,兩眼瞪着,雙唇之間含着枚完整的核桃仁。展皓坐在椅子裏擺出個道貌岸然的表情和姿勢,一臉正經地看着他,不緊不慢地說:“吃啊,核桃好吃呢。”
枯葉僵坐了半晌,眼睛死死地瞪着展皓,好一會兒,才默默地蠕動雙唇将核桃吃了進去。展皓好整以暇地挑了挑右眉,眼角下面的那顆小痣也跟着閃了一下,看着就是一副得意到不行的模樣。
見他這般得瑟,枯葉用力地用後槽牙研磨着核桃肉,心裏越發覺得這家夥得寸進尺。可偏生又抓不到他什麽把柄,想罵都找不着證據,唔……混蛋,別讓我逮着你,要不然非得把你像核桃一樣……嗯,這核桃,好像還真挺好吃的……
展皓眼裏含笑地看着枯葉,敏銳地觀察到他态度的軟化,于是臉上的笑容越發地深了。枯葉又瞪他一眼,随即氣不過地垂下了眼簾。他嚼着嚼着,不甘心地将核桃咽下去,擰起眉瞪着桌面,沉默半晌,伸出根手指将那兜核桃扒拉到了自己面前。
展皓輕笑着扶額,結果又換來了枯葉的白眼。他磨着後槽牙,冷着一張臉苦大仇深地将一枚核桃擰在手裏,一捏……全碎了。他瞪着眼,難以置信地白了人家好久,一會兒又拿出另一枚核桃。這一次的好些,只碎了一半,但仍然惹得岑二爺氣惱非常。
展皓享受萬分地盯着他看,看他屏着氣捏核桃,看他擰起來的眉頭、緊抿着的雙唇,臉上的刺青和傷痕因為表情的變化而顯得愈發生動。
他最最別扭的小狐貍。
展皓托着腮,眼神變得愈發柔軟。眼前的枯葉正因為那小小的果實而發着脾氣,捏核桃的手指上滿滿沾着油亮的果油和果實碎屑。展皓不禁嘆一口氣,伸手拿出一枚核桃,在他氣哼哼的眼神中輕巧地一捏一碾,一枚完整的果肉就露了出來。
枯葉徹底毛了。
于是展皓又被打了出來。
若說上一次他還覺得好笑,這次,展皓就覺得郁悶了——為什麽家裏慣常的擺設中,總要有一個雞毛撣子?雖然是方便打掃沒錯啦,但也很方便他家別扭狐貍趕人啊。得虧是周圍沒有人,若是有,看着他堂堂展大少被人用雞毛撣子打出來,那豈不是很丢面子?
哎,也罷也罷,反正使雞毛撣子的是他家小狐貍,怕媳婦兒不丢人……展皓在心裏暗暗嘀咕着,在枯葉房門口慢吞吞地理了理衣襟。虧他特地穿得那麽好看,結果人家壓根兒沒買帳。若那雞毛撣子再抽用力一些,估計他這衣服都該被風刀刮破了。
不行,這麽丢人的事,果然還是不被別人知道的好。
展皓眯着眼站在廊子裏,嚴肅地盯着在雨裏被打得七零八落的美人蕉看了好一會兒。他若有所思地挑起眉毛,嘴角隐隐一抿……再松弛下來,就又恢複成平常那個悠閑散漫、雲淡風輕的展大少了。半晌,展皓雙手一背,身子一旋,衣襟借着雨夜的涼風,輕飄飄地舞出一個漫不經心的弧度,姿态翩翩,步履潇灑地回房去也~
下着暴雨的夜晚,睡眠似乎總會比平日的要沉,窗外暴烈的雨聲仿若最好的屏障,将外界與房間嚴密地分隔開來。展皓好久沒睡得這麽熟了,枯葉來了之後,睡眠的狀況稍微好了一些。夜晚的那些時辰,迷迷糊糊的也能眯過去,但是都不像今天這樣,實打實地睡了個囫囵覺。
早晨醒來,呼吸着雨後清新的空氣,那感覺仿若新生。
出了門,看見枯葉也正好從房間裏走出來。他還是穿着一身黑衣,捆緊的腰帶将他瘦韌的腰線勒得越發明顯。修長筆直的雙腿,軟靴的靴幫子貼在小腿上,莫名地顯露出一分清瘦的氣質。
枯葉關好門,一轉頭就看見了他。展皓眯着眼沖他笑,本以為能得到個和氣的招呼,沒想到人家瞪他一眼,自顧自地往外走了。
看來這狐貍還在生昨晚的氣呢。展皓勾着嘴角,嘆一口氣,慢悠悠地跟了上去。
大雨已經在半夜停了,現在下的是毛毛細雨。他走在廊子裏,看着前面枯葉挺直的背影,而廊子外面,帶着濕氣的樹木在他們身旁不斷向後退去。這場景讓他覺得熟悉——在常州府的時候,似乎有好幾次他因為什麽事兒把枯葉惹毛了,人家氣沖沖地走在前面,他就樂呵呵地跟着。
場景似乎又開始重複了。其實回想起來,他逗弄枯葉的套路似乎也都是一樣的,沒什麽變化,卻偏偏每次都能把他逗得炸毛了,第二天都還消不了氣。
而每一次獲得的快感,其實也都相似,但他卻只覺得不夠,而沒有一絲的厭倦。
這是不是就意味着,他已經很喜歡很喜歡他家小狐貍了呢?
吃完早飯,辰時已經快過了。下人們來收拾碗筷的時候,枯葉站起身正準備走出去,身子卻又在凳子邊頓住了。展皓好整以暇地坐着,閑閑地等待他即将要做的動作。枯葉微擰着眉頭轉過臉看他,看上去有些心煩意亂:“我到這兒已經快三天了。”
展皓眨眼笑:“嗯。”
枯葉一口氣卡在喉嚨裏上不來:“但是我什麽事情都沒有做!天天只能閑逛,練功!”沒有貓咪,也沒有活兒幹!
“你是說,要我給點兒事情給你做?”展大少樂呵呵的,一張臉笑得那叫一個春風化雨。旁邊丫頭收拾好了碗筷,見他這樣,忍不住低頭憋着笑走出去。枯葉頗為怨念地看一眼那小丫頭,一會兒又将視線擰回來瞪着他。展皓擺出個無奈無辜的神情,攤開手說:“我這兒做事的人可多呢,沒有多餘的事情讓你做啊。”
枯葉仍舊瞪着他,一副“我信你才有鬼”的樣子。展皓睜着大眼睛童叟無欺地跟他對視許久,見他還是不依不饒,便裝模作樣地嘆一口氣,攤着手說:“我真沒撒謊啊,要做的事情都有人去做了。”他一邊說着,還一邊掰手指數給枯葉看:“你看,布莊那邊有李非常,漁場那邊有鐘叔,酒樓香料行也都有掌櫃的在幫我照看。不過這些你也幫不上忙,要說你能做的嘛,估計也就是裴君榮兒子的那事兒。可那件事我已經叫手下人去落英山打探了,也不用麻煩你……”
數到這兒,他一擡眼,露出一副愛莫能助的神情:“所以,你就繼續閑着吧。”
枯葉雙手環胸,臉色越發難看了:“展皓,你把我拉來蘇州好玩兒是吧?”
“哎,”展皓笑着嘆氣,整個身子松散地往椅子裏一靠,姿态悠閑,“岑別啊,你怎麽能這樣說我呢?帶你出來散心有什麽不好?”
枯葉忍着脾氣眯起眼,音調壓抑地道:“我才不想到這兒散心!你要是沒有事情給我做,我今天就回常州!”
聽見他用“回”這個字,展皓不禁垂下眼偷偷地樂了一個。這時候,飯廳外面,一陣輕巧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枯葉警覺地扭臉一看,見一個灰衣的纖瘦女孩子跑了進來,長相平凡,發飾簡潔。看見他,對方臉上微微一怔,随即有些疑惑地看向展皓。
見她這副神情,枯葉就想到她應該是展皓的線人什麽的。展皓笑着對姑娘點了個頭,意為這個面具怪家夥是自己人,不妨事兒,還說:“殊梅,給你介紹一下,這是岑別,我在常州府新雇的護衛,你叫他岑大哥就行。”
殊梅聞言,眼裏露出一個了然的神情。她扭臉淡淡地打量一下枯葉,随即平靜地笑着道:“少爺,有件事兒你似乎搞錯了。我廿五,岑兄弟比我還小一歲,他應該管我叫姐,而不是我叫他哥。”
“啊!是哦,差點兒忘記了。”展皓拍了拍腦袋,神情有些抱歉。枯葉聽她說要叫姐,覺得怪不舒服的,整個人繃得硬邦邦,臉色也有些僵硬。殊梅用眼睛的餘光瞟他一眼,嘴邊的淺笑不禁多了一絲另外的意味。一會兒她擡起眼,正準備跟展皓彙報情況,卻見自家少爺正笑笑地看着自己,眼中一副狡黠的神色。
殊梅知道這眼神是什麽意思,好歹她跟了展皓這麽多年。展皓這是在跟她說悄悄話呢,就說,這個人很有意思吧?——就像你剛才認為的那樣。
殊梅淡淡地笑着,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展皓笑一會兒,随即眉毛一挑,眼中的神情正經了些,坐姿也換了一個,由斜靠變成了正坐。殊梅眨眨眼,收斂起臉上的表情,這才道:“我在落英山沒有看見林家的人,倒是看到了燕二,還有一群奇奇怪怪的人,武功很好,身上殺氣很重。其中有一對雙胞兄弟,還有一個妖裏妖氣的家夥,看着跟有錢人家的娈寵似的。”
枯葉臉上表情一動,雙眼不自覺地看向殊梅,低聲數道:“影門,王家兄弟,老枭。”
殊梅臉色一動,也轉臉看向他,目光沉定。展皓摸着下巴靜靜思忖着,一會兒擡起眼,看向在自己身前正無聲交流的這兩人——枯葉的面色很平靜,眼神不卑不亢的,也沒有什麽波瀾。盯着他這認真的神情,展皓嘴角邊不禁露出個寵溺的笑容。
他垂下眼沉默地笑了半晌,随後不緊不慢地道:“裴習是七歲吧?”
聽見他的問話,枯葉心下有些疑惑:“你說什麽?”
殊梅則鎮定地點了點頭,答:“對,裴師傅說是七歲。”
展皓淡淡地眯起眼睛,笑着說:“方秋四歲多,裴習七歲……岑別啊,方秋喜歡你,裴習會不會喜歡你呢?”
“哈?”枯葉擰起眉,臉上露出了狐疑又嫌棄的表情。
下午時分,裴君榮和李非常打着雨傘,一前一後地回來了。展皓正在大堂對着兩本賬簿擰眉毛,擡頭就見他倆走在前院的青石板路上,一把白底青花傘,一把绛紅色素傘。李非常臉色非常不好,整個人看着氣鼓鼓的。一開始展皓還道是裴君榮惹了他,可往後面一瞅,裴君榮看上去也沒有多高興,面色很是平淡。
展皓不動聲色地繼續往他們後面看,發現今早死纏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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