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1)
半夜的時候,屋外開始下雨。雨聲嘩啦啦的,打在院子裏的樹上、花上。在半夢半醒之間,展皓感覺到窗戶似乎被風雨吹開了,雨滴打在窗臺上,濺到屋內的桌子裏,涼爽的風吹進來。
他半睜着眼睛,迷迷糊糊之間,想起了枯葉頭發上戴着兩朵花的畫面,嘴唇一彎,勾起一個微妙的弧度。本來還想再思索些什麽,終究還是敵不過睡意,勾着嘴角睡過去了。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打在瓦片上發出巨大嘲雜的響聲。
睡過去之前的最後一個念頭,展皓是在想,哎,最近似乎……不怎麽失眠了呢。
只不過,依舊會在卯時就醒過來。
展家大少坐在床邊,透過窗子往外望。天還沒亮,但是雨已經停了。他打了個呵欠,随後嘆一口氣,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磨磨蹭蹭地走到水房打水洗臉。
冰涼的井水潑到臉上的時候,展皓這才徹底清醒了過來。這一夜睡得很沉,竟然沒有做夢。他一邊擦臉一邊思索着,心說是不是因為枯葉逗起來太好玩兒了,所以身心舒暢?展皓不由得想起以前展昭小的時候,逗展昭也是好玩兒的,但是這兩種好玩兒不一樣。
逗展昭的時候,你會覺得他可愛,逗完了你就會想好好地寵着他。但是枯葉不同。枯葉這一型的,就是會讓人感覺到一種心癢癢的惡劣快感。看他炸毛,看他羞憤窩火,你會想要拍桌狂笑,然後繼續逗他。
想到這兒,展皓做了一個無奈的表情,心說岑別啊,你可別怪我,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太好玩兒了。
收拾好臉盆毛巾,展皓一時覺得無事可做。他摸着那杆玉煙袋,覺得喉嚨裏、肺裏,有些饑渴,嘴唇有些寂寞。思忖着要不要來一鍋煙?伸手一摸,卻發現煙袋子裏已經沒有煙絲了。
展皓失笑,心說玉珂這丫頭,手腳還真決。跟她說戒煙,她就真的把煙絲全收起來了。無奈,只好又摸一顆糖塞進嘴裏。展皓坐在椅子上愣一會兒,覺得無趣,心想要是這麽早去找枯葉的話,他應該還沒起床吧?還是算了。
剛想作罷,腦子裏的念頭突然一拐,展皓想起了之前他的那個臆想——枯葉抱着貓咪睡覺的畫面,是什麽樣的?
瞬間,展皓的眼睛放出了異樣的色彩。他迅速地站起身,糖塊在舌尖上滾動兩下,眉毛好整以暇地挑起來,穿着輕巧軟底鞋的腳往前一邁,悄無聲息地走出了房間。
東院裏一片寂靜。
展皓跟個鬼影一樣,腳不沾地地飄進枯葉的小院。廊子裏兩盞燈散發着微弱的光,隐隐映照出院子裏的花木。展皓停在枯葉的房前,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從裏面拴住的門。他從懷裏掏出一顆瑩潤的夜明珠,走到院子裏摘了片草葉,随後就着夜明珠淡淡的光,将那草葉灌注滿真氣,輕輕地插進了門縫之中。
慢慢地向上,往左斜,一挑,抽出來,再插進去……重複三次,裏面的三道栓子就被輕悄悄地打開了。這鎖是展天行設計的,熟練的人能做到一聲不響地從外面将鎖打開——這事兒展皓不知做了多少次,自然駕輕就熟。
他含着那顆糖,手裏攥着夜明珠悄無聲息地走進去。展皓的視力雖說沒有展昭好,但是比一般人要強上許多。他眯起眼睛,看見枯葉正平躺在花雕床裏。床尾的地方睡着小黑,而枯葉肩膀上露出一叢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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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皓彎起了嘴唇。
他慢慢走到床邊,低下頭看着熟睡的枯葉。睡着的他沒有表情,面具也取了下來。展皓挑挑眉毛,伸手将夜明珠緩緩移到枯葉臉旁,讓微弱的亮光把他的臉照得更清楚一些。
瘦削的臉,挺直的鼻梁,淡色薄唇,淺褐色的燒傷痕跡,鬼爪一般抓在枯葉的左臉上。而傷痕之下,一片刺青覆蓋住他整個左臉。展皓眯着眼睛,隐隐看出邊緣的鱗狀花紋,似乎是什麽瑞獸。
展皓正打量着,突然,一個白絨絨的東西伸出來橫在了枯葉的脖子上。展皓定睛一看,發現是小鴛鴦的爪子。這貓兒正窩在枯葉的肩窩裏,伸爪抱着他的脖子,腦袋還惬意地蹭了蹭。枯葉沒醒,只是微微歪過頭,臉頰挨着貓咪的額頭,也蹭了它一蹭,喉嚨裏發出一聲含糊的喟嘆。
看見他這無意識的舉動,展皓臉上的笑容越發深重,眼神也變得柔和起來。他早猜到枯葉不是他表現的那般冷酷無情,這家夥還記挂着小四子呢,怎麽可能是冷血的人?雖然他不說,但他挂在刀把上的那只小白玉兔子已經充分說明了一切。就連對待這倆貓兒也是,嘴上不說,可不照樣把它們照顧得很好?
垂眼看着眼前膩乎乎睡着的這一人一貓,展皓心裏漸漸生出了一股別樣的惬意感覺。他簡直想拖一把椅子過來坐着看枯葉跟貓咪睡覺,這平和溫馨的樣子太罕見了,值得付出時間多看一會兒。
展皓靜靜地站着,看着,嘴裏糖塊漸漸化了,在舌尖消失了蹤影。他盯着枯葉的眉眼,細長斜飛的長眉毛,安穩閉着的眼睛……展皓記得枯葉以前不是這麽不警惕的人,也許是最近生活太平淡,讓他逐漸放松了警惕。不過這樣也好,緊張兮兮的,怎麽好好過日子。
想到這兒,展皓臉上不禁露出了一個淡然的笑。他心說果然還是有個人陪着的好,不管是什麽樣的人,之前跟他是什麽關系的人。有個人說說話,玩鬧逗樂一番,日子都覺得過得快一些。
——特別是,一個這麽別扭、難纏、卻又容易預測的人。
他現在睡着,臉龐平和,平日裏冷漠刻薄的臉上居然也透出了一分清冷出塵的氣質。小鴛鴦抱着他,這組合顯露出一絲怪異的可愛,但又分外的和諧。一會兒,貓咪又在他下巴上蹭了一下,這次覺得不夠了,還擡起腦袋伸出舌頭開始舔他的下巴。
濕潤的小舌頭親膩地擦過蒼白細致的皮膚,展皓看着,眉毛一下子挑了起來。
他看着小鴛鴦粉紅色的小舌頭在枯葉尖巧的下巴上一下下舔着,他覺得這麽弄,枯葉肯定得醒過來了吧。但事實是枯葉依舊睡着,只不過喉嚨裏發出了幾聲低沉的哼聲。
一瞬間,展皓覺得自己的嗓子有一點兒難受,有些發澀、發緊。他自己都沒注意到他的眼神正直直地盯着人家的下巴。小鴛鴦還在舔,抱着舔蹭着舔,身子挪上去,舌頭也越舔越上,漸漸舔到了枯葉唇角的位置……
展皓眯着眼,一動不動地盯着他的嘴唇和小鴛鴦的舌頭。
半晌,枯葉有反應了。他偏了一下頭,躲開了小鴛鴦濕漉漉的舔吻。展皓緊盯着他們,沒注意到自己在那一刻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氣。
可沒過一會兒,小鴛鴦就又抱了上去,爪子按着枯葉的鎖骨,上半身撐起來,毛茸茸的小嘴巴直直地對着枯葉的唇角湊了過去。展皓瞪着這家夥,越發覺得這只貓膽大妄為,沒心沒肺到發昏。在隐隐的光線下,他看見貓咪粉紅色的舌頭伸出來,一下子舔上了枯葉淡色的嘴唇——
枯葉覺得有些冷。
他動了一下脖子,随即睜開了眼睛。
天還沒亮,不過估計也快了。他有些困乏地眨一下眼,覺得有點兒不對——總是趴在他肩膀處的小鴛鴦呢?這厮以往不都要賴到自己起床才離開的麽?
枯葉伸手摸一摸……真的不在。再看被子,他知道自己為什麽覺得冷了——被子估計是被自己蹭下去了一點,滑到了胸膛下面去。裏衣的前襟有些敞開,露出鎖骨和半個胸膛。枯葉攏了攏衣服,蓋住自己胸前的刺青,扭頭開始在黑暗的房間裏尋找小鴛鴦的身影。
整個房間看了一遍,發現沒有。這家夥一團白,應該在哪兒都好找。
正疑惑着,屋外突然傳來一聲貓叫。枯葉疑惑地披上衣服站起身,打開門栓走出去,結果在轉彎的走廊裏看見了蹲着發懵的小鴛鴦。
“你在這兒幹什麽?”枯葉瞪着它,心裏覺得奇怪。小鴛鴦扭頭看着他,也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它站起身稀裏糊塗地在原地轉了兩個圈兒,然後又蹲下,摸不着頭腦似的看枯葉,叫:“咪唔嗚嗚嗚~”像是在說,我也不知道呀,我一醒來,就在走廊上了。
枯葉好笑地把它抱起來,一邊嘀咕着“門窗都鎖着你也能跑出來,真是服了你……”一邊走進房間。一人一貓都沒有注意到,院子門口,一個影子靜靜地站了一會兒,随後鬼魅般地飄走了。
抱着貓咪到床上又眯了一會兒,一直到巳時,枯葉才磨蹭着爬起來。他把自己收拾好,拿了刀慢悠悠地踱到主院——現在他也有些沾染上展皓那閑散的懶惰習慣了,看見椅子就想坐,看見床鋪就想躺。不過比起展皓那“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就不坐着”的境界,枯葉覺得自己還是比較有自制力的,至少他只是在心裏面想想。
走到大堂外,枯葉看見花圃裏開得正好的紫茉莉,瞬間想起了昨晚上展皓幹的那好事兒,心裏不禁有些發毛。還想着等會兒看見他一定得狠狠剮他兩眼,走進大堂裏,卻見着裏面沒人。
丫鬟敏薇走進來,端着盤水果在桌上放下。枯葉看見她,躊躇了好一會兒,才問:“那個,你家少爺哪兒去了,還沒起床嗎?”
敏薇斜過眼盯着他,嘴裏“哼哼”地哂笑兩聲,說:“不是我家少爺,是我、們、家、少、爺!”
聽到她這話,枯葉的臉色不禁有些尴尬,眼神也不自在地瞥向別處。
“你這人真是,到這兒那麽多天了,還沒把自己當展家人,你都不知道少爺對你多好。”敏薇沒好氣地責怪他說:“最金貴的東院都讓你住了,還跟你一起吃飯,天天帶着你。人家玉珂都沒這待遇,全靖都沒這待遇……”
枯葉低下頭,咳嗽兩聲不說話。見他這樣,敏薇有些壞心地笑起來,手上擦一擦桌子,又說:“少爺他呀,今天一早就動身去常熟啦,三天後才回。”
“他去常熟了?!”枯葉吃了一驚,忍不住皺起眉擡起頭。敏薇眯着眼抿起唇,伸出食指在他額心用力一點,說:“叫你賴床起晚,這下不帶你了吧。”說完,小姑娘轉着抹布一搖三擺地走了。瞪着她逐漸走遠的嬌小身影,枯葉有些難以置信地摸了摸額頭剛才被點的地方。呆愣好久,才反應過來,自己剛被一個小姑娘狠狠地鄙視教訓了。
而展皓這厮,估計是談生意去了,這倒沒什麽奇怪。
可他就這樣一聲不響的,一個招呼不打的……
之前究竟是誰說的,除了睡覺洗澡方便之外其他時間都要跟着他來着?
剛出常州府,通往常熟的官道上,展家低調素雅的馬車正不疾不徐地走着。
依舊是全靖和玉珂坐在趕車的位置上,馬車的簾子随着車身的晃動而飄蕩着。玉珂跟全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一會兒天之後,小姑娘嫌他木讷,于是果斷地抛棄人家,轉頭撩開了馬車的簾子。
馬車裏,展皓正懶散地靠在窗戶邊,百無聊賴地吃着糖,眼神空茫,好像有心事。
玉珂爬進去在展皓面前坐下,說:“少爺,你在想什麽呀?”
展皓瞥一眼她,心不在焉地笑,低聲說:“沒想什麽。”
聽着這明顯敷衍的話,玉珂不高興地撅起嘴唇,說:“少爺你又敷衍我。”
展皓依舊是笑,垂着眼簾不說話。玉珂仔細地打量着他的眼神和表情,半晌,問:“少爺,你是不是在心煩常熟那幾個老混蛋的事兒啊?”
展皓聽了,眼皮一下子擡起來,有些好笑地道:“我在心煩?”
玉珂愣一下:“你不是在心煩麽?那要不為什麽突然之間就要到常熟去?”
展皓看着她,靜默好一會兒,才思慮着收回眼光,平靜地說:“那邊的事情總要解決的,不過是早晚的問題。最近太放松了,想緊着一點兒。”
玉珂聽了,低下頭鼓起臉,不甘不願地“哦”一聲,随即悶悶不樂地爬了出去。
馬車裏又只剩了展皓一個人。他靠着車壁發愣,手指上慢慢撚動着,心說要是煙袋子還在就好了。末了一摸腰間的糖袋子,從裏面又掏出顆糖來。
展皓把對面窗戶的簾子掀了起來,看着外邊兒不停向後移動的景物。想着昨晚庭院中開得正好的紫茉莉,和今天早上被他用咒語勾引着,迷迷瞪瞪走到走廊上的貓咪小鴛鴦,以及枯葉半敞的衣襟下露出來的瑞獸爪子……
他勾起唇角,漸漸地眯起了眼睛。
展皓離開常州之後,本來就不忙碌的枯葉一下子變得愈發地清閑了。以前展皓在的時候,枯葉還能跟着他到處游蕩,好歹不用去想下一刻應該做什麽,只需要跟着他展大少就好了。可現在這總是游手好閑的所謂“主子”走了,枯葉就不知道應該做什麽了。
大中午的,坐在椅子上摸着貓咪發呆。
兩只貓兒一只窩在他的腿上,一只蜷在他手邊的桌上。安安靜靜的,不吵也不鬧,只是偶爾喵一聲。枯葉把手放在小鴛鴦的肚子上,感覺着它身體裏新生生命的蠕動,慢慢地覺得……無事可做的時間,似乎也不是這麽難過。
大敞的房門正對着院子裏。枯葉一下下撫摸着小鴛鴦的脊背,看着黑貓兒跳到地上,把平時藏着的腰舒展地伸開,撅着屁股伸着腿兒,用力地撐了個懶腰。
門外,廣玉蘭新開的花在正午陽光下被照得瑩白剔透。有一次展皓轉悠進來,看見開花兒了,随口問他說,你知道這花還有什麽名字麽?枯葉瞥他一眼,想也沒想就說不知道。當時展皓慵懶地看着他,淺淡地笑笑,說,它還有個名字,叫荷花玉蘭。
展皓對這些花花草草似乎很熟悉,展宅的這三個大院子裏種着的各種各樣的花草樹木估計得有四五十種。現在是夏初,随便往哪兒一走,眼睛可及的地方都是花團錦簇的。主院的大葉紫薇和紫茉莉,西院的夜來香和令箭荷花,東院的荷花玉蘭,紫藤蘿和曼陀羅……還有更多的枯葉叫不出名字的花。
天曉得展皓他一個大男人哪兒弄來這麽多花,而且還侍弄得有模有樣——不過估計平時也不是他在照看,雖然枯葉老是能看見他拿着個花剪,游手好閑地在院子裏轉悠。看見哪根花枝不順眼,“咔嚓”一下,就把人家給剪了。那副無事可做四處游蕩的模樣,看着跟個七老八十的老太爺似的。
手掌下面,貓咪小鴛鴦伸個尾巴尖兒過來,懶懶地纏住了他的手指,眯着一雙好看的眼睛看他。枯葉低下頭跟它對視一會兒,随即用另外一只手點了一下它的粉色鼻子。貓兒惬意地眯起眼睛,黏糊糊地叫了一聲。
低啞的、綿軟的貓咪叫聲,拖了老長老長。枯葉閉上眼聽着,習武之人靈敏的雙耳,聽見藏在貓叫之後的風聲,院子裏隐隐約約的鳥叫聲,甚至是樹葉掉落在青石板上的聲音。
輕飄飄的“喀拉”聲,後邊兒伴着一個人的腳步聲——正慢慢走進了院子。
枯葉睜開了眼睛。
他止住呼吸,靜靜辨認着來人的身份——氣息沉凝,呼吸綿長。起先他以為是全靖,因為展家大宅之中功夫差不多到這個段數的只有他。但既然展皓去常熟了,那他肯定也跟着去了。
枯葉微微皺起眉頭,開始覺得來人不善。他把小鴛鴦和小黑抱到床上放着,随後握緊枯葉刀,将大拇指按在了刀把上。
腳下慢慢地走着,一會兒,左腳剛邁出房間,一股火焰烈氣夾着熱風就從側面撲了過來。枯葉沉着臉抽刀旋身,刀刃卷着火焰向來人劈去。烈火被劈開,後面一個胭脂色的身影往廊子外橫飛而出,穿空之間留下一串嬌滴滴笑聲,随即落到了廣玉蘭樹上。
枯葉攥着刀沉定地立在房前,雙眼冷冷地看着來人——樹上靠着一個二十出頭的清秀女子,巴掌大的鵝蛋臉上一雙斜飛丹鳳眼,小巧的嘴唇纓紅一點,乍一望去,媚氣橫生。
枯葉陰着臉看她,面具下面和左肩一直蔓延到胸膛上的傷疤,似乎開始隐隐作痛了。他左邊眼角隐隐地抽搐一下,想起了當日皮膚上鑽心的灼燒感覺。
這女人,與他相當有仇怨……這個跟他同一行當的家夥,紅蠍子戴月。
“我記得我說過,你最好跑得遠遠的,別讓我看見你——”枯葉手中的刀微妙地扭了個弧度,刀尖往身後側撇去。戴月瞥見他的小動作,眼睛裏潋出個風情萬種的眼波,笑着說:“咱倆多久沒見了,是不是……應該先敘敘舊?”
枯葉嘴角撇出個冷笑,左手突然一揮,數個枯葉飛镖破空而出:“跟你無舊可敘!”
戴月眼中精光一閃,甩起寬大的袖子将身子一卷,從樹枝上騰空而起,飛镖從她腳下劃過,打入花叢中。枯葉緊跟着飛镖竄到她跟前,枯葉刀斜向一劃,戴月躲閃不及,袖子被他劃掉一大截。
“哎喲,你這人!”戴月半真半假地哀叫着落到樹下,退到紫藤花架後邊,扁着嘴說:“真是不懂得憐香惜玉!把我衣服弄破不說,還打落了那麽多花!哎,枯葉,這不是你的地兒吧?弄壞主人家的東西,真的沒關系麽?”說到最後,戴月的臉上已經帶上了一絲不懷好意的嬌笑,眼神狡黠。
枯葉站在樹下,腳邊正是被打落下來的花朵和樹葉。看着這一地的狼藉,他心裏居然真的有一絲心虛——展皓喜歡這株荷花玉蘭,可自己弄壞了這麽多,他會不會生氣?
想到這兒,枯葉心中一怔,幾乎想當場敲碎自己腦袋!這些天跟着展皓跟傻了是不是?眼前還站着個狡詐奸猾的女人呢,居然有這閑心思想展皓會不會生氣!枯葉惱火地咬着牙,擡手将枯葉刀“嗖”地飛了出去。戴月沒想到他會突然來這麽一下,沒來得及躲閃開,刀鋒在她臉上割開一個小口子,随即将花架的一根柱子劃斷,釘入了走廊的牆壁裏。
枯葉殺氣騰騰地緊跟而至,戴月趕緊捂住臉,花容失色地往外逃,跳上房頂之前還不忘灑下一片粉霧。枯葉見到,迅速地側身躲開,那粉霧在正午陽光下立刻燃燒起來,在空中留下一片黑煙。
伸手拔出牆上的刀,枯葉緊追着戴月沖出了展宅。季棠在西院裏看見一紅一黑兩個人影先後竄出去,端着水盆在院子裏還愣了一愣。
紅蠍子戴月是江湖上最大的殺手組織“影門”的人,當年枯葉憑着一身功夫在江湖殺手圈子裏獨步橫行,影門門主數次想将他招進麾下,卻總是被他無視。彼時枯葉已經聲名鵲起,古怪的殺人習慣令人聞風喪膽,一時間風頭無兩。影門門主對他咬牙切齒,曾派出數個頂尖殺手對他進行追殺,卻總是無果。
只有戴月,只有她曾經給枯葉造成過實質性的傷害。在她的一次刺殺後,枯葉曾經消失了三個月。影門的人還以為他再也不會出現了,可三個月之後,枯葉又出現在了江湖上,并且功夫有所精進。
同時,他的臉上多了一個面具。
陰陽臉殺手枯葉,被紅蠍子戴月破了相——雖然,他原本也沒多少相可破。
枯葉追着前邊那個胭脂色的纖瘦身影,一路追到了城中心。兩人在大街房屋的屋頂上飛掠而過,引得許多人仰頸驚呼。
戴月的速度越來越慢,眼看着就要被追上,她卻從房頂上飛身一躍,翩翩然落到了平地上。枯葉緊跟着落下去,等雙腳踩在了地面上,他才發現,周圍是一片盛放着殷虹花朵的桃林。
胭脂色的身影閃入花叢裏,一瞬間沒了蹤影。枯葉皺着眉環視四周,只聽見她“咯咯”地淺笑着,聲音飄渺地曲折而來:“你倒是放心你家主子到處跑,不過也好,他走了,我才有機會來找你。枯葉,我可不是來給你當活靶子的。我來提醒你,好好看着你家展老板,最近呀,想對付他的人可多呢。”
說完,她的氣息便漸漸遠去了。枯葉屏息靜氣地站在桃林裏,看着周圍的紅,紅,一叢又一叢的紅……胸中隐隐騰上一股郁結之感。他閉上眼,咬着後槽牙深吸一口氣,松弛經脈,這才慢慢地放松了身體,睜開眼,一步一步地向桃林外走去。
這樹是紅葉碧桃,展皓告訴過他,所以他記得。
這麽豔的紅色,真他娘的刺眼。
走出密密實實的桃林,一幢高大華麗的木樓随即出現在眼前。枯葉皺着眉打量一下周圍,才發現他是處在一個寬大的庭院裏,四周都是房子。樓上的走廊裏三三兩兩地站着妖豔暴露的姑娘或者是樸素的小厮,好些人都睜大眼睛驚奇地盯着他看。
枯葉眼睛一眯,隐隐地皺起了眉頭。這些女人的打扮,這地方、這規模,恐怕是常州府最大的妓館月華樓。腦子裏剛劃過這個論斷,枯葉就聽見樓上傳來一個溫潤悅耳的聲音:“這位小哥,你是不是來拿展老板的衣服的?”
枯葉循聲向上望,看見萬姝站在左邊小樓的二層走廊裏,正笑笑地看着他。
“展老板上次來,遺落了一件披風,你上來替他拿回去可好?”萬姝笑得溫潤可親,塗着蔻丹的柔荑矜持地在身前交握着,身子微微朝前傾,彎膝對枯葉作了一個萬福。
枯葉站在樓下,皺着眉頭擰着眼睛,好一會兒,才不甘不願地沉着臉向萬姝的小樓走去。
十七級的紅漆階梯,枯葉兩步作一步,眨眼間就走到了樓上。萬姝站在走廊那頭看着他笑,說:“你跟展老板倒是不一樣,一個快,一個慢。”枯葉沒搭理她的話,徑直走到她跟前半丈處站定,隐忍着心中的不耐煩,沉默地看着她。
萬姝表情不變,只伸手往房門方向一請,說:“不進來坐坐?”
枯葉面無表情:“不必,你把衣服拿來,我立刻就走。”
萬姝笑笑,留下個淡淡的眼神轉身進了房,聲音飄渺地道:“……比他還要無情。”一會兒款款地走出來,手上捧了件黑色的披風,兜帽上垂着紅色的繩結,薄絨上泛着一層銀灰。她垂着眼走過來,身後跟着兩個小丫鬟。枯葉往後邊瞥一眼,随即又把視線落在了萬姝娴靜的臉上。
萬姝走到他面前,微微矮一矮身,低眉順目地道:“麻煩小哥了。”
枯葉面無表情地朝她點點頭,接過披風,轉身便走。萬姝看着他疾步而去,靜立半天,才又寂寂地開口:“你見到他,跟他說,萬姝新作了首曲子。展老板什麽時候清閑了,就來聽聽罷,要不了他一個時辰。”
枯葉在樓梯口頓住腳步。聽她說完了,這才快步下樓。
看着樓下他迅速遠去的背影,萬姝臉上露出個落寞的淺笑:“倒是個溫柔的人呢。”
枯葉出了院子,橫穿過月華樓大堂的時候,一幹嫖客妓女看着他冷氣森森地走過,吓得動都不敢動。一些是在展皓生意上往來過的人,認出他是展家新來的護衛。暗自打量一下他來的方向,心下就想,看來那萬姝确實是展皓的相好,要不他家護衛怎麽會在這兒出現?
在江南的生意圈子裏,常州府展家一直以恭謙誠信,穩紮穩打出名,尤其是上一代家主展天行。展天行雖然看着像個書生一樣,溫和,正直,但他也精明能幹。虧本的生意是從來不做的,一出手就必定得十成十的穩當,所以之前展家走的路子一直都是确定的那麽幾個,無非是些南北貨,酒店茶樓。
接着,就到了展皓。然後,展家的路子就開始變得越發詭谲起來。
展皓這人不像他爹那般規矩老實,什麽行業險隘,他就做什麽行業,逐漸将展家的道路拓得越來越寬。人說隔行如隔山,跨行是大忌,幾年前多少人就等着看他栽跟頭呢,可人家展皓非但沒摔,反而做得越發順風順水。
那時候人們才發現,展皓其實跟他爹并沒有差太多,出手也是講究十成十穩當的。只不過他比他爹能耐,有野心,而且內斂狡詐,令人猜不透。
蘇杭業內人都說,跟展皓談生意有個講究,“三不”——不能看他眼睛,不能先開口,不能高姿态——都知道,但是真能做到的沒幾個。大多人第一眼就被他的雙瞳給攝進去了,剩下少數人,不是被他的氣勢鎮住,就是被他的氣定神閑磨碎了脾氣。
人說,展家幾代恭謙,到了這一輩,卻養出了一條毒蝮蛇,怪不得說是鬼子。
“我照你的意思,把跟那幾個老家夥的約給解了,你猜他們說什麽?”
展皓坐在大堂裏,正對着開敞的門口,迎着微微的涼風,緩緩睜開了眼睛。院子裏是幾株雪白的碧桃樹,樹下長着一叢叢卷丹。
他偏了偏腦袋,側個耳朵過去,哂笑一聲:“是不是說,妖差魔遣的鬼子,也不過如此。”
李非常在一旁勾起嘴角,扇子收起來在下巴上一點,颔首道:“不愧是大老板,真聰明。”
展皓臉上露出個冷笑,伸出手指在茶杯蓋上若有若無地劃弄:“不過使個小計,還真以為自己是個什麽人物了。”說完,他擡起眼看向李非常,面無表情地問:“你那邊的進度怎麽樣?”
李非常走到他手邊的椅子上坐下,看着他的眼睛說:“裴師父已經答應了,現在就等着把興化的店挪來這邊。那裴君榮還真不好伺候,你以後跟他接觸,估計得花一番力氣。”
展皓閉上眼,嘴角不以為意地勾了一下。李非常睜着雙眼,直勾勾地看着他線條奇崛的側面——從他平滑的額頭,到鼓起的眉弓、纖長的睫毛,繼而是高挺的鼻梁,嫣紅的嘴唇。
展皓的鼻子很特別,且好看。李非常特意去問過面相先生,知道他這鼻梁是叫駝峰,算得上是沉穩平順的福相,可那隐隐透出三角形的鼻頭……先生說了,蛇吻,仇心重、性子冷,寡義薄情,是個克妻克友的相。
然後李非常就嘆了,展皓這人,果然還是碰不得。
神相齊四刃也曾掐過展皓的八字,說他命格裏帶個聚寶盆,專斂別人的財,旺自己的氣。彼時骸海事成,仇朗行和李非常打算跟着展皓做他手下的掌櫃,展皓應允了,卻把他們打發到了常州府隔壁的地兒去。仇朗行還好,老板說話了,他就去呗,李非常則心裏打着小九九,問他說怎麽不讓我在常州府做事?
當時展皓似笑非笑地說,因為我沒把你們當自家人。到時候,你一分錢也賺不到,還得被我坑得一窮二白。
李非常時常在想展皓口中“自家人”的意義。他去過展家大宅,展家上下十幾個丫鬟仆從,他基本上都認識,跟鐘叔更是熟悉。一次跟着鐘叔去漁場,他曾在馬車上問過老人家,展皓成日裏面無表情,談生意賺錢財,為的到底是什麽?他不需要養家,才十幾個下人而已,沒必要花這麽大工夫。他也不需要養情兒,因為他根本沒有情兒。
當然他也不認為展皓是個喜歡錢財的人,金銀雖好,多了也是個麻煩。
當時鐘叔就笑了,臉上堆起皺紋。他說,少爺這是沒事兒可做呢,現在他心裏,最要緊的那一塊是空的。等哪天他碰見了對的人,心裏頭滿了,就不會總是悶頭做生意了。
——這是不是就是“自家人”的定義?
李非常在想,展皓心裏是不是有好多個一圈套一圈的圓格子?哪個人在哪一層,明了清晰,從來不會迷糊。最裏面的三圈是“自家人”——第三圈是身邊的鐘叔,丫鬟和仆從,第二圈是爹娘,展昭。而最中心的圓……現在還是空的。
還是空的就好。
晚上,展皓睡在李家的客房。他認床,換了一個地方就睡意全無。若是以前的他倒是不怕,因為已經習慣失眠了。只不過因為前些天睡得太好,現在突然睡不着了,又開始有些不習慣起來。
展皓坐在窗前的椅子裏,在黑暗中靜靜婆娑着手裏的夜明珠。他把珠子舉到眼前,微弱的光線照進眼眸裏,映照出一小片瑩白的區域。
昨天淩晨,這光亮曾經照着枯葉淺色的嘴唇。貓咪粉紅色的舌頭在左邊嘴角擦過,下巴邊的火焰疤痕被舔得濕濕的。青黑的刺青露出一點點邊緣,小獸尖尖的爪子,上邊兒長着些許鱗片。
衣襟被貓咪不老實的腿蹭得散開,胸膛上露出一只野獸的前爪和黑色流雲狀的鬃毛。
似乎是麒麟,又或者虬——展皓不大确定。當時他沒來得及細看,心思全被那色貓小鴛鴦給抓去了。看見它的舌頭即将跟枯葉的嘴唇親密接觸,當時的自己想都沒想,一段無聲的召喚咒就從嘴裏溜了出來。貓咪的耳朵抖動了一下,随即眯着眼迷迷糊糊地爬起身……展皓緩慢地退出房門,貓兒也傻乎乎地跟着他走了出去。
然後,關門,落鎖。
展皓都不知道自己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