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1)
晚上到了吃飯的時間,枯葉坐在椅子上将內息歸到丹田,睜開眼靜坐一會兒,随後站起身往主院走去。小鴛鴦坐在桌子上,尾巴掃兩下,跳下地也跟了上去。
走到展皓的房間裏,還沒來得及跟他對視一眼,枯葉就先打了一個噴嚏。他皺着眉狼狽地擡起臉,看見展皓叼着那杆煙,正表情恍惚地斜躺在榻上,房間裏煙霧缭繞。
聽見動靜,展皓這才迷迷糊糊地扭臉看向他。愣一會兒,像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坐起身來把煙給滅了。
枯葉心裏有些複雜地站在門口,說:“就因為這個,你不抽煙了?”
展皓淡淡地笑笑,下榻穿鞋:“反正我也不是特別愛抽。你跟昭昭的鼻子都嬌貴,他在的話我也是不能抽的。”
枯葉把臉扭到一邊去,說:“我無所謂。”
聽見他這疑似別扭逞強的話,展皓垂着眼低笑一聲,嘀咕道:“一個兩個都這麽愛犟嘴……”
枯葉瞪他,他就好整以暇地笑,在座位上坐好沖人家招手,說:“過來,我看看你的鼻子。”
枯葉半信半疑地走過去坐到他面前,皺着眉道:“你懂醫術?”
“略懂。”展皓表情平靜地伸手過去,修長的手指撫上枯葉瘦削的臉龐。枯葉下意識地躲閃了一下,展皓眯着眼不滿地說:“躲什麽,幫你看病呢。”枯葉僵着臉,身子這才又往前傾了一些。展皓見他眼睛固執地瞟向別處,不看自己,心裏覺得好笑,但是也懶得再撩撥他。于是一手擡着人家的下巴,另一手扶着耳後,細細地觀察他的鼻腔。
枯葉撇眼看着房間裏各種各樣的擺設,努力忽視他溫熱的手指按在臉頰上的觸感。一會兒,感覺到展皓松開了他的下巴,又把他的手拽出來擺到桌上,三指輕輕按住了他的脈門。
要害被制住的感覺讓枯葉下意識地抽了一下手,但立即又被展皓瞪了一眼。枯葉被他弄得有些莫名其妙,神經兮兮的,幫他看病,還真的擺出一副嚴肅到不行的樣子。剛剛瞪的那一眼,說實話,真是前所未有。以前不管什麽時候,再重要的事情再危急的場面,展皓都是那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樣。今天這麽反常,果然……是碰見舊相好的緣故吧?
心裏這樣想着,枯葉帶着些幸災樂禍的情緒扭臉看向展皓——本以為會看見些頹靡的情緒,可他卻仍舊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腦袋微微地歪着,眼神沉靜,似乎在認真思索手中拿到的脈象代表的意義。
額頭上,耳朵前,沒有束起來的長長散發垂在兩頰邊,平整的眉毛松弛地貼着眉骨。枯葉垂下眼簾,視線往下移動,看到了他睫毛低垂的雙眸。
濃密纖長的睫毛,在自己伸手就可以碰到的地方,根根都看得分明。他的鼻梁中段微微有些鼓,并不是平直的一條線,鼻頭的輪廓很明顯,隐隐透出個三角形蛇頭的樣子。展皓原本溫潤如玉的五官,也就是因為這鼻子打破了全部的格調,拐了個彎兒朝着魔魅去了。
再加上他時時刻刻都帶着蠱惑性的眼神——他小時候被叫成“鬼子”,恐怕也有這個原因吧,哪個小孩兒會有這樣詭谲的眼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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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想到這兒,身前的展皓就擡起眼睛,直直地看着他道:“盯着我想什麽呢?”
枯葉心底微微一驚,但很快就冷靜下來,撇開眼冷淡地扯了個謊:“在想你的那兩個舊相好,現在在家裏面是不是正吵架呢。”
展皓淡然地笑笑,垂下眼:“你想知道可以去看,反正你功夫那麽好。”
枯葉不理他。一會兒見他收回手了,便也把自己的手抽了回來。展皓低頭從腰間的小口袋翻出一顆糖塞進嘴裏,慢悠悠地說:“肺氣不足,脾髒有些虛,平時得了風寒是不是從來都不治啊?”
枯葉不情願地點了點頭。他行走江湖這麽些年,仗着自己內力高武功好,加上男人本來就粗心一些,覺得冷了就運一下功,哪會管它究竟怎樣?他都快十年沒吃過藥了。
“那就對了。風寒入裏化熱,有熱毒了。看你這樣子也是粗心的,流鼻涕的時候指不定怎麽蹂躏過自己的鼻子,比昭昭還不讓人省心。”說着,他手裏下意識地做了個拈煙杆子的動作,結果撲了個空。枯葉見他臉上一怔,一會兒才慢慢地緩過來,眼睛裏有些怔怔的,說:“我叫季棠去給你拿幾副藥。”
看見他這副罕見的魂不守舍模樣,枯葉心裏隐隐有些好笑。這太不像他了,太不像那個深思熟慮、成竹在胸的展皓了。他展皓就是應該氣定神閑、寵辱不驚,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而不應該是因為一個兩個人,就輕易地亂了心神。
況且,那種樣子的男人,枯葉實在不覺得有什麽本事值得他這樣。
這一餐飯,展皓吃得比平時還少,而且明顯心不在焉。吃一筷子菜就發一會兒呆,手老是無意識地伸到腰間去摸煙杆子,又總是摸一個空。枯葉看不下去了,就說:“你想抽煙就抽,不用把我當一回事。”
展皓面無表情地看他一眼,一會兒,臉上突然露出個淡淡的笑,說:“哎,殺手枯葉居然也知道關心人了?”
一句話把枯葉嗆得直咳嗽,心說這人就不值得認真同情!誰關心你,你需要人關心麽?咳完狠狠瞪他,這厮就笑,笑得越發平淡,越發虛假。
假到枯葉都看得出來。
“……你就喜歡那林智桓到這個地步?”瞪着他惡心的笑臉,枯葉終于忍不住嫌棄地說了這麽一句。聽着他直沖沖的這句話,展皓也不惱,臉上還是笑。他眯着眼睛夾一筷子菜塞進嘴裏,好整以暇地看着蹲在桌子另一邊吃魚的小鴛鴦,淡淡地問:“何以見得?”
枯葉不屑地收回視線:“今天見到他你眼睛都直了,回來到現在都還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不是情根深種是什麽?”
聽他這樣說,展皓扭過臉靜靜看着他,不鹹不淡地道:“照你這個說法,你追殺我弟婿白玉堂那麽多年,豈不是對他愛得死去活來?”
“我都說了我不喜歡他!”聽他又提到白玉堂,枯葉忍不住惡狠狠地大吼起來,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放,發出巨大的響聲,小鴛鴦被吓得一溜煙兒沖出了房間。
展皓悠然看着他怒瞪着的右眼,閑閑地先低頭撥弄了一下自己垂到胸前的頭發,然後才擡起頭來,說:“不喜歡也不用發這麽大脾氣嘛,我被你惡意揣測了都沒這麽生氣。”
枯葉咬牙切齒地瞪着他欠扁的淡然眉眼,胸膛裏只覺得怒火中燒。展皓這人是不是總以欺負人為樂,要不然為什麽老是戳他痛處?——他喜歡白玉堂?他寧肯喜歡那大少爺龍易淩都不要喜歡白玉堂!
心中窩火憤懑,枯葉越發覺得展皓這人的存在不可理喻,當下踹開凳子就想走,不想卻被展皓拽住了手腕。枯葉毛了,陰下臉轉身一掌劈過去,可手還沒近到展皓的身,他就看見展皓臉上露出一個詭谲的笑,另一條手臂像靈蛇一般順着他的手掌了上來。展皓的手一路攀上他的肩頭,五指鷹爪一般用力扣住,瞬間,枯葉感覺到了一股脫臼般的疼痛。
展皓抓着他的肩将他往身前用力一拽,魔魅的臉龐壓過去,低聲說:“枯葉,你真以為你能打得過我?”
枯葉咬牙切齒地瞪着他,可無奈雙手都被他牢牢制住,還被這樣居高臨下地壓制着……他惡狠狠地咬着後槽牙,聲音從牙縫裏擠出來:“展皓,把別人耍着玩兒很有意思麽?!”
“我不認為我在耍你,”展皓眯着眼,陰恻恻地歪了歪頭,“我本來是想跟你和平相處的,但是你也一直在挑戰我的底限。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你真的不知道?”
“哼!”枯葉嘲諷地冷哼一聲:“我從來都不是什麽善類,如果你想要聽話的人,當初就不應該招我進來!”
聞言,展皓靜靜地盯着枯葉,眼神逐漸變得詭谲考究起來。枯葉也不甘示弱地瞪着他,表情陰森狠戾。突然,展皓松開了枯葉,眉眼氣勢也瞬間恢複到了平常那副慵懶的模樣。枯葉迅速退開一丈遠,全身戒備地瞪着他。展皓拍了拍衣服,擡頭松弛地嘆一口氣,靜立良久,轉過臉平靜地看着他,道:“剛才的事算我不對,以後我不提了,你別生氣。”
枯葉黑着臉盯着他,并不說話。展皓靜靜地看着他,一會兒臉上露出個淡然的、稍微帶着點兒妥協意味的笑,說:“你還餓嗎,我們繼續吃飯?”
枯葉依舊站在原地,面無表情,眼神冰冷戒備。
展皓閑閑地坐下,伸手幫他添了一碗飯,擡眼淺淡地笑着說:“你就當我心情不好。你不也說麽,舊桃花娶了老婆,兒子都這麽大了。你就陪我坐一會兒,就當安慰我了,好不好?”
看着他頗有些強顏歡笑似的臉,枯葉的腳尖有些警惕地挪動了一下。注意到他态度的松動,展皓臉上半真半假的苦笑立即加重了些。
見他這示弱的模樣,仔細想想,為難自己他也得不到什麽好處,于是枯葉瞪他一眼,這才繃着身體走到桌邊坐下,拿起碗繼續吃飯。展皓靜靜地靠到椅子裏,剛才的苦笑漸漸松了,眼裏的情緒一轉,臉上的笑意瞬間變得意味深長起來。
酉時時候,展皓游蕩到了東院去。枯葉洗完澡回來,看見這家夥正坐在屋中央的桌子旁,拿着一朵半蔫的廣玉蘭在逗小鴛鴦。貓咪受不了騷擾,扭過頭撇開臉,他淺淡地笑着,又把花湊上去,整個花盤對着人家兜頭罩下,把小鴛鴦弄得狠狠地打了個噴嚏。
枯葉走過去把可憐兮兮的小鴛鴦抱起來,順便剮了展皓一眼。展皓見他回來了,臉上眯起一個笑,問:“怎麽,你連洗澡都戴着面具?”說話間眼珠子不着痕跡地逡巡在枯葉微敞的領口,隐約在他松散濕潤的發間瞥見一兩痕青黑的筆畫,魔牙鬼爪,像是什麽野獸。
還沒看仔細呢,枯葉就發現了他探究的眼光。他冷着臉不悅地拉緊領口,硬邦邦地甩出一句:“不關你事。”說完,枯葉抱着小鴛鴦走向自己的床鋪,把小家夥放到了床尾巴上。
展皓歪着身子,閑閑地看他把被褥堆起一個小窩窩,小鴛鴦舒服地鑽進裏面團着,眼睛眯起來,惬意得快打盹兒了。展皓看着,腦子裏不知什麽弦動了一下,突然間想到……那兩只貓睡覺的時候,會不會爬着滾着,就蹭到枯葉的懷裏去?
要是真蹭進去了,枯葉會不會把它們拎出來,還是就随它們去?
抱着貓咪睡覺的枯葉,會是什麽樣子?
想着想着,展皓的眼睛不禁慢慢地眯了起來。枯葉弄好被子,一轉身看見他這詭異的眼神,脖子後面一寒,立馬警覺起來,陰着臉瞪他:“你又在算計什麽?”
展皓笑着一歪頭,伸手把桌上的一個小酒壺朝枯葉推了推:“別把我想得那麽壞嘛,我是來找你喝酒的。”
枯葉狐疑地皺起眉頭:“喝酒?”
“嗯。”展皓點點頭,然後不知是真是假地垂眼嘆一口氣,說:“有些事情藏在心裏久了,不說出來,總是覺得難受。你沒事兒的話,要不要跟我聊聊天?”
枯葉撇開臉,眉頭稍微松開了些:“我不懂聊天。”
展皓笑起來:“好好,我說,你聽,總行吧?”
聽他這樣說,枯葉這才把臉扭回來一些,只不過眼睛依舊看着別處。展皓嘴角隐隐勾起個笑,他算是掌握對付枯葉的方法了,這人吃軟不吃硬,你硬,他比你還硬。你一軟一示弱,他雖然不聲不響,看着一副不情願的樣子,但半推半就的也就順着你的意思走了。
這個是不是就叫……別扭,傲嬌?
枯葉本以為他們就在家裏随便喝一點酒,聽展皓唠叨一下他的混亂情史就完了,沒想到這厮硬說在家裏氣氛不好,要出來喝酒。枯葉就躁了,心說展皓怎麽跟以前不一樣了?老奸巨猾就不說了,他以前也沒好到哪兒去,可怎麽變得這麽油嘴滑舌?而且還婆媽啰嗦了起來。就那點兒破事,在家裏說說不就好了,硬是要出去丢人?
枯葉半濕着頭發,一邊不耐煩地腹诽着一邊走在展皓身邊。展皓看上去倒是心情很好,枯葉甚至聽見他在哼小曲兒。
晚上,常州府街道上的人不多,有的也就是些尋歡作樂的公子哥兒,大多數商鋪已經關門了,只有窗戶的地方透出些許亮光。枯葉板着一張臉,冷眼看着緩慢後退的街景。身邊展皓在低聲哼唱着,似乎是江南這邊的戲曲。用方言唱的,吐字軟糯,含混不清。枯葉扭頭看他,就見展皓眉眼舒展輕松,眼神平和得甚至可以說是溫柔,嘴唇正輕輕地翕動着。
他唱第一遍,枯葉隐約聽出個“來日方長”什麽什麽的。
……頗有些吳侬軟語的味道。枯葉聽了半路,大概聽出了個意思。無非是兒女情長,薄情郎負心漢,有了新歡忘了舊愛。唱到後邊兒,展皓還隐隐變了個音,溫潤低沉的聲音轉成清冷低回,唱:“本應是衣不如新人不如舊,怎嘆他日不聞舊人哭,只見新人笑。”
枯葉翻個白眼,嘴裏嘲諷地發出了一個氣音。
走了小半個時辰,展皓把他帶到了城南清瀾湖上的一座戲樓。枯葉擡頭看,見那紫漆畫棟上挂着一塊巨大的黑木牌子,上書“沉香樓”三個大字。
跟着展皓走進去,裏面暗香襲人,樂音袅袅。桌椅隔斷之間影影綽綽,客人們都藏在影子裏,看得不甚清晰。一個打扮得體的下人走過來,帶着他們左拐右拐,上了幾段樓梯,直接領到三樓雅座。一路上枯葉眯着眼睛,暗暗打量到好幾個展皓生意上往來的熟面孔。
三樓只一條寬闊長廊,一排巨大的畫屏将觀戲臺分成若幹個隔間。展皓徑直走到最中央的那一間,伸手拽着枯葉在軟椅上坐下,然後笑眯眯地看着他。
枯葉皺着眉打量了一下周圍,只見這三樓光線暗淡,花木衆多,擺設考究。又扭臉往外望,看見樓下高高的戲臺上,一群人在邊上吹鑼打鼓,幾個濃妝豔抹的戲子在中央正咿咿呀呀地唱着,做着一些不知所謂的動作。
看了一會兒,枯葉不屑地收回眼光,嘀咕一句:“還不如你唱得好聽。”
展皓正喝茶呢,聽見他這句話,眼睛擡起來若有所思地盯着他面無表情的臉看了一會兒,半晌微笑起來,說:“多謝客官賞臉。”
枯葉擡眼看他,只見暖黃色燈光之中,展皓俊美的面龐被映照得愈發魔魅。他的眼珠映着光,透出一股子詭異的妖性。盯着他的瞳孔,枯葉感覺到自己的心髒隐隐地抽痛了兩下。他皺緊眉,伸手拿起面前的茶一飲而盡,這才感覺到那股心悸之感緩了一些。
展皓還在盯着他,枯葉有些惱火地別開臉,硬邦邦地說:“你想說你的那些破事兒就快說吧,我急着回去睡覺。”
展皓低頭輕笑出聲,說:“急什麽,我帶你來,等着聽下一場戲呢。”說罷,他眼神清閑地望向下邊兒戲臺,那些戲子鼓手們聲音漸弱,眼見着是到尾聲了。不一會兒,角兒們行禮下臺,枯葉看見那個纖弱美貌的旦角被坐在正堂大圓桌上的一個少爺叫了去。那男子出手闊綽,伸手就給了一塊雪白的鳳玉。
對方背對着樓上,他那一桌坐着的全是蘇杭這邊兒有名的商賈。枯葉眯起眼,看着那人用金冠束起的發髻,繡金的紫袍,不知怎的覺得有些眼熟。
展皓在一旁淡淡地出聲道:“那是燕祁。”
枯葉心下隐隐一動,臉上不動聲色,只平淡地說:“人家可是把金主都請到臺面上來讨好了,你卻老是沒個動靜。”
展皓不急,他只是喝口茶,笑一笑,慢悠悠地說:“都是酒池肉林裏泡出來的老王八,他這套不管用。做生意,還是得看硬本事。”
枯葉聽他這樣說,知道他自有打算,也就撇開這念頭不想了。樓下戲臺中央已經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枯葉垂眼看下去,見那作豆蔻女子扮相的花旦穿着水藍底鵝黃色滾邊的繡裙,手上正做了個凄楚的蘭花,指尖蔻丹紅豔豔地點在粉紅的臉頰上。
起了一會兒把式後,那戲子開了口。詞兒一唱出來,枯葉就聽出這是展皓來時唱的那支曲兒。他不由得皺起眉看向展皓,只見他一手撐着下巴,眼睛裏含笑,正勾着嘴唇興致盎然。這時候,戲樓裏的侍應端了碟千層玉苓糕來,展皓看也沒看,直接一只手摸過來,撚起一塊放進嘴裏。
枯葉面無表情地問:“這唱的是哪一出?”
展皓心不在焉似的答:“斷情結。”
于是枯葉不作聲了。他不喜歡聽戲,應該說,從來沒聽過戲。現下無事可做,這小曲兒唱得似乎也還行,于是就按捺着性子聽。之前聽展皓唱了兩遍,大概知道了個意思。現在看戲子們演出來,故事的情節就更加明晰了。
其實無非就是那些緣起緣滅的事兒,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後來情郎中舉,做了東床快婿,便回家鄉來與相好了斷情緣。戲臺上身姿挺拔春風得意的男人被心碎欲裂的女子拉住衣袖,苦苦挽留,他卻依舊決絕。枯葉聽他冷冷地唱:“與你白绫三千,自了斷癡怨。”
一旁的展皓閉上了眼,嘴唇翕動,一字一句地跟着念白。枯葉狐疑地看向他,見他慢慢睜開了眼睛,瞳仁裏面被亮光映照着,看不清情緒。
“……六年前,我請智桓來這戲樓裏,叫人唱了這出《斷情結》給他聽。唱到這一句時,千層玉苓糕正好端上來。我叫他吃一塊,他問,是不是吃了,從此之後,跟我就再沒有關聯。”
展皓平淡地說着,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枯葉不說話,把臉轉向戲臺之上,負心人已退到幕後,只剩下心痛欲絕的女子在哀婉嘆息。
“郎君轉身忘情緣,戚戚盼盼,終須斷情結。”
“你猜我回答他什麽……我說,我跟他之間,從來就沒有什麽多的關聯。”
走出沉香樓,時間剛過了亥時。街上已經沒有幾個行人的蹤影了。枯葉走在展皓右手邊,不經意間擡頭望,看見深藍的天空中正飄着一條發光的星河。
“馬清韻和他勉強算得上是我的青梅竹馬,我或許是喜歡過他,可時隔六年,再多的情也已經忘記了。現在回想,就只記得他那時溫順可愛,天天乖乖地對着我笑。以前或許是覺得單純美好,見他被人欺負,就想要幫着護着。但現在看來,真是沒什麽意思。畢竟我護不了他一輩子,一時欠考慮開了頭,就還是早點兒結束的好。”
“下午時候看見他,覺得詫異,是因為發現他變了很多,而且不是朝着我預期的方向,覺得有點兒意外而已。你還真當我是多喜歡他了……”
“說起來,我還想喜歡誰呢,但是喜歡不上啊。”
說到這一句時,展皓和枯葉正走到月華樓前邊兒。萬姝披着件鹿皮披風站在二樓的外廊上,正好看見兩人,就微笑着沖他們點了點頭。
展皓停住腳步,仰頭朝她笑了一個。枯葉看她一眼,沒做什麽表示。
萬姝看着他們,眼神平靜溫婉。她身後的窗戶透出橘黃色的光芒,暖烘烘地襯着,顯得她的氣色分外地好。展皓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伸手做了個“告辭”的手勢,随後慢悠悠地走了。枯葉跟在他身側,莫名地覺得夜風有些涼,寒冷的感覺透過頭皮,慢慢地爬到了頭顱裏。
鼻子裏那種酸楚的感覺又來了。枯葉努力地皺兩下鼻子,卻沒見着緩和。不一會兒,那難受的感覺就已經積累到了一個程度。枯葉煩躁又無奈地皺緊眉,黑着臉停下腳步,然後……一個噴嚏打出來。
展皓回身看他,臉上露出個忍俊不禁的笑。枯葉尴尬地揉着鼻子,擰着搓着,突然看見眼前伸過來一方素淨的帕子。他下意識地接了,擡頭看見展皓正靜靜地看着他。
展皓站在星光之下,臉上帶着溫柔平淡的笑意,用一種奇怪的無奈語氣說:“回去幫你煎藥,你看你這破毛病。”
那瞬間,枯葉打了個冷戰的同時,莫名地也想起了他來時唱的那句詞。
“怎嘆他日不聞舊人哭,只見新人笑。”
回到家的時候,其他人都已經睡下了,偌大的宅子裏只剩下走廊裏的幾盞氣死風燈還亮着。展皓帶着枯葉慢悠悠地走向廚房,院子裏安靜得吓人,只有幾只蟋蟀在花圃裏叫。夜來香越開越熱鬧,連帶着茉莉和栀子花。枯葉一手捂着口鼻,眉頭不高興地皺着。
展皓回頭看他一眼,臉上浮起一個淡淡的笑。
“你餓不餓?”走進廚房的時候,展皓吹亮火折子,聲音平淡地問了他一句。枯葉站着感受了一下肚子裏的感覺,說:“有一點。”展皓笑笑地看他一眼,将兩只手的袖子挽了起來。枯葉挑挑眉,一副不相信的樣子看着他:“你要做飯?”
“嗯,”展皓走到冷水飯鍋旁打開蓋子,滿意地看到了足夠兩人吃的剩飯,“現在太晚了,只能做兩個炒飯,不嫌棄吧?”
“其實我不吃也可以。”枯葉摸了摸鼻梁,心說你這大家少爺,做什麽飯,別把廚房給燒了。
展皓不理他,兀自蹲下身燒火,一邊架柴一邊說:“吃完飯再幫你煎藥,空腹吃藥不好。”說着,他熟練地引了火點起來,随即架鍋上竈。趁着燒鍋的空當,展皓從筐子裏翻了塊火腿和胡蘿蔔出來,從水缸裏舀水出來洗幹淨,操起刀飛快地切成大小均勻的丁。看着他這熟練得不得了的架勢,枯葉心裏不知怎的覺得有些喜感……
“你經常下廚?”他放松了身體,閑閑地靠在一旁,眯着眼看展皓有條不紊地倒油,随即打蛋下鍋,“嗤啦”一聲,随着一陣白煙,淡淡的香味冒了出來。
“偶爾為之。有時回來得晚,丫頭們都睡了,想吃什麽就自己做了。”展皓垂着眼,右手拿着鍋鏟翻炒着鍋裏的飯。枯葉看着他難得一見的手臂,膚色極白,看上去像玉雕的一般。數根淡青色的血管從手背一路爬上來,盤桓在手臂上,最終隐沒進堆疊的袖子裏。抓住鍋柄抛鍋的時候,肌膚下的肌肉會鼓起來。這時候,平時看上去總是顯得斯文瘦弱的身體才顯露出了男人味。
枯葉順着展皓的手臂一路看上去,看到他修長的脖頸,上面也爬着一根根的經脈,凸出來的血管顯示着主人強盛的生命力。不知怎的,以前每次看着展皓,枯葉總會覺得這人手無縛雞之力。但現在仔細打量,從他的脖子看到腰背……才發現,展皓不是不強壯的。只是他很會遮掩,讓人覺得他削瘦而已。
這時展皓已經将火腿和胡蘿蔔翻炒得發軟入味了,再将之前的蛋炒飯加進去,随後蓋上鍋蓋焖着。展皓輕輕籲一口氣,轉過臉眼神清淺地看着枯葉。枯葉擡起眼,見展皓額上已經滲出了細密的汗珠,白皙的臉上浮着晶瑩的水光,幾縷發絲被濡濕了,貼着額頭和臉頰。枯葉看得怔了一會兒,他自己也不知為何,擡起手指一下展皓的臉,說:“你出汗了。”
展皓嘴邊勾起一個笑:“我知道。”他伸手擦一擦額上的汗,撇臉嘀咕道:“待會兒還得燒水洗澡……”說着,他慢悠悠地踱步出去,沖枯葉懶洋洋地揮了一下手:“我去大堂拿藥,你等會兒把火給滅了,飯已經快好了。”
枯葉愣愣地看他轉個彎沒了影兒,心裏暗想等一會兒到底是等多久?覺得有些估摸不住,就過去揭開鍋蓋想看一下。結果鍋蓋一掀,一股熱氣帶着香味就沖了出來。本來還不怎麽餓,一聞到這味道,枯葉馬上聽見自己的肚子“咕”地叫了一聲。他一下子覺得有些尴尬——幸好展皓不在。
在水缸裏弄了點兒水把火給滅了,枯葉随即翻出個海碗盛了滿滿的一碗炒飯。盛完了一看,鍋裏只剩下一點兒了,想着要不給展皓留多一些?可轉念想起他平時的食量,枯葉又覺得,是不是幹脆不給他留比較好?
皺着眉思索一番,最後還是不情不願地把自己碗裏的飯往鍋裏撥拉了一點兒——畢竟人家是做飯的人嘛。撥拉完了怔一會兒,猶豫一下,又找了個平時吃飯的碗幫展皓把剩下的給盛了出來。
當展皓拎着一袋藥晃悠悠地走回來時,枯葉端着碗靠在窗邊,已經悶聲不響地吃上了。一邊的竈臺上,一碗炒飯好好地放着,邊上還放了雙筷子。展皓挑挑眉,臉上露出了一個受寵若驚的表情。
枯葉知道他回來了,耳邊聽見他低聲地笑一下,随即往這邊走了過來。枯葉嚼着飯,莫名覺得有些別扭——剛才要是不幫他把飯盛起來就好了。這個念頭剛轉完,他就感覺到展皓在他後腦勺的頭發上摸了一下。枯葉下意識地伸手擋開他,一個轉身後退,警惕地瞪起眼,說:“你幹什麽。”
展皓眯着眼睛笑,伸手指了指下巴的位置:“有飯粒。”
枯葉一聽,臉上立刻露出了幾分羞憤的神色,同時懊惱地伸手摸下巴。展皓笑着去煎藥了,拿出藥罐擺弄着,枯葉臭着一張臉繼續吃飯,眼睛卻忍不住往展皓那邊瞟。
不得不說,看着一個身穿竹青色考究衣裳的貴公子在廚房轉來轉去,腦海裏除了“暴殄天物”這個詞,枯葉就想不到其他的了。可展皓居然還很自在地轉悠忙碌着,臉上的表情惬意又輕松。
枯葉不禁有些糾結地問他:“你很喜歡下廚麽?”
展皓擡起臉,用一種“你怎麽會這樣想”的揶揄眼神看着他,說:“談不上喜歡,這只是一種行而有效的消遣方式,過程有趣,成果還可以享用。”
消遣方式……這個詞讓枯葉不由得想到之前展皓對他說的,我并沒有比你好到哪裏去。他也無聊,他也覺得生活無趣。枯葉本想着,他好歹是展家的繼承人,成天做着生意,應當是沒有閑暇空餘才是。可沒想到,他到了常州府,卻總是看見展皓在發呆。
那時候枯葉覺得有一點失望。
然而一直到現在跟在展皓身邊了,他才開始接觸到屬于這個人的日常。
世間的煩惱是沒有特例的,每個人都會在某些時候碰見某些棘手的麻煩,陷入難纏的情緒之中,展皓自然也不例外。枯葉還是不大能明白展皓的無聊來源于何處,又或者,他希望通過什麽途徑來排遣空虛。在他身邊的這半個月,自己逐漸看見他空白靜止的一面。不同于深思熟慮運籌帷幄的時候,發呆時的展皓,似乎才是最真實最常态的他。
至少,枯葉現在這樣覺得。
淡淡的藥香逐漸飄蕩在廚房裏,枯葉從自己的思緒中慢慢清醒,把落在展皓身上的視線收回來,轉而垂下眼,繼續吃飯。在逐漸濃郁的藥香裏,一縷古怪的清香也慢慢萦繞在身邊。枯葉仔細地嗅聞一下,發現不是藥香,是更為輕快的香氣,花朵的香氣。
他扭臉望了望窗外,卻沒發現廚房門口有花。那味道顯然也不是來時路上的夜來香,夜來香的香味太刺鼻,他估計一輩子都忘不掉。這花的香氣很平和,很內斂,枯葉仔細地嗅了一下,沒感覺鼻子太難過。
對面的展皓看了他一眼,臉上露出個意味不明的笑。
枯葉疑惑地問他:“你聞到什麽花香沒有?”
展皓淡定地笑着說沒有。枯葉皺着眉,滿腹疑問地扒兩口飯,開始心不在焉起來。展皓看着他微鼓的臉,慢吞吞的動作,皺着眉頭的游移眼神,和在橘黃燈光下顯得不那麽冷酷的枯葉面具……臉上慢慢勾起一個自得的笑容,伸出一根手指,不知是得意還是掩飾地摸了摸眉毛。
吃過飯喝了藥,枯葉已經困得不行了。最近的生活太清閑,讓他養出了生物鐘,子時之前必須睡覺,否則就犯困。待他蹙着眉頭強忍着困意走到房間裏時,小黑和小鴛鴦已經在床腳窩着了。小黑聽見他進來,還半睜着眼睛給他打了個招呼。
枯葉困乏地看它們一眼,一白一黑兩只貓,頭尾相接睡成了個太極。他好笑地伸手摸了摸小鴛鴦的頭,貓咪蹭着他寬大的手掌“咪唔”地叫了一聲。
垂着眼簾淡淡地笑笑,枯葉收回手脫衣服準備睡覺。脫得只剩裏衣之後,他把被子小心地掀開一角坐進去,盡量不要動着那兩只貓兒。窩好被子剛想躺下,發現頭發還綁着,就伸手去解頭繩。
這一摸不要緊,除了頭繩,枯葉還摸到個奇怪的東西。涼涼的,軟軟的,把他的睡意一下子趕跑了大半。他瞪着眼皺着眉拽下來一看,見是兩朵嬌豔的并蒂紫茉莉,正散發着平和內斂的香氣。
枯葉有些震驚地瞪大眼睛,心說那老是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