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1)
待在展宅已經快半個月。這十多天,展皓只是讓枯葉跟着他處理一些事情,順便照顧那兩只麻煩貓而已。
仔細想來,其實也沒有太多的事可做。枯葉想起展皓把他從馬廄裏領出來的那個晚上,他說的是,我總有事情給你做。
想到這兒,枯葉有些鄙夷地撇了撇嘴。他說的事情,不過是跑跑腿、養養貓,再陪他喝喝茶。要比起來,也只是比以前的生活好了一點點而已。展皓這人悠閑,悠閑得得心應手、理所應當,連帶着讓他身邊的人也覺得這狀态天經地義。枯葉仔細回想一下,他到這裏之後,心裏那種無事可做的惶惑感居然好了很多。有時候他坐在房間前邊兒的小院子裏,看看花、看看貓兒,迷迷糊糊的,一個上午就打發了。
這時候展皓在做什麽呢?通常是叫了手下産業的主管人到大堂裏議事。說是議事,其實都是別人在說他在聽。好幾次枯葉在邊兒上站着,見人家勤勤懇懇鞠躬盡瘁地給他彙報着最近酒樓或者銀坊的經營情況,這家夥卻半眯着眼睛斜靠在椅子裏,不時從腰間的小袋子裏摸出個什麽東西塞進嘴裏。
等人家口幹舌燥地說完了,這位爺才慢慢睜開眼睛,閑閑地笑一個,說兩句不痛不癢的話,然後就打發人走了。枯葉斜眼看一下他面無表情的臉,覺得無趣,轉身又回東院去。
有天中飯,展皓正挑挑揀揀地吃着,突然間擡眼瞥了一下正悶頭吃飯的枯葉,說:“從今往後,除了睡覺洗澡方便,我到哪兒,你就得跟到哪兒。”
枯葉擡頭瞪他,展皓這回倒是沒笑,只是挑着眼尾淡淡地看他:“你是我花錢請回來的護衛,居然過得比我還悠閑,沒道理。”
一句話聽得枯葉眼皮跳疼——展皓什麽人他不知道麽?當年大少爺那兒的極樂門功夫他可是練了個十成十,還需要哪門子的護衛?但既然人家老板這樣說了,他跟着就跟着吧,反正閑暇的時間一大把。
反正也無事可做。
展家大宅的管家叫鐘雲德,是個五十多歲的老爺子。鐘叔從年輕的時候就跟着展天行,展皓經商的本事有一半是他教出來的。這個鐘叔,用展皓的話來說就是,天生是在賬本裏摸爬滾打的命,一天不算上一回支出明細就渾身難受。
前兒曲潇連和闫鵬說的蘇州府的酒樓被人誣陷的那事兒,展皓就差敏薇去叫了鐘叔。鐘雲德聽了,當下二話不說動身前往蘇州。展家在蘇州府有好些酒樓茶行,出海口那兒最好的一片養殖場也是展天行名下的。如果那片養殖場出事了,展家雖說不會元氣大傷,可到底是有損名聲信譽。
有些事情展皓不說,并不代表他不知道。蜘蛛永遠躲在暗處,靜靜注視着光線照得到和照不到的地方。它是不會在光天白日之下織網的,撒網布陣這種事,就是要做得人不知鬼不覺,他才會有一種操縱全局的快感。
一場淋漓的暴雨宣告了春天的結束。
廣玉蘭開花了,枯葉站在門檻邊,看着樹上碩大潔白的花朵在綠葉裏被雨水打得東倒西歪。這幾日小鴛鴦的身體變得越發沉重,大腹便便。它繞在枯葉腳邊,想扒着他的褲子爬上去,只是以它現在的身形,估計會把人家的褲子直接扒下來。枯葉低頭看着可憐兮兮的小鴛鴦,一人一貓對視良久,終究是無奈地彎下腰将它抱了起來。
前幾日洗過澡,小鴛鴦變幹淨了許多,身上的跳蚤也漸漸沒了。枯葉摟着它,手掌小心地托在它的肋部。他是不明白這家夥為什麽這麽粘自己,枯葉自認為一向沒有小動物緣,這兩只貓倒是分外喜歡他。他一貫早起,有時候吵醒了它們,小黑還會毫不客氣地一巴掌扇過來,當然,是收着爪子的。不過當第一次被這毛茸茸的貓爪拍在臉頰上時,枯葉還是有些驚愕。心裏面惱火的同時,卻又覺出一股久違的親昵感。
晚上睡覺,小鴛鴦喜歡擠在他的肩膀上,不時舔一舔他的左臉頰,就正好是他被疤痕覆蓋住的地方。每一天都舔,哪天精神好睡不着,還會伸出爪子摟住他的脖子舔個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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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葉每每被它舔得羞惱無比,但是又不能拿它怎麽樣——人家可是孕婦呢。
想到這兒,枯葉低下頭,皺着眉有些郁悶地瞪了一眼小鴛鴦的異色雙瞳。藍色的那只眼珠像天空,銅黃色的那只眼珠,乍一看,跟展昭的幾乎一模一樣。
說實話,枯葉真是不怎麽喜歡展昭的。但是這麽多事情過去了,喜歡或者是不喜歡,憎恨又或是礙眼,都慢慢失去了原有的意義。他與展昭,甚至是白玉堂、小四子,與他們之間的交集已經沒有了,彼此的世界慢慢分離。他們繼續有滋有味地活躍在人群中央,而自己,又漸漸退回了黑暗封閉的繭中。
他是個殺手,習慣于獨來獨往。這十數年來,幾千個日日夜夜,陪伴他的只有一群枯葉蝶。
四長九短的呼哨,是他召喚蝴蝶的暗號。非常低的聲音,平常人不仔細聽,還以為是鳥兒飛過天空時拍打翅膀的聲響。
一只枯葉蝶從廊子裏翩翩飛來,停到了他的肩膀上,緩慢地扇動着翅膀。枯葉伸出手指将它挑起來,舉到眼前靜靜地看。這小家夥怕是就在附近,否則這麽大的雨天,它怎麽可能飛得過來。想着,枯葉的眼神罕見地溫和了些,還緩緩撅起唇,朝着小蝴蝶輕輕吹了一口氣。白貓兒趴在他的懷裏,雙眼好奇地看着他手指上的蝴蝶。枯葉垂眼看見它渴望的眼神,嘴角隐隐勾起來,伸手将蝴蝶落在了貓兒的腦袋上。
小鴛鴦也不動,就是傻傻的,小心翼翼地趴着,努力睜大了眼睛往上看,想要瞧一瞧現在自己是什麽樣子。枯葉被它這乖巧又呆傻的情狀弄得發笑,一會兒那只枯葉蝶順着毛發爬到貓咪的耳朵尖上,小鴛鴦感覺到了,就扭動着耳朵,緩緩地低下,又直起來,怕吓着耳朵上的小朋友似的。
枯葉聽着雨聲,感覺到廣玉蘭的香氣被雨水打濕了,随着清涼的風緩緩經過自己身邊,飄進房間裏。有一剎那他覺得自己的腦袋裏完全空了,他眼睛所能看到的景物,就只是景物,是花,是樹,是雨幕,而轉變不成信息傳遞到腦海中去。懷中的貓咪小心翼翼地逗弄着耳朵上的小朋友,小爪子不時跟着耳朵的節奏翻動一下,有些緊張地勾住他的衣袖。
枯葉靜靜地閉上眼埋下頭,細細地嗅聞着貓咪額頭上的味道。前幾日洗澡時留下的皂角香氣,動物身上溫熱的味道,熏香,以及泥土、雨水和各種花朵的氣息,這幾日它經過的地方一目了然。或許是從長着曼陀羅的後花園,鑽過草叢,爬進了展皓的房間,然後又溜到西院,将幾株茉莉啃歪了,接着還爬上了盛開着白玉蘭的樹……
真不老實,還懷着娃呢。枯葉慢慢睜開眼,任憑貓咪的毛發刮弄着自己的眼睫毛。只有裸露的右臉才能感覺到的,一個靜谧生物毛茸茸的美妙觸感,讓枯葉突然有一種沖動,想要将自己左臉上的面具取下來。
嘆息之間,貓兒耳朵上的蝴蝶突然一扇翅膀,輕飄飄地飛走了。枯葉擡起頭,有些詫異地看着它慢悠悠地劃過走廊,往小院的院門飛去。層層疊疊的廊柱後面,隐約站着個淺淡的人影。
枯葉下意識地皺起眉,腳下往邊兒上側一步,随即看清了來人。
展皓笑眯眯地站在那兒,穿着一身月白的長衫,一只手伸着,他的枯葉蝶正好輕巧地落在上面。
枯葉記得,半月前的那個晚上,這個家夥就是這樣不經意地笑着,把自己從馬廄裏領了出來。一直包裹着自己的殼,被他雲淡風輕地掀開一個角,他笑着對自己說,很無聊吧,我帶你出來玩呀。
小鴛鴦在枯葉的懷裏“喵”地叫了一聲,掙脫出來,小跑着湊到展皓腳邊圍着他轉。枯葉從愣神中清醒過來,心裏久違的缱绻一瞬間散去,又恢複了平日裏的冷清淡漠。
看着他瞬息之間板起來的臉,展皓暗暗地嘆息一聲,搖了搖頭。他裝模作樣地舉着那只枯葉蝶慢慢地朝着枯葉走過去,說:“小蝴蝶,你的主人真沒有詩情畫意,哦?”說完,他又彎下腰抱起小鴛鴦,唉聲嘆氣地道:“吶,他果然很難讨好吧?”
枯葉皺起眉,覺得眼皮又開始跳疼了。
展皓走到他面前停住,看着他臭臭的臉眯眯笑,說:“都到點兒了,你還不過去吃飯,是想成仙麽?”枯葉瞪着他彎彎的眼睛,又瞪着他修長手指上停着的自家蝴蝶,好一會兒才咬牙切齒地問:“它怎麽聽你的話?”言下之意是這不是我的蝴蝶麽!怎麽被你叫過去的?!
展皓輕聲做了幾個口型,手指往上一擡,枯葉就見他的小蝴蝶又輕飄飄地飛走了。展皓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淡淡地笑:“你忘記極樂門裏有一門召喚動物的功夫了?”
聽他一說,枯葉這才想起來,展皓還能召喚虎魚來着。再仔細思忖一下,又覺得這也太邪乎了,野的能呼來喚去,家養的也能啊?一想到自己的蝴蝶被他一個口訣就叫走了,枯葉就覺得心裏憤懑不平。他狠狠地瞪一眼展皓,轉過身直直地沖了出去。
展皓抱着小鴛鴦無奈地看着他氣沖沖的背影笑。小黑不知從什麽地方鑽了出來,從展皓腳邊走過,跟着枯葉去了。小鴛鴦也跳到了地上,小跑着追上自家夫君。
雨勢漸漸變小,雨幕之中的景物慢慢變得明晰起來。展皓慢悠悠地走在回廊裏,回想着剛才枯葉立在雨幕對面,抱着貓咪對着指尖上的枯葉蝶輕輕吹氣的樣子,閉着眼親吻小鴛鴦額頭的樣子……還真有讓他有幾分歲月靜好的感覺。
明明是個心思細膩的人,為什麽老是要拒人于千裏之外呢?
盯着枯葉急匆匆的背影,展皓眯起眼睛,懶洋洋地笑了起來。他背着手慢悠悠地跟在枯葉後面,跟在兩只貓兒後面,經過水波潋滟的荷花池,經過八角翹檐的小亭子,走到自己飲食起居的地方,去跟著名的殺手枯葉——現在的展家護衛,吃第十六頓午飯。
今天展家的飯菜也一如既往的精巧豐盛。桂花雞翅、櫻桃肉、栗子荸荠肉、炝茭白、玉米枸杞老鴨湯,剛剛好四菜一湯,不多不少,兩個大男人吃正好。
展皓一如既往地吃得少,也就是夾兩筷子茭白,啃兩截玉米,之後就開始歪着身子喝小酒。吃飯的時候枯葉不說話,不過他本來就話少,經常是他才剛吃兩口飯,擡眼就見展皓已經開始走神了。端着個杯子不知道在想什麽,眼神也沒有焦距。
今天,展皓卻沒有發呆。他自己吃飽了飯,就放下筷子開始盯着枯葉看。枯葉沒理他,繼續吃自己的,夾個雞翅舀一勺湯,吃得毫不含糊。展皓饒有興致地看着他的動作,看着枯葉板着一張臉用筷子把湯面上浮着的枸杞撥拉開,然後一臉嚴肅地把湯喝幹。展皓眯着眼,實在沒憋住,“嗤”一聲笑了出來。
“我看你吃得還挺講究的,可為什麽不吃枸杞?清肝明目,對身體有好處啊。”展皓笑眯眯地說。枯葉擡頭不鹹不淡地看他一眼,說:“不喜歡吃。”
展皓坐正一點,把手臂撐在桌邊上,又問:“為什麽不喜歡吃?”
枯葉瞥他一眼:“枸杞是女人吃的東西。”
“哦……”展皓眼睛裏帶着半真半假的笑意,做出個恍然大悟的表情,說:“可是我愛吃枸杞。”
枯葉瞪他。
展皓笑,笑一會兒,伸手把碗裏盛滿湯,然後拿着筷子把飄在上面的枸杞一個個拈出來吃了,挑着眼角問他:“我是女人麽?”
看着他俊美風流的臉、妖異蠱惑的眼睛,一時間,枯葉竟感覺眼前隐隐地有些暈眩。他暗自在桌下狠狠掐一把自己的腿,這才稍微清醒一些,随即果斷別開了頭。
展皓在旁邊低聲地笑,那笑聲聽得枯葉咬牙切齒。展皓見他下颌骨霍霍地磨着,手臂也攥起了青筋,心說可別炸毛了,于是見好就收,坐直身子清清嗓,說:“等會兒吃完飯你跟我去逢源樓,鐘叔回來了,要跟我說蘇州那邊兒的事。”
枯葉黑着臉沉默良久,這才悶悶地“嗯”一聲。
出門之前小鴛鴦想跟着兩人去,繞在腳邊不肯走。枯葉推也不是踢也不是,說到底是孕婦金貴。展皓抄着雙手裝大爺派頭,一副不關我事的樣子看着他們笑,站着不腰疼地說:“你就抱着它嘛,帶人家出去散散心啊。”
枯葉惡狠狠瞪他:“你怎麽不抱?!”
展皓擺出副理所應當的樣子:“我是少爺啊,雇你這個護衛來幹什麽的?”
枯葉磨牙:“我是護衛不是仆從!”
展皓眨眨眼:“這樣啊,那從現在起你是護衛也是仆從。”
“我……”接下來的那個字又被咽了下去,展皓笑眯眯地看着枯葉臭得不行的臉,心說忍耐力見長啊,是個好現象。他心滿意足地轉身走出門,說:“不就是抱只貓嘛,你還在乎別人看?”
枯葉氣呼呼地瞪着他搖搖晃晃的身影,狠狠地吸一口氣,這才把小鴛鴦抱了起來。
走在街上,兩人一貓的奇怪組合果然引起了許多人的注目。枯葉全程臭着張臉,展皓則一路笑眯眯的。不過路人們看歸看,看完該幹嘛還是幹嘛,也沒太奇怪。展皓說:“每次展昭回來,全城的大貓小貓都會到家裏去打個招呼,上街時腳邊都還跟着好幾只。”
枯葉臭着臉說:“那現在怎麽就只剩下這倆小王八蛋了?”
“是昭兒招貓,又不是我。”展皓閑閑地笑着,背着雙手不緊不慢地走:“他一走,貓咪們就也都走了,我倒希望他多待一些時間呢,可惜開封府事情多,他回來也就是一兩天。現在成了親,更是不着家了。”
聽到“成親”二字,枯葉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白玉堂,一瞬間臉色又臭下來好幾分,眉頭壓得低低的。展皓注意到他情緒的變化,心裏不禁隐隐發笑。
枯葉斜過眼瞪他:“你笑什麽。”
“我笑啊,”展皓伸手掩飾似的摸了摸眉毛,彎着眼睛說,“我那弟婿,還真是風流天下。”
一句話把枯葉說得炸了毛,忍不住當街沖展皓低聲吼起來:“我沒有喜歡他!”
展皓故作無辜:“我有說你喜歡他麽?”
枯葉眼睛一瞪,所有的話都被他堵在喉嚨裏,一時間不禁氣結。看着他一臉有氣沒地方發、窩火又郁悶的模樣,展皓憋笑憋得肚子疼,心說以前怎麽沒注意到這小子這麽有意思?乍一看是冷冰冰的,但只要找對了地方,一撩撥就準炸毛。展皓心裏那叫一個滿足惬意,連帶着腳下的步子都輕快了很多。
兩人一個高興一個羞惱,正各懷心思地走着呢,邊上一個乞丐樣的小孩兒突然擦着展皓跑了過去。枯葉頓了一下身形,他看出那小家夥是個偷兒,剛才跑過去時手不幹不淨地在展皓腰側順了一把。可他不想揪住那個小孩兒,展皓剛才惹毛他是一個原因,而另一個原因麽——你展皓那麽有錢,被偷點東西算不了什麽吧?
于是枯葉就心安理得地不管了。可那小家夥剛跑出去沒兩步,細瘦的小胳膊就被展皓笑眯眯地攥住了。枯葉頗有些看好戲心态地盯住兩人,只見小偷兒一臉惶恐,展皓大尾巴狼則面目和煦。
那小孩兒手裏順的小袋子還沒來得及裝進懷裏,此時正可憐兮兮地攥在手心。枯葉定睛一看,見是展皓這些天老帶在身邊的那個。之前他還覺得奇怪,有些公子哥兒是喜歡在腰間佩帶個香囊沒錯,可展皓這個也不像香囊啊,有些分量的樣子,裏面似乎裝了什麽東西。
展皓笑着看那小孩兒,聲音低沉又溫和地說:“小家夥,你拿錯包了。”說着,他從腰間另一側掏出個小袋子:“這裏面才是銀兩,我跟你換好不好?”那小乞丐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這人心裏面打的是什麽算盤。展皓見他沒動靜,就自己把兩個袋子調換了一下,随後松開了小孩兒的手。
小乞丐傻了,他呆愣地打開袋子,見裏面是些碎銀子。擡頭再看展皓,他正從那個袋子裏拿了個什麽東西出來,笑笑地伸過來塞進自己嘴裏。小家夥傻傻地舔了一下,才發現是糖塊。
展皓也拈了塊放進自己嘴裏,說:“下次偷東西看準一點,我這袋是糖,不是銀子。行了,你走吧……愣着幹什麽,還不快走?”
小乞丐猛然回過神來,手裏緊緊攥着錢袋飛快地跑遠了。枯葉有些鄙夷地看着展皓,說:“想不到你還是個濫好人。”展皓聽見這話,轉臉意味深長地沖他笑了笑:“濫好人?呵,你對我這評價挺高啊。”笑完,眼裏的戲谑神情稍稍收斂了些,眼神變得沉涼悠長:“枯葉,你應該知道,我是個商人——你明白什麽是商人麽?”
枯葉看着他,微擡着下巴不說話。
“商人就是,精打細算、唯利是圖、無利不起早。”他的眼睛隐隐睜開了一些,露出大半個眼球:“我從來不做賠本的生意。今天給別人的,往後總有一天會讓他們加倍地還回來,懂麽?”
展皓此時的眼神像若有若無的天蠶絲,看着纖細輕飄,實而銳利駭人。枯葉下意識地垂眼閃避了一下,但很快他就意識到了自己剛才那一瞬間的懦弱。可再擡起眼時,那家夥已經恢複了平時懶散悠閑的模樣。
所以說,他從來沒有看透過展皓。枯葉記得以前展皓在大理對付南蠻的那個二皇子的時候,也曾說過類似的話。他說,商人不信口頭的東西,白紙黑字的,也就信個三成,一定要完完全全地拿到手了,那才是十成十的穩當。
——三成,這也許就是展皓為人處世的準則。說話只說三分,對人也是這樣。他不是虛假,因為他給的那三成的确是真心實意的,只不過另外的七成永遠藏在心裏而已。
到達逢源樓,展皓直接上了三樓議事廳。枯葉懷裏抱着小鴛鴦,僵着一張臉跟在後邊,一路上好些客人和傳菜的小二看着他偷笑。
确實是太奇怪了,枯葉一身黑,臉上帶着面具,僅露出來的半張臉兇狠得像要滅了誰全家似的,可偏偏懷裏抱着一只雪白的毛茸茸貓咪,看上去實在是有些喜感。等走到三樓,枯葉感覺自己臉上已經僵死了,可惡的是展皓那家夥居然還有閑心沖他笑!這天殺的混蛋……
展皓笑眯眯地領着他走進議事廳,就見鐘叔在裏頭已經沏好茶等着了。鐘叔一眼就看見了展皓身後抱着只貓兒一臉憤懑的枯葉,臉上先是一怔,随即溫和地笑了出來。
“少爺,這個年輕人是誰?”鐘叔又拿了個杯子出來,滿上茶,放到自己右手邊上。展皓坐在鐘叔對面,笑着說:“我新雇的護衛,岑別,性子有些別扭。”
展皓“別扭”這詞兒一出來,枯葉就扭過臉怒瞪着他。鐘叔憋不住,又笑了起來,但想到展皓說這孩子別扭,就垂下頭掩飾着說:“你倆處得還不錯嘛。”
展皓笑眯眯點頭稱是,枯葉就腹诽了,我跟他哪兒處得不錯了?這老爺子是不是年紀大了眼神不好?他磨着牙剛盤腿坐到蒲團上,小鴛鴦就“喵喵”叫着跳下來蹭到了鐘叔腿邊。鐘叔低頭愛憐地摸了摸它的頭,說:“小家夥,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幹淨了啊?”
小鴛鴦“咪唔”地撒着嬌,尾巴豎得高高的。展皓抿了口茶,微笑着看一眼依舊板着臉的枯葉,說:“啊,這家夥是我的護衛洗幹淨的,他們倆感情可好呢,睡覺都是一起的。”
枯葉聽着,強忍着煩躁做了三個動作——閉眼,咬牙,手握拳。
“是嘛!那是真真不錯。”鐘叔笑着,看見展皓的茶杯空了,伸手又幫倒上。轉眼看見枯葉的杯子還滿着,就招呼說:“小岑,你怎麽不喝?是這茶不合口味麽?”
展皓聽見鐘叔喊他作小岑,當下就想大笑,只不過憋在了喉嚨裏。枯葉黑着臉,發火也不是,答應也不是,只得別扭地撇過頭,拿起茶一口灌進嘴裏,然後豪無懸念地——被燙到了。
展皓看着枯葉的臉,那牙咬得,下颌骨都快繃碎了。一會兒好不容易止住笑,才說:“出門左拐,走廊盡頭有個水缸,或者你去後院那邊兒,有井。”枯葉青着臉,看也沒看他,爬起來就沖了出去。鐘叔在後頭笑眯眯地看着他狼狽的背影,嘆一句:“這孩子真有活力呀,就是性子怪了點。哎,少爺,他就是那鬼狐岑家的二小子?”
展皓點點頭,一會兒眯着眼笑夠了,這才微微直起腰骨,正了正臉色,道:“鐘叔,漁場那邊怎麽樣了?”
待枯葉在後院用清涼的井水緩解了被燙壞的舌頭後,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刻鐘。他可不想這麽快就回去,那什麽鐘叔,看着是一副和藹慈祥的模樣,實際上跟展皓一唱一和。展皓明着用言語膈應,他就暗着玩兒文字陷阱……展家人,沒一個好東西!
枯葉惡狠狠地腹诽着,又從桶裏掬了捧清水潑在臉上。為了方便洗臉,他把面具取了下來,放在井沿上,幾個後廚的小夥計看見還吓了一跳,害怕冒犯客人,又迅速地躲了回去。
枯葉冷笑一聲,心說展皓把這些夥計調教挺好啊,還知道非禮勿視。氣哼哼地想罷,他把面具戴好,轉身進屋上樓。
走到二樓邊上時,枯葉不經意間從通高處往一樓看了一眼。他看見一樓的大堂裏,一個溫婉清秀的少婦帶着自家三四歲的兒子,正和一個小丫鬟坐在座位上。一個夥計熟門熟路地将桌上空掉的點心牒子收走,并笑着問她們還要點什麽,那少婦笑着擺了擺手。這樣子看着,應該是熟客。
兩個女子加上一個小孩兒,這組合在客人中頗有些紮眼,于是枯葉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等他走到三樓時,展皓已經抱着小鴛鴦走出來了。枯葉瞪着他,說:“你們就說完了?”
展皓理所應當地挑眉:“要不然你以為呢?”
枯葉皺眉:“這麽快?”
展皓閑閑地笑起來,伸手把小鴛鴦塞進他懷裏,說:“商人辦事講究效率,現在,我們可以打道回府了。”
枯葉不情不願地抱着小鴛鴦,跟在他身後走下樓。他看着展皓在腦後松松綁成一束的長發随着動作一晃一晃,發尖長過了腰,又黑又直的頭發,晃動的樣子像一條烏梢蛇。
這條黑蛇懶散地扭動着,尾巴尖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突然間,這條蛇不動了,直直地垂在脊背上。
枯葉停住腳步,看見展皓定在通往一樓的樓梯中間,靜靜地看着大堂裏的一個方向。他順着展皓的視線看過去,發現他正盯着剛才那個帶孩子的少婦。而那個女人也正看着展皓,眼裏全是掩蓋不住的戀慕和激動。
展皓平淡地看着她,一會兒臉上露出個淺淡疏離的笑,說:“數月不見,林夫人近來可好?”
枯葉聽他說林夫人,腦子裏下意識地回想了一下他剛到常州府時無意間聽到的那些傳言——城南富戶馬家,聽說他家千金沒能嫁給展皓,後來嫁給了……蘇州張知府的表外甥林智桓?想着,枯葉擡起頭,開始細細地打量眼前的少婦。那女人二十多一點的模樣,鵝蛋臉柳葉眉,眉心一顆美人痣——馬家大千金,馬清韻。
周圍的氣氛此時變得有些奇怪,酒樓裏的人似乎都不說話了,若有若無地注視着這邊。馬清韻臉上激動的神情漸漸變成了哀戚,她睜着水濛濛的眼近乎祈求地看着展皓,展皓卻不為所動。馬清韻懷中那個面無表情的小孩兒倒是朝展皓笑了一下,随後掙開母親的懷抱,伸手朝展皓走了過來。
展皓走下樓梯,笑眯眯地看着那孩子,蹲身将他抱起來,親昵地說:“方秋,半年沒見又長高了,還記不記得我啊?”
那孩子不說話,不知是說不出還是怎的,總之就只是睜着一雙清澈的眼睛,笑笑地看着展皓。一會兒伸出小手去摸他的臉頰,又環住他的脖子。
枯葉見那小孩兒神智清醒,眼神沉穩機靈,不像是個癡傻的,可怎麽就不說話呢,難不成是個啞巴?想着,他把視線移到馬清韻的臉上,注意到她眼神悲戚、滿臉不忍,心下不禁隐隐一動,心說這孩子別是展皓的種吧?
再看那小孩兒林方秋,雖說那沉靜的眼神是有些像沒錯,但鼻子和嘴唇卻完全不像。展皓鼻頭的輪廓很明顯,上嘴唇有些翹,這孩子是個圓鼻頭,人中的地方很淺。枯葉慢慢松了一口氣,同時心裏又有些隐隐的失望——如果是的話,那往後的好戲可就多了。
展皓似乎沒注意到他情緒的變化,人家正饒有興趣地逗小孩兒呢。馬清韻拿出一方手帕掩飾地擦了一下眼睛,顫抖着嘆一口氣,這才說:“展大哥,我們能不能上樓說話?”
展皓斜過眼珠子靜靜地盯着馬清韻,道:“于理不合。夫人若想同我敘舊,他日我再到府上拜訪不遲。”這句話平平淡淡的,卻把馬清韻說得又濕了眼眶。她垂下頭咬住嘴唇,低聲說:“展皓,常州府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可你竟能避着我半年不見……”
展皓垂下眼睛,将方秋抱緊了一點,說:“夫人言重,展某不過生意忙碌,再加上與夫人無緣而已,并未刻意回避。”
一句“無緣”出來,馬清韻的情緒這下是徹底地崩潰了。她用帕子捂着眼睛,低聲哭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周圍用餐的客人都在看着呢,互相之間竊竊私語,讓展皓的眼底漸漸透出一絲不耐。他抱着方秋走到櫃臺那兒跟掌櫃說了幾句話,随後面無表情地轉身看着馬清韻,沉聲道:“林夫人,我送你們回府。”
那一直站在一邊幹着急的小丫鬟聽他下了逐客令,就想上前攙住馬清韻,卻被她伸手推開。馬清韻低着頭,用手帕在臉上擦了一下,而後才擡起臉來。枯葉見她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把情緒整理好,臉上也鎮定了,心裏不由得哂笑一聲,一個個的,癡男怨女。
一行五人走在街上,展皓抱着方秋走在最前面,馬清韻眼神憂郁地跟在他身後。她的小丫鬟緊緊挨着她走着,枯葉則走在最後面。小鴛鴦像個圍脖似的趴在他的肩膀上,不時歪頭蹭一蹭他的耳朵。
展皓一直在小聲地跟方秋說話,看得出他很喜歡這個孩子,這讓枯葉又開始覺得他是不是人家的爹了,也不由得開始猜測他和馬清韻的過往。看得出馬清韻對展皓情根深種,但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枯葉認識展昭一年多,就像他自己的形容一樣,像他這種無利不起早的商人,能把誰放在心上呢。
心計太多的人,心防終究是重的。這世上能叩開他堡壘的人估計不多,他的家人——父母,兄弟,其他的就沒有了。
想到這兒,枯葉擡眼看了一下展皓的背影。展皓高挑瘦削,但是并不瘦弱。他抱着方秋的樣子、看着方秋的眼神,的确像是個慈愛的父親。像這樣沉穩踏實、睿智優雅的男人,怕是誰都喜歡的吧。
也許是感覺到他的視線,展皓轉過頭看了枯葉一眼,還對着他促狹地笑了一下。枯葉不禁怔了一瞬,随即心裏莫名其妙地忿忿起來,覺得自己怎麽就對這個混蛋作了這麽高的評價?什麽睿智優雅,明明是老奸巨猾、裝模作樣!正咬牙切齒着,展皓懷裏的小家夥林方秋好奇地扭過臉,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了他。枯葉一下子又愣住——在孩子清澈眼神的注視下,他不由自主地産生了一絲心虛的感覺,估計是在小四子那兒留下的後遺症。
展皓也轉頭看他,笑着沖他勾勾手。枯葉僵着一張臉走上前,沒好氣地低聲說:“幹什麽?”
“方秋想看看貓咪。”展皓笑眯眯地把方秋抱到另一只手上,讓他靠近枯葉。枯葉不情不願地把小鴛鴦從肩膀上抓下來捧着給小孩兒看,可結果人家壓根兒沒看貓咪,視線一直黏在他的臉上。
展皓笑起來:“我還以為他是想看貓呢,原來是想看你啊。”
聞言,枯葉無措地跟方秋對視一眼,見小孩兒眼睛裏帶着善意的好奇,正笑笑地看着他。他一下子覺得臉上有些燒,下意識地把臉扭開了。這腦袋一撇,他的視線就轉到了後邊馬清韻那兒,然後,就看到了這個女人盯着展皓溫和笑臉的貪慕眼光。
那樣一種全然付出的、毫無保留的愛慕眼神——一時間枯葉無法理解為什麽有人會愛展皓愛到這個程度。如果是像展昭和白玉堂那樣兩情相悅也就算了,可人家根本不回應你,甚至說是明确地拒絕了,你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