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僵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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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樣子,溫念遠已經在那裏站了有一會兒了。
有風吹過,沿街屋檐下一排排的風燈随之搖曳,火光明滅閃爍,映得眼前人連臉上的表情都晦暗不明。
伸手輕輕撫平肩上被小孩揪出來的褶皺,七弦嘴角微揚,悠然與溫念遠擦肩而過,目光落在遠方,仿佛只是路過了又一個陌生人。
身後傳來那個男人仿佛不放入任何情緒的聲線,盡管聽起來更接近于懷疑,“我不記得你喜歡小孩子。”
他沒有回頭地繼續往前走,話音帶着若有似無的譏诮,“我也不記得。”尾音還沒消散,他忽然向左偏了偏頭。
耳邊淩厲的風聲呼嘯而過,帶起風聲的東西沒有抓到目标,落了個空。
七弦反手捉住頸邊多出來的那截手腕,“嚯”地轉身,眼中有鋒芒閃過,另一只手變掌為爪,伸手就朝追過來的溫念遠肩膀卸去。
對方側身閃過,卻仍舊執着地想去觸碰七弦,全然不顧自己一只手的手腕還在對方掌握之中,随時都可能被輕而易舉地折斷。
嘴角笑意不變,七弦果然指上用力,溫念遠的手腕上立刻浮現指印,顯然勁道不小。
他卻仍然不出聲,也沒有試圖抽回手,還是固執地向眼前的男人靠近,很快看到對方臉上開始浮現不耐煩的表情,勾起腳尖一腳向他小腿肚掃過來。
七弦動作幅度不大,勢卻淩厲,溫念遠抽身閃過,兩人以盡量不驚動路人的幅度迅速交手,數十招一閃而過,卻依然是個勢均力敵的僵局。
有心人甚至可以發現,他們很多招式細細看去非常相像,如同雙影。
盡管七弦出招華麗而冰冷,比起正道更像邪路,而溫念遠則規整端方,一絲不茍。
然而誰也無法徹底制誰。
最後卻是七弦率先收了手,他胸膛微微起伏,呼吸卻依然平穩不見紊亂,盯着眼前人,似笑非笑,“怎麽,這麽迫不及待要抓我回去?沒了我,溫家本該更安心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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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字字如刀,割在溫念遠心上。
溫念遠垂下眼,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見他不反駁,七弦臉色漸漸變得更加蒼白,連同心一起冷下去,冷到似乎沒有知覺。
他若有似無地冷哼了一聲,松開溫念遠的手腕就要轉身。
剛剛邁出一步,他忽覺指尖一麻,然後那種麻意順着指尖迅速蜿蜒而上,擴散至全身,直到整個人都完全無法動彈。
呆立在人群中,怒意在眉心一閃而逝。
什麽叫得寸進尺?什麽叫給點顏色就開染坊?這該死的姓溫的,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大膽。這些年簡直白長那麽高,一點都不……可愛!
讓七弦公子沒有想到的是,更大膽的事還在後頭。
僵立在人群中的他正不動聲色地調動內息想要沖破被點的穴道,卻冷不防雙腳忽然猛地離地,整個人騰到半空,他不敢置信地轉動着瞳仁,去看那個面色坦然的男人。
溫念遠竟然,竟然在大庭廣衆之下把他給打橫抱起來了!
“放手。”低聲威脅着,七弦開始思考一千零一種殺死弟弟的方法。
先吊起來,用鞭刑;再綁上鐵鏈,扔水窖。啊,沒錯,上回沒用完的酷刑,在他身上一個一個試一遍。
他可以讓溫念遠消失得毫無破綻,也可以讓溫念遠死得轟動武林,只要他願意,只要他——先從溫念遠的橫抱中掙脫出來。
如果七弦上次在客棧中沒有睡着而是清醒着的話,就會記得這并不是自己第一次以如此情狀被擁抱着行走,也許會威脅得更冰冷一點。
然而那個男人顯然并不為絲毫沒有威懾力的威脅所動搖,穩穩地抱着懷中的男人,沒入人流之中。
無數陌生人的目光在他們兩個身上匆匆掃過,有短暫停留也有立即移開,大部分人卻有意無意地分開一條道路以供兩人行走。
事實上他們的行為根本算不上驚世駭俗,因為在世人看來,七弦略顯蒼白的臉色顯示他極有可能是個病人,甚至有人熱情地上前指明了醫館的方向。
溫念遠微微颔首,低頭望向臉色仿佛結了一層冰霜的七弦,驀地沉聲,語不傳六耳:“你明知,我從不覺得你不祥。”
雖然想法跟現實往往背道而馳,然而那些往事,非他所願。
他也知道,七弦并沒有他所表現那樣涼薄,否則,他只需叫一聲青桐,那個隐在暗處的少年就會出現。
并非他武功不如青桐,然而當街對上,未免張揚。
七弦沒有回答,卻也沒有反駁,只是睫毛微微一顫,最終移開目光,不再看他,雙眸所及之處,陳記賭坊依然喧嘩無比,在夜色中仿佛金漆瓊樓,窮奢極欲。
漸行漸遠。
一直把人抱回自己那家鬼氣森森的客棧溫念遠才放手,極其耐心地将人擱到床上。
每一次都這樣,溫念遠極度熱衷于把七弦放在自己認為最安全的地方,好像只有在自己的領地裏,才讓人覺得無虞。
深吸了一口氣,溫念遠盡量放緩自己的臉色。
七弦離開家後的那麽多年裏他習慣了總是面無表情地望着遠方,後來下定決心去追逐的時候卻已經很難改變面無表情的表情,以至于有時候他看上去讓人覺得簡直無法接近——就如同背負詛咒的不是七弦而是他一樣。
此刻所謂的放緩臉色,也不過盡量讓那些僵硬的血肉軟和一點罷了,
伸手解開床上人的穴道,他眼看着重獲自由的男人眼中滿含凜冽之色、瞬間躍起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不由得仰着頭,艱難地說:“跟我回家,父親那裏,我會說服他,所謂命運,在人,不在天。”
七弦微微側頭,看着說話已經很艱難卻還是堅持在說廢話的人,他摩挲着他的頸動脈,感受那裏傳來象征着生命跡象的蓬勃跳動,突然意味不明地說:“命?”
“你真的知道當年發生的是什麽麽?”
溫念遠一怔,哥哥離開家,難道不是因為那個命犯血煞的批命麽?還有……其他的原因?
看着他臉上變幻的表情,七弦收回手,一把将人推開,以一種吟風弄月般極其風雅的語氣表達了自己的不屑,“你果然什麽都不知道,從來都那麽蠢。”
說完揮手,一把阖上了帷帳,将人隔絕在外。
不過一層紗而已,如果溫念遠願意,随時都可以掀開甚至扯下弄爛,然而他卻沒有動,念及剛才七弦言語中透露出來的信息,他發現也許自己把事情想得太過簡單了。
離那個男人,好像又遠了一點。他搜腸刮肚地想自己該再說些什麽,卻發現竟然詞窮,只好保持沉默,反而是床上的人先開口。
“出去。”七弦斬釘截鐵地扔出一句。
既然木已成舟,他今晚是勢必得待在這裏了,看看那個連透着一層帳幔都實在是讓人看不順眼的大型障礙物,還不如反客為主立刻趕人,反正他從來都不在意這裏是誰的地盤。
然而溫念遠這一次并沒有聽話地乖乖離開。
他擺開椅子往桌子邊一坐,拿起桌上的茶壺将扣着的茶杯揀出一只來,倒了杯茶放在手邊,目光灼灼地看着帷幕後隐隐約約的影子,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
看情形,一坐一夜也未必沒有可能。
兩人僵持了半晌,溫念遠依然穩如磐石,連手指都不動一下,倒像要把誰看到地老天荒似的。
床上傳來一陣聲響略大的悉悉索索之聲,七弦最終妥協般地轉過身背對着外間閉上了眼睛。
眼不見心不煩,只當不存在就好。
這一覺竟睡到了第二天晌午,陷在柔軟到讓人難以割舍的被褥中,七弦睫毛微顫,緩緩地睜開眼睛。
深潭一般的眼波有片刻的茫然,仿佛忘記了今夕何夕,好一會兒,睡意朦胧的臉上才慢慢變化出表情。
竟睡了那麽久。
無知無覺,無夢無魇,血色與悲聲,仿佛已經遠遠離去,或者從未存在。
春蔥般的手指撩開帷幔,七弦眼風掃過,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個坐在桌邊巋然不動的身影,和那雙清明無比、目光專注的眼睛。
他竟真的這麽坐了一夜?
剛剛睡醒的男人大概因為天熱的緣故,臉上透着一抹薄紅,低聲罵道:“愚妄。”
溫念遠只作渾然不覺,一夜未睡的他看上去依然精神飽滿,只眼角下幾不可見的一點青色透出微微的倦意。
見七弦起了床,他起身打開窗戶,讓新鮮空氣透進來,然後随意地說:“這裏濕氣太重,不宜久留,你若不肯回去,就往南走。”
錦官城地處低濕之地,他說得也不算錯,七弦正在整理衣擺的身影卻忽然一怔。
他感覺到了某種言外之意,腦中千頭萬緒呼嘯而過,然後擡頭看了看窗邊的男人,眉間輕蹙,“錦官城出事了?”
溫念遠不答。
他心下一沉,“是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