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隔經年故地重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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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那個人驚怖到極處的叫喊聲,其餘的人們先是一臉恍然大悟,然後紛紛露出既厭惡又恐懼的神色,不自覺地向後退去。
七弦恍若未聞,只微笑着,紋絲不動,仿佛他們指着的人不是自己。只無甚意趣地想,看來這些年,那個男人并沒有因為他不曾回來而停止那些流言。
只看那人喊了一嗓子,所有人就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便可知,有關于血煞的傳言,依然在溫府中長年累月無止無休地口耳相傳。
其實何須如此,那人,又有什麽不放心呢。
七弦無動于衷,溫念遠卻隐有怒色,目光冷冷在這群人身上一一掃過,通常這些時候,被他掃過的人都會噤若寒蟬,不再出聲。
然而這一回,他的威懾卻并未起到任何作用,溫家的人們亂成一團,推門的推門、拿門闩的拿門闩,拉扯他的拉扯他,仿佛要把一切不祥的東西和人,都阻隔在門外。
而當他們發現扯不動自家魔怔了的二少爺的時候,甚至幹脆試圖将溫念遠也一同關到門外。
一道批命的威力,竟至于斯。
溫念遠冷笑,這是他的家,也是七弦的家,誰擋在他面前,他也無需跟他們太客氣。
不過有人比他更早動手。
一直站在原地的七弦忽然擡腿,在衆人驚懼的目光中悠然拾級而上,一步一步走進溫家的大門。
衣袖飛揚處,争先恐後逃離的溫家下人們全都渾身一震,然後身不由己地停在原地,除了眼珠子,再無一處能動。
白衣翩翩的佳公子便如閑庭信步一般,緩緩行入這森然的府邸。
轉過一道影壁,前面是九曲游廊,由游廊穿過荷花池,就能到溫家的正堂。
正堂的左側是溫家家主的書房、演武堂、比武臺、兵器室,還有溫家獨有的音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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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堂的右側則是溫家人以及女眷的起居處,正堂後是一個小花園,連帶着一處空闊的場地,當演武堂和比武臺都太小施展不開的時候,就可以往那裏去。
七弦清晰地記得,那裏放置着一排十二面銅鼓,一旦敲起來,能聲傳千裏。
其實他幾乎沒有來過這座府邸,然而這裏的一草一木一貓一狗,他都記得清清楚楚,熟悉到刻骨銘心。
作為一個屹立多年的江湖世家,溫家的防禦與錦官城那僅僅是有錢的陳家自然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七弦進門還沒走出幾步路,已被一排練家子擋住去路,雙方對峙僵持,陣勢一觸即發。
“何人如此大膽,竟敢擅闖溫家?”遠遠地,從演武堂的方向傳來一道厲聲喝問。
那人并未揚聲,用的是正常的音量,一句話卻仿佛能夠切金斷玉一般,尖銳地呼嘯而來。
溫家武學的精髓,便在于一個字,“音”。
這回并未讓七弦再沖鋒陷陣,溫念遠已冷冷迎上,“怎麽,我回自己家,也算得上擅闖?”
演武堂那邊的那個人語調一變,似乎帶了些疑惑,“二弟?”然後便不再出聲,很快,一個一身缁衣的男人掠過荷花池,徑直在影壁前落了下來。
男人看上去不過二十七八的年紀,一身的黑衣顯得人有點過于老成,氣質也有意向老成靠近,大約想讓自己顯得穩重可靠。
可惜他臉色蒼白,卻并不像七弦一樣是那種惑人的白,而是帶着一種令人起膩的如被水泡發過般的感覺,兼之一雙陰鸷的眼睛陰陰地掃過來,幾乎無法讓人産生好感。
“大哥。”溫念遠點點頭,權做招呼。
溫無衣與他倒是同父同母的嫡親哥哥,可惜從小,溫無衣就看他不順眼,他也沒有親近溫無衣的時候,倒疏遠得反而像路人。
溫無衣看着溫念遠,從鼻孔裏發出一個氣音,甕聲甕氣道:“一走那麽多年,你還知道回來,枉費爹娘那麽寵你。”
他不待溫念遠回答,又向七弦看去,嘴裏不停,“又帶了什麽亂七八糟的人回來,玷污了溫家的地……咦,原來是你。”
上下打量了七弦幾眼,溫無衣意味深長地盯着溫念遠——他倒沒有驚慌失措,只是神色更加耐人尋味。
“把這個活鬼帶回來,你是打算帶累死爹娘,好直接做溫家家主麽?二弟,果然江湖上逛一圈,越發能耐了。大哥一個不察,還當你是當年的病秧子呢。”
這話說得難聽,又極為誅心,幾乎把溫家全家除了他自己之外都咒了進去,還興致勃勃。
溫念遠卻懶得與人做口舌之争,他甚至沒有多看溫無衣一眼,仿佛這麽一個大活人根本不存在一般,自顧自回頭攜了七弦的手,“跟我來。”
七弦揚眉,也就任由他拉着,行過溫無衣身邊的時候,轉頭對他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
溫無衣呼吸一滞,想罵兩句,待目光落在兩人相交的手上,又慢慢地帶出了些許狐疑的神色。
只是他的疑惑,對于那兩個人來說,什麽都不是。
溫無衣低頭,握緊了拳,強忍着掩去眼中的憤恨之色,他弟弟也就罷了,就連那個雜種,都敢不把他放在眼中。
此時溫念遠已帶着七弦,徑直去了溫家家主的書房。
這個時辰,家中若是無客,他的父親溫于斯一般都在書房中,不是看各類刀劍鞭法,就是鑽研溫家家傳的秘籍《幻音譜》。
當他們一前一後跨進書房的時候,那個中年男人果然穿着家常衣服,正靠在椅背上,手中拿着卷泛黃的冊子在翻看。
聽到有人進來的聲音,他臉色不豫,頭還沒擡已經開口數落道:“不是叫你們不要進來麽,竟敢——弦兒?”
他淡淡的語氣中帶出一絲喜色,目光落在溫念遠的臉上,端詳了他半天,才嚴肅地說:“既回來了,待會兒去見見你母親,別叫她日夜懸心。”
雖做出了嚴父神色,但無論溫念遠還是七弦都看得出來,他對于小兒子的關心挂念之情。
當然,這關心與挂念,僅僅是對溫念遠一個人的——他在溫家的名字,叫做溫弦。
而溫念遠不過是他為了紀念那個遠方的人,而給自己取的名字罷了。
而那個他所在意的遠方的人,此刻就跟在他身後。七弦聽着溫于斯如此關切地叫着“弦兒”,卻非常清醒,那人口中叫着的,并不是他。
“父親。”他不知想到了什麽,嘴角的笑意愈深,見溫于斯沒有要注意到他的意思,于是自己出聲喚起他的注意。
溫于斯仿佛這時才意識到跟着愛子進來的還有另外一個人一般,擡頭打量了七弦兩眼,半響才有點明了的神色,無悲無喜地随口道:“是你。既然回來了,就回你自己那地方去住,無事不要過溫府來。”
沒等人回答,又不悅地皺皺眉,“不要叫我父親。還有,離弦兒遠一點。”
說完他又低下頭去,認真地翻着手中的《幻音譜》,顯然不打算再多說。
這份家傳的音術秘籍中記載的關于以音攝魂的境界,一共有十層。
溫于斯少年時期一帆風順,一路練到第六層,如今已過不惑之年,卻依然停留在第八層,怎麽都無法再進一步。
更別提傳說中“大音希聲”的最高層第十層,傳說溫家祖上曾經有人練到過第十層,到了大音希聲的境界後,任何聲音都可為己所用,控人心魂。
溫家這麽多代以來,也只有那麽一個奇才,練到過這個境界,此後便再沒有出現過。
溫于斯一心想做這百年不遇的第二個,是以對鑽研秘籍格外勤奮。
等專注地翻過一頁,好一會兒他才注意到不對勁,分明沒有聽到有人離開的聲音。
于是他面色不快地再次擡頭,剛想說些什麽,就看到了那個被府中當做禁忌的男人的表情。
七弦仿佛只是溫和恭敬地看着溫于斯,表情沒有一絲不對,卻偏偏處處都透着一種詭異的感覺,令人心裏發堵,無端有種不祥的預感。
“你——”溫于斯剛說了一個字,就見七弦舒展了眉目,笑吟吟道:“父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溫于斯目光冷沉地望着他,不耐地喝道:“什麽好消息!還有,不要叫我父親!”
被喝令的男人全無一絲動容,眉眼一直保持那麽歡欣的模樣,仿佛真有什麽天大的喜事,卻并不直接道出,只轉頭望着溫念遠。
溫家這一代的家主這才注意到自己剛剛吩咐了讓他去見自己娘親的小兒子也沒有離開,就站在他最不想看到的人身邊。
溫念遠見七弦的目光轉過來,面無表情的臉上微微顯出一絲暖意,握着七弦的手,舉起讓溫于斯看清,不卑不亢地說:“父親,我和哥哥打算在一起。”
饒是溫于斯久歷江湖,一時也愣了一下,沒有明白他的意思。
等他的目光漸漸凝到兩人十指相扣交握着的手上時,才不由得沉下臉,眼底慢慢凝聚起風暴一般的怒氣,壓抑着拍案而起的欲望,一字一頓地問他們,什麽叫打算在一起。
七弦臉上的笑容徹底綻開,笑彎了一雙眼。他姿态優雅地往溫念遠身上一靠,渾身柔若無骨般倚着自己的弟弟,語氣輕快而清澈。
“就像您想的那樣。您跟你的夫人怎麽在一起,我跟我的弟弟就怎麽在一起,父親。”
作者有話要說:第二更(o⌒.⌒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