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破碎
深夜。
鹿鳴別苑A8四樓。
休閑茶室裏亮着一盞昏黃吊燈, 吊燈下,坐在圓桌前的江闕停下敲擊鍵盤的手,撫上頸側松了松脖子。
電影和節目的拍攝将他的寫作進度拖慢了不少, 但是好在故事在他心裏早已成型, 只要按照既定的大綱去寫就不會出現多少偏差。
只不過,今晚的他卻并沒有完全跟随大綱,反而是将大綱做出了一點調整——他給主角鋪墊了一條感情線。
這在他以往的書裏是從來沒有過的。
戀愛經歷的匮乏讓他一直都很稀缺此類的靈感,雖然曾經也嘗試着寫過,卻因為無法深切共情而多少有些流于表面,寫出來總是稍顯寡淡、不盡人意。久而久之,他便也不再強求, 索性給自己明确了定位——劇情流。
然而今時今日,一切都悄然發生了變化。
與宋野城在一起的日子就好像給他點亮了某種新buff一般,讓他心中時常會氤氲起絲絲縷縷、纏綿盤繞的情愫, 于是才剛冒出點添加感情線的念頭, 源源不斷的靈感就如泉湧般流進了腦海。
藝術果然來源于生活啊。
江闕不無感慨地想。
感慨間,他的目光不經意掃過屏幕右下角:
23:15
都這麽晚了?
江闕着實意外了一下, 一直沉浸在新靈感帶來的創作氛圍裏,他都沒意識到時間竟然過得這麽快。
這會兒時間概念一複蘇, 身體也立馬有了呼應, 肚子忽然輕輕“咕嚕”了一下,就好像在小聲抱怨主人苛待它一般。
江闕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和宋野城一起吃的那頓雖然已經算是晚飯,但當時其實連五點都還沒到,這會兒已經過去了六七個小時, 早就消化得差不多了。
想着, 他起身伸了個懶腰, 也沒關電腦,就那麽轉身往樓梯走去,打算下樓随便煮點面條墊墊肚子。
然而等他下到二樓,卻又稍稍猶豫了一下,因為他忽然想起,宋野城出門前好像說過回來要帶宵夜來着。
說起來現在也挺晚了,他還沒忙完麽?
要不然……問問他什麽時候回來?幹脆就別帶宵夜了,下午剩的西紅柿牛腩還有不少,用它下兩碗面味道應該也不錯。
主意打定,江闕當即摸出手機,給宋野城撥了過去。
待接的嘟聲很快響起,江闕順手貼到耳邊,繼續慢步往樓下走去,不料才剛下兩步,忽然聽見一陣隐約的鈴音從後方傳了過來。
江闕頓住腳步,回頭朝二樓看去,發現那聲音竟然是從書房方向傳來的。
手機沒帶?
江闕納悶地想着。
可宋野城出門前進過書房麽?
好像……沒有吧?
但他其實也記不太清了,于是只得疑惑地眨眨眼,轉身重新往上行去。
踏入走廊,鈴聲的源頭已經顯得愈發清晰,江闕順手挂斷了電話,徑直走向了書房。
書房的推拉門半開着,他伸手輕輕往旁側推了下,門便輕巧朝旁滑去。
屋裏沒有開燈,玻璃牆外茂密的竹林借着月光投進淩亂剪影,如水波般搖曳晃動,在屋裏勾勒出窗花般的輪廓。
江闕擡眼一掃,發現桌上的臺式電腦竟然開着,而顯示屏散發出的幽幽藍光裏……赫然映出了一張人臉。
江闕險些被吓了一跳,随即好笑道:“你回來了?怎麽都不說一聲?”
電腦前的宋野城像是在出神般,垂目望着桌上剛剛熄滅的手機屏幕,直到江闕走到近側,他才稍稍偏頭,朝他看了過去。
視線相觸的剎那,江闕忽然心悸了一下,宋野城的表情明明沒什麽異樣,可不知怎的,他卻莫名從那眼中看出了一絲無措。
江闕不知這感受是從何而來,幾乎有些茫然地勉強笑了一下:“你……怎麽了?”
說話間,他的餘光瞥到了旁邊的電腦顯示屏,發現上面正開着一個窗口,雖然畫面是靜止的,但從下方的進度條來看應該是段錄像。
看到那畫面左上角的計時器和下方隐約露出的車前蓋,他很快便反應了過來:“這是……行車記錄儀?”
這回宋野城沒再沉默,只是回應的聲音有些沉悶:“嗯。”
“誰的?”
宋野城車庫裏的車雖然不止一輛,但卻沒有哪輛的顏色與錄像中這個車前蓋吻合。
“唐瑤的。”宋野城道。
他此刻的表現實在有些反常,再加上調看記錄儀這種取證般的特殊舉動,忽然就讓江闕緊張了一下:“她出什麽事了麽?”
聽到這一問,宋野城再次轉頭看向他,那眼中情緒之複雜,就連江闕這樣一個向來善于察言觀色的人都沒能準确辨認出其中的意味,只是語氣聽上去還依舊平穩:“沒有,這是在《天将雪》劇組錄的。”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目光就那麽凝望着江闕,那種摻雜着困惑的探尋,就好像試圖在那張臉上尋找到什麽一般。
然而,江闕卻只是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那你為什麽要看這個?”
他沒有對“天将雪劇組”産生任何反應,也沒有對錄像裏的場景流露出任何異樣,就好像只是一個純粹的旁觀者,好奇打聽着一樁事不關己的逸聞。
這讓宋野城眼中的困惑越發濃重。
他既像是試探,又像是求證般問道:“你看不出這是哪兒?”
這是哪兒?
這個問題把江闕問得一懵,因為宋野城已經說過這是在劇組錄的,那麽地點顯然就該是劇組才對,可他現在卻又這樣問,難道問的是這記錄儀拍攝的具體位置?
江闕疑惑的目光再度轉回了屏幕。
錄像此時是暫停的狀态,而它呈現出的場景也實在沒有什麽特別,看上去就只是一個類似于車庫的地方,如果硬要說有什麽不同的話,那就是車前不遠處的空地上堆放着一些大中型器械,而那些器械江闕也都認得——那是古裝劇組武術團隊常用的威亞和武戲器械。
“是……設備倉庫?”江闕試探道。
他原本是不必這麽遲疑的,但這錄像的拍攝時間顯然是深夜,而這倉庫又沒開燈,僅憑周圍透進來的那點暗淡月光,他也只能分辨到這個程度了。
更重要的是,他實在想不通宋野城到底是想讓他看什麽,這種存放器械設備的倉庫在劇組裏并不稀奇,即使認出來了,他也還是不理解這究竟有什麽值得細看。
宋野城緊盯着他每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心像是在冰火兩重天的境地裏來回翻滾,經歷着前所未有的迷惘與掙紮。
天将雪,劇組,倉庫。
這幾個關鍵詞連在一起甚至都已經不能算暗示、而是□□裸的明示了,可江闕卻還是這樣一副全然不明所以的模樣,這讓他幾乎都要忍不住懷疑,自己今晚聽到看到的一切到底是不是真實發生過。
當然真實發生過。
今晚唐瑤所說的每一個字、他親眼看見的每一幀畫面都是那樣歷歷在目,如同炸雷般驚愕着他、困惑着他,讓他在面對唐瑤給出的結論時啞口無言,只能像根摧折的木頭般、找不到任何一絲辯解的餘地。
他們的會面其實早在八點多就已經結束,可他機械地将車開回家、停進車庫,然後就那麽獨自在車裏坐了很久很久。
他把江闕這半年來說過的每一句話、做過的每一件事都在腦海裏重溫了一遍,試圖在當中找到任何一點可能翻盤的蛛絲馬跡、為他今晚得知的一切尋求一種說得過去的解釋。
可是沒有。
回憶越是重溫就越是疑窦叢生,甚至還适得其反地,為那些證據加上了一個又一個新的砝碼。
然而即便如此,他還是不肯面對現實。
明明已經握着那塊存有“鐵證”的U盤,他卻遲遲沒有推門下車,他就像一個冥頑不靈的矛盾體,一面執拗地拒絕相信今晚所得知的一切,一面卻又找不到半點能夠支撐這盲目信任的理由。
是的,哪怕證據再多,他還是不願意相信那是真的。
可他偏偏卻又沒有勇氣去找江闕求證。
因為心底殘存的最後一點理智告訴他,他這不講道理、不講邏輯的蒼白信任根本無異于自欺欺人。
就好像那傾家蕩産去換“神燈”的方至,一邊說着不信鬼神,一邊卻又在追尋那最荒誕的神跡,即使站到了最終的審判庭上,還是輕易就被算命先生的一句話動搖了心神。
于是最終最終,哪怕他在密閉車廂逐漸稀薄的空氣裏推開門、下了車,卻還是沒能握着那滾燙烙鐵般的U盤走上四樓,而是中途就耗盡了所有沖動,悄無聲息地獨自坐進了書房裏。
他知道這是在逃避。
但是哪怕能多逃避一秒也是好的。
于是他求仁得仁,他就那麽安安靜靜地逃避了三個小時、一萬多秒,直到手機鈴聲響起,直到江闕推門走進房中,他終于知道該來的還是要來、再也沒法逃避下去了——
此時此刻,面對着江闕茫然裏摻雜着一絲忐忑的回答,他的猶疑其實遠比江闕更為濃重,因為不論是憑借直覺,還是憑借多年來因鑽研演技而對神态表情産生的精準判斷力,他都無法從江闕臉上找到任何一絲作僞的痕跡。
江闕是真的在茫然。
而這恰恰又與已知的事實全然相悖。
如此矛盾的狀況幾乎已經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範疇,以至于他一貫條理分明的大腦都仿佛糾纏在了一起,愣是半天沒能找到任何一點思路去分析、去解釋。
于是就那麽與江闕對視良久後,他只得被迫放棄了思考般、眨着眼垂下視線,而後就那麽在江闕的目光中伸出手去、伸向鍵盤,“啪”地敲下了空格鍵。
江闕立刻扭頭看去,只見屏幕中的畫面雖然依舊像是靜止的,但左上角的計時器卻已經開始跳動——錄像恢複了播放狀态。
此時此刻,江闕心中的疑慮其實也已經達到了頂點,雖然還是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但宋野城這極為反常的表現卻已然讓他産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揣着那點不安與忐忑,他一瞬不瞬地緊盯着屏幕裏根本看不出名堂的畫面,企圖在當中找到任何線索,為眼下的狀況作個解釋。
然而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畫面卻完全沒有發生任何變化,如果不是那計時器還在跳動,幾乎都要讓人以為它又被暫停了。
短短幾分鐘顯得尤為漫長。
就在江闕感覺自己都快要無法集中注意力的時候——
忽然間,畫面倏地一亮。
江闕不禁稍怔,随即很快意識到這是倉庫裏的燈被點亮了。
雖然燈光十分昏暗,但卻剎那間就将眼前區域照了個分明,而當原本模糊的景物都變得清晰起來時,江闕腦中卻驀地頓了一下,因為他忽然有種奇怪的錯覺:
為什麽這個地方……竟然有點眼熟?
然而不等他繼續深想,畫面裏緊接着出現的一物就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那是此時整個倉庫裏唯一在動的東西,是剛從遠處的側面進入拍攝視野的一個身影。
那顯然就是剛才開燈的人,只是現在所處的位置卻并不在燈光的籠罩中,江闕盯着那身影一點點走近,只能憑身形大概判斷出那應該是個年輕男人。
随着那人繼續接近,他的體态輪廓也愈發清晰了起來,江闕看着他走路的姿勢,漸漸地、沒來由地感覺到了一絲說不出的怪異。
十米,八米,六米……
那人漸行漸近。
漸漸靠近了陰影邊緣。
終于,當他跨過明暗交界、整張面孔徹底暴露在燈光下時,江闕猛然間張大了雙眼,緊跟着渾身血液都仿佛凍結了一般,一層又一層雞皮疙瘩從全身毛孔蔓延了開來!
那張臉——
居然是他自己的臉?!
江闕簡直懷疑自己是在做夢,拼命地眨眼确認着,呼吸也跟着一點點急促了起來,就連大腦都已經開始因為缺氧而陣陣暈眩。
怎麽會……這怎麽可能?!
他難以置信地瞪着那人,就像是要将那人活生生瞪出屏幕,然而屏幕裏的人卻并沒有因為他的吃驚而暫停分毫,自顧自地走到車前不遠處,朝那堆威亞器械行去。
他的耳側挂着一張要掉不掉的口罩,手裏似乎還拿着幾件工具,徑直走到吊威亞用的卷揚機前,蹲身把工具放在了一旁,将輪軸上卷着的鋼絲拉出一條長線,然後打開底座的箱蓋,拿起身旁的工具在裏面操作了一番。
弄完之後,他似乎是想确認什麽,用手将輪軸前後轉動了一下,見它已被牢牢卡住,這才像是終于滿意了一般,重新将鋼絲繞回了輪軸。
看着這一連串目的明顯的舉動,江闕哪裏還會不明白這是在做什麽,也是直到這時,他才終于注意到了畫面左上角的具體時間——
2020-01-09 22:06:35
那正是他的《城野記事》發布“拍戲落水”章節的前一天!
江闕腦中轟然炸響。
他終于意識到了今天宋野城反常的表現到底是從何而來,終于意識到了那句“你看不出這是哪兒”裏所包含的意味。
然而此時此刻,他的腦中卻只有驚愕和混亂,強烈的驚悸将他在“懷疑錄像”和“懷疑自己”之間狠命撕扯,一時間竟然找不到半點出路。
書房裏就這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良久良久,江闕就宛如一尊冰凍的石像,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
直到屏幕中的人已經離開,直到倉庫的燈再度熄滅,直到錄像徹底播放結束、自動跳轉,他才終于像是從噩夢中驚醒一般,倉皇而無措地看向了宋野城。
“不是的……”他焦急卻又毫無章法地辯解着,聲音顫抖得幾乎難連成句,“那不是……我沒有……”
宋野城沒有反駁,只灼灼望着他,心中還保留着一絲卑微的渴望,渴望能從他口中聽到一個足以扭轉所有證據的、救命稻草般的解釋。
比如……他正是因為預知設備會出故障,才會提前去劇組檢查。
哪怕這個理由其實根本經不起推敲,根本無法解釋他為什麽會在接觸過設備的第二天就篤定地寫下那章“拍戲落水”的預言,但只要他這麽說,宋野城就甘願聽從心底那點盲目的偏袒、一葉障目地選擇相信。
然而江闕又哪裏知道該從何解釋,就連他自己都還沉浸在難以置信的錯愕中,張口結舌半晌,最後卻只擠出一句:“我根本……根本就沒去過《天将雪》劇組……”
聽到這話,宋野城的目光微微變了。
像是某種希冀倏然落空般,流露出了一絲摻雜着無奈的悲哀:“可是你去過。”
是的,他去過。
最初看完錄像的時候,宋野城的第一反應就是否認,否認錄像的真實性、否認錄像裏的那個人就是江闕。
因為抗拒接受事實,他拼命将所有可能性都羅列了出來,甚至不惜給這段錄像賦予了種種不切實際的陰謀論,比如視頻的拍攝地點根本不是劇組倉庫,只是一個布置相仿的場景,比如錄像裏的臉根本不是原來的,而是是後期替換上去的,甚至是易容、替身、雙胞胎。
然而他與電影事業打過近二十年的交道,對視頻後期制作的所有手段如數家珍,一段畫面究竟有沒有經過編輯修改,他的判斷方法甚至不會輸給任何專業鑒定。
而眼前的這段錄像,無論他通過肉眼分辨還是借助技術軟件分析,得出的結果都是——它分明就是原始文件,根本連一絲編輯的痕跡都沒有。
至于其他種種猜測,其實最終都可以歸結為同一個問題——江闕有沒有去過劇組。
如果他根本沒去過劇組,哪怕只是在那一天沒去過劇組,那麽他就擁有最完美的不在場證明,一切指摘都會不攻自破。
想要求證這一點,也并沒有那麽困難。
因為劇組本就不是随便什麽人都能進出,越是知名的劇組越是嚴格,而像《天将雪》這種頂尖級別,想在劇組裏出入走動,要麽就得自身有相關職務,要麽至少也需要有權限的工作人員領進。
思及此,宋野城很快聯想到了一件事——
當時《天将雪》的武術團隊是由賀景升牽線介紹,而他又與江闕相熟,如果江闕真的進過劇組,他無疑是最有可能知情的人。
于是,宋野城就那麽當着唐瑤的面給賀景升撥去了電話,沒有提錄像的事,只問他知不知道江闕有沒有去過《天将雪》劇組。
而他得到的答案是:有。
賀景升告訴他,江闕曾以“想見偶像”為由讓他幫自己進趟劇組,而這對賀景升來說不過是一個電話的事,所以分分鐘就已經辦妥,甚至當天還是他親自開車去江闕家接他、把他送去的機場。
而那一天,正是1月9號。
明明這通電話已是一錘定音般的驗證,可直到那一刻,宋野城依然沒有放棄僥幸。
他甚至有些掩耳盜鈴地想:萬一那天江闕只是去了機場卻并沒有登機,又或者即使下了飛機,但并沒有去劇組呢?
于是他就好像一個不撞南牆不死心的盲目之人,先是聯系機場的人脈,查證了江闕當天的起落行程,又聯系到當天負責去機場接人的劇組場務助理,終于得到了最終的答案——
江闕的确在1月9號當天抵達了劇組。
這個答案讓他在挂斷電話後久久未能作出反應,讓他在旁觀完全程的唐瑤擔憂的目光裏再也給不出辯解,讓他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裏陷入了無解的掙紮,也讓他在此刻、面對江闕這句否認時,感到了一種力不從心的頹然。
“可是你去過,”他聽見自己有些喑啞的嗓音開口道,“而且那天,是賀景升親自接送你去的機場。”
江闕整個人都被這句話給砸懵了,仿佛沒能聽懂一般:“什……什麽?”
緊接着,他就像受到了某種驚吓般,條件反射地搖着頭:“不可能、怎麽可能……他胡說!我那天……那天……”
說着,他也不知想到了什麽,忽然就轉身步伐不穩地朝門口沖去,匆忙間甚至“啪嗒”帶翻了桌上的筆筒,讓筆噼裏啪啦灑了一地。
宋野城一驚,也顧不得再管其他,連忙起身快步跟了上去。
一路跟出書房、跟進客卧,就見江闕沖到衣櫃前,手忙腳亂地将本就寥寥無幾的衣物扒拉了出來,然後不知從哪兒掏出了一個厚厚的本子,就那麽跪在地上急急翻找了起來。
“嘩嘩”書頁聲急促而迫切,宋野城稍稍走近了些,發現那似乎是一本日記,裏面密密麻麻滿是字跡。
江闕一言不發,就那麽悶頭翻找着,終于翻到某處後停了下來,一目十行地将前後兩頁都迅速浏覽了一遍,然後忽然就像被潑了盆冷水般,呆呆僵在了那裏。
宋野城也不知他到底看到了什麽,只發現他的臉色一片慘白,正要上前,卻不料腳才剛邁出,江闕就像是受到了什麽驚吓般微微一顫、偏頭脫口而出:“你別過來!”
宋野城霎時一頓。
江闕甚至都沒有跟他對視,只是緊盯着他的腳下,發現那雙腳沒有再繼續靠近後,他才像是得到了一點暫時的安全感般,緩緩向後挪坐着、抱起了膝蓋,一點點将自己蜷成了一團。
“不是我……”他幾乎有些神經質地搖頭嗫嚅着,相較解釋而言更像是在自言自語,“我沒有……沒有去過……”
雖然還是在否認,可聽上去卻是那樣蒼白無力,因為他根本拿不出任何證據,只能徒勞地一遍遍重複辯解。
宋野城看着那蜷縮的身影,聽着那顫抖的呢喃,腦中忽然浮現起了很多年前、初見的山崖上幾乎相同的一幕。
雖然眼前的身影已經不複當年的幼小,可那瑟縮又脆弱的姿态卻依然能讓人輕易感受到他的遍體鱗傷。
宋野城心裏驀地一陣絞痛。
剎那間,他想要息事寧人、就此翻篇的欲望達到了巅峰,他甚至有些後悔,後悔将這份證據帶回來,血淋淋剖開在二人面前。
終于,他的腳步還是動了。
雖然江闕已經說了“別過來”,他卻還是邁步走了過去、蹲下了身。
“江闕,”他擡手握住江闕抱着膝蓋的手,什麽真相、什麽理智他通通都不想再管了,“我們不想了好不好?”
是的,如果說能為那些證據找到足以推翻的解釋是他最想要的結果,那麽如今即使找不到,他也不想再繼續深究、不想再要所謂的解釋了。
然而,聽到這話的江闕卻并沒有好轉,反而在短暫的愣怔後,像是認清了某種現實般,将手從宋野城掌心一點點抽了出來。
他重新環抱住雙膝,目光垂望着地面,很輕很輕地說:“……你不相信對麽,你也覺得是我做的是不是?”
不,不是的。
宋野城無聲地吶喊着。
正因為他從不相信那是江闕所為,才會被那無法推翻的證據逼到眼下這樣困厄的境地。
江闕在他的沉默中緩緩擡起頭,宋野城這才發現那雙眼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來,而那眼神更是哀傷得叫人心碎:“可我怎麽可能……怎麽可能會傷害你?”
哽咽話音落地的剎那,滾燙的淚水也從他眼中傾墜而出、砸在了宋野城手背,燙得他心尖狠狠一顫,轉瞬間就已跟着紅了眼眶。
一邊是所有出路都被斷絕的證據,一邊是愛人絕望的祈問,他只覺從未有過如此煎熬的時刻,仿佛心肝脾肺都在被狠命撕扯,糾疼得死去活來。
而那煎熬落在江闕眼中,無疑就已是一種無聲的宣判,讓他終于心如紙燼般、幾近凄然地輕笑了一下,頹然閉上了雙眼。
“沒有人會相信我,”他擡起雙手,緊緊捂住了額角,感到一陣陣炸裂般的疼痛侵襲着腦海,“沒有人,沒有人會相信……”
疼痛令他忍不住痙攣般顫抖,緊随而至的窒息感帶來猛然暈眩,耳中劇烈嗡鳴拖着長音、尖銳地像是要鑽進腦髓。
宋野城聽着那斷續的話音,察覺到手下傳來的顫抖,忽地感到了一絲不妙:“江闕?”
然而江闕好似什麽都聽不見,他緊緊閉眼蹙着眉頭,仿佛陷入了一個黑暗無邊的噩夢。
無數不知真假的畫面開始在他的腦海中瘋狂閃現、碰撞,讓他頭痛欲裂、天旋地轉,就好像有另一個靈魂正在試圖侵占他的身體,想要将他活活擠出這具軀殼。
“呼……”
“呼……”
急促的倒氣聲替代了淩亂的話語。
“江闕……”
宋野城的呼喊變得缥缈遙遠、混沌不清,逐漸被那劇烈的耳鳴掩蓋,隔絕在了他支離破碎的意識之外。
尖銳巨響幾乎要沖破耳膜。
混亂的記憶扭曲撕扯。
終于,當一切轟響戛然而止時,他只覺眼前一黑,支撐不住地向後倒去——
“江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