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厄運
都說春雨貴如油, 但銀嶺的這場春雨卻偏偏像是富商大賈開倉放糧般,慷慨闊綽地連着下了好些天。
好在電影拍攝并不像砌磚蓋樓,非得按照嚴格順序從底到頂一層層蓋起, 它更像是拼圖, 把整個劇本拆分成無數圖塊,最後通過剪輯加工拼湊成完整的一幅,過程中先拍哪些後拍哪些都很靈活,哪怕上來第一場就直接拍結局也沒什麽問題。
所以既然天氣暫時不适合拍外景,莊宴就幹脆把後面的內景戲往前挪了些,尤其是能在山莊取景的內景戲,都直接拎到了這些天來拍。
別墅區1號裏的戲還有幾場沒拍完。
這幾場本該和上次那些家庭戲連續拍攝, 但因為那天晚上許意和徐妙有一場母女戲要去市裏預定好的場景拍,而當時齊先韻又還沒到銀嶺,所以剩下的幾場才被順延至今。
這幾場戲在劇本中的時間跨度比較大, 其中最近的一場銜接的是宋野城和齊先韻在天橋拍的那場初遇——
方至那晚回家後就已經把算命先生忘到了九霄雲外, 畢竟那對他而言不過是個走在路上無足輕重的小插曲,連費點腦細胞去細想都覺得沒必要。
他比較在意的還是工作調動的事。
不過他并沒有立刻跟喬敏商量, 而是先在女兒臨睡前開玩笑般問了她一句:“寶貝,如果有個很好的學校, 但是離家很遠, 需要轉學去別的城市,你願意去嗎?”
小姑娘壓根就沒好奇“很好”的學校到底有多好,只問:“你和媽媽也去嗎?”
方至假設道:“如果爸爸去,媽媽不去呢?”
小姑娘撇嘴想了想,很快便憂慮道:“那媽媽一個人在家多孤單啊?我也會很想她的。”
方至認同地點了點頭, 又道:“那如果爸爸媽媽都去呢?”
這回方喬思考的時間長了不少, 表情也嚴肅了許多, 眼珠緩緩左轉右轉了半天,終于還是皺眉道:“我們能不去嗎?”
“為什麽?”方至道。
小姑娘老神在在地嘆了口氣:“我要是轉學了,汪小毅肯定又要哭鼻子,姚姚也會舍不得我,我的好朋友都在這裏,學校裏的老師我也都很喜歡,還有門口的門衛孫爺爺,樓下賣豆腦的小花阿姨……我要是走了,不就見不到他們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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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番話,方至沉默了良久。
半晌後,他忽地釋然般輕笑了一下,因為他居然發現,他從始至終糾結的問題其實根本就不是重點——
人們形容一個人在某地長久生活時,總愛用“紮根”這個詞。
這個詞其實很精準。
當一個人在某座城市生活久了之後,會漸漸熟悉這座城市的每一條街道、每一幢建築,會在很多角落留下自己走過的痕跡,與周圍的人産生千絲萬縷的聯系,發生各種各樣、或長或短的故事。
那些足跡、人脈、故事就像是從體內抽出的根須,将一個人與一座城緊密相連,令他在聽別人提起這座城市時,想到的不僅僅是一個地名,而是如雪花般紛至沓來的、充滿歡笑淚水的回憶。
所謂“鄉情”大抵就是由此而生。
方喬從記事時起就在這裏長大,即便如今的她還只能算是棵小樹苗,但卻也早已在這座城市生出了細嫩的根須。
帶她離開便等同于是在斬斷她的根須,無論将她移栽去何處,根須折斷時必然是會痛的。
這些割舍在大人看來或許只是換取優質生長環境的代價,是有利的、值得的,但事實上,值不值得又究竟應該由誰,以怎樣的标準去定義?
如果只是一廂情願地替她認為值得,替她做出決定,那何嘗不是一種自我感動的、無視對方意願的“為你好”?
想通這些之後,方至沒有再多說下去,他輕柔地拍了拍方喬的腦袋,給她掖好被子後輕輕道了聲晚安,而後便轉身離開了她的房間。
這一場結束後,劇本中所有發生在這間公寓裏“暴風雨前寧靜”的部分都已經完成。
因為劇情的突然轉折,方至的人物狀态将發生巨大的變化,除了內在的心理變化之外,最直觀的就是他外形上的改變。
此時,三樓化妝間中。
宋野城和徐妙都坐在化妝鏡前,為下一場戲做妝容調整。
下一場齊先韻也有戲份,只不過他的妝發和在天橋那天無異、比較簡單,剛才趁着他們拍上一場時就已經做完,所以此時正坐在旁邊,一邊和助理閑聊一邊等着他們。
宋野城的服裝已經從先前的暖色調換成了冷色調,化妝師Daisy正在他身邊給他改妝。
看着自己手下逐漸成型的妝容,Daisy糾結了一會兒,忽然意味不明地皺了皺眉:“宋老師,我都要開始懷疑自己的化妝水平了。”
宋野城頂着一張被妝容渲染得蒼白消瘦的臉從鏡中看向她:“為什麽?”
“我明明是奔着滄桑憔悴化的呀?”Daisy拿着粉刷滿臉哭笑不得,“結果現在看着還是這麽帥,這可怎麽辦哦?”
周圍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旁邊座椅裏的徐妙刷拉一下好奇地扭頭過了頭,宋野城察覺到她的目光,也轉頭看去,沖她擡了擡眉:“怎麽樣,帥嗎?”
徐妙一本正經地盯了他片刻,為難地嘟了嘟嘴:“嗯……好像和之前不一樣了,但還是……有點兒帥!”
她這句“有點兒”把人逗得不行,滿屋子都樂得前仰後合,旁邊的齊先韻滿臉爺爺看孫女般的慈祥笑了半天,逗她道:“什麽叫‘有點兒帥’啊?”
徐妙冥思苦想般轉着眼珠:“嗯……不拍戲的時候是‘超級帥’,拍前面那些的時候是‘帥’,現在是‘有點兒帥’!”
江闕坐在宋野城身後不遠處,聽着徐妙這番話,看着鏡中宋野城的妝容,不得不承認雖然她的形容不那麽準确,但階段劃分得還是挺清晰的。
如果說平時的宋野城是那種自帶貴公子氣的英俊潇灑式的帥,那麽他先前扮演方至時的妝容就是那種遮掩銳氣後平易近人的帥。
而現在的他,被偏白的粉底淺化了膚色,兩腮和眉骨下都掃上了修容,陰影造成的深陷感使他的輪廓更加棱角分明,再加上下颌多出的一層胡茬似的青灰,看上去就帶了些成熟、堅硬又冷峻的味道。
帥還是帥,但帥出的氣質已然不同。
這種氣質和之前相比多少有些冷硬,在成年人看來會覺得這是一種歷經打磨的厚重感,但在孩子看來或許就有些過于嚴肅了,所以徐妙才會有“還是帥,但不如之前帥”的感覺。
江闕自顧自地琢磨着,都沒發現宋野城早已從鏡中看向了他:“白老師?”
“嗯?”江闕這才回神。
宋野城道:“你覺得呢?”
江闕一時沒能明白他問的是“覺得”什麽,便聽旁邊Daisy道:“對啊,白老師覺得呢?現在這個妝能行嗎?會不會不夠憔悴?要不我再繼續調整一下?”
江闕站起身,走到宋野城身後,雙手搭在椅背上,在鏡中把他的妝容又認真觀察了一遍,這才回答道:“不用,現在這樣就很好。憔悴本來就不是單靠化妝表現的,需要神态表情的配合,等他入戲以後狀态會和現在完全不一樣,那時候效果才能出來。”
這番話就相當于在說“不用擔心,他這是還沒開始演,等開始演你就知道有多到位了”,惹得宋野城忍不住暗自愉悅了一下,心說他對我演技還挺有信心。
Daisy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但看表情似乎還不是很确信,宋野城見狀揶揄一笑,像是要幫江闕的話做證明似的,随手打了個響指:“來,給你變個魔術。”
Daisy還沒來得及問什麽魔術,便見宋野城已經對着鏡子閉上了眼。
三秒後。
宋野城輕輕掀起眼簾,卻又沒有完全睜開,像是乏力般只擡到約莫五分之四處,眸底的神采散去了大半,僅餘絲絲縷縷失望和頹然交織的情緒。
那一瞬間,整個化妝間的空氣都像是陡然靜止了一般,距離他最近的Daisy甚至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然而這還不是全部。
除了眼中的情緒外,宋野城眉頭自然低垂,雙唇微微輕啓,仿佛面部的每一塊肌肉都配合着松了力道,唯有側頰包裹的下颌骨現出了明顯銳利的線條。
短短幾秒間,屋裏所有人都被他帶入了一種凝重、壓抑又彷徨的氛圍,胸口像是壓上了一塊巨石,一點點掠奪着所剩無幾的呼吸。
就在他們逐漸沉浸于這種氛圍,幾乎都要忍不住開口勸慰他時,宋野城倏而挑眉一笑,剎那間所有神采盡數回歸:“怎麽樣,這回放心了嗎?”
Daisy如夢初醒般狠狠一拍手,長舒一口氣捂着胸口道:“天哪,我剛都快喘不過氣了!這哪是魔術?這簡直就是邪術吧?我現在覺得化妝都是多餘的,直接給你全卸了都行!”
這倍顯誇張的說法絲毫也沒能讓宋野城不好意思,畢竟別的事不敢說,論演技他還真就從來沒虛過。
不過他也沒去接這話茬,而是視線一轉,從鏡中看向了江闕,眼中熠熠光彩仿佛孔雀開屏,屏上刷刷寫着四個大字——
我、厲、害、吧?
江闕差點被這眼神逗笑,好險才壓住了上揚的唇角,但藏在眼底的笑意卻怎麽也兜不住,稍不留神就從眼梢滿溢了出來,繼而就那麽分毫不差地、被鏡中的宋野城接了個正着。
妝容完全修整好後,所有參演人員和工作人員紛紛下到二樓卧室,為即将開始的拍攝做好了各自的準備——
《尋燈》的轉折出現公司調任事件之後。
當晚從方喬房中離開後,方至就已經完全打消了帶她轉學的念頭,他甚至幹脆就沒和喬敏提起這件事,第二天上班時直接答複領導,婉拒了這次調任的安排。
這件算不上風波的小事就這麽被他翻了篇,生活很快重新回到了正軌,上班,下班,買菜做飯,接送女兒上下學,和從前一樣雖不算多麽精彩,卻也平靜溫馨。
然而,就在他以為生活會就這麽一直安穩下去時,命運卻和他開了個巨大的玩笑。
那是一個周末的下午。
方至和喬敏都在各自公司加班,方喬原本在少年宮上她的繪畫課,不料老師中途臨時有事提前結束了課程,她便就近去了少年宮附近喬敏所在的公司,準備等她下班後一起回家。
喬敏從事的職業是樣板房裝修設計,那天剛巧要去一處新樓盤做設計前的數據統計,見方喬來了便帶她一起去了目的地,打算收工後從那裏直接回家。
變故就是在新樓盤裏發生的。
就在喬敏和同事忙于樣板房的測繪事宜時,獨自在旁玩耍的方喬從尚未完全封閉的八樓陽臺墜落,當場身亡。
這突如其來的厄運如晴天霹靂般,将原本平靜的生活擊得粉碎,剜骨錐心的疼痛和沉重巨大的打擊令原本對未來充滿希望的方至在短短幾天內便已形銷骨立、憔悴不堪。
深夜,裝修粉嫩的兒童房中。
床頭燈的微弱光線堪堪籠罩着床邊一隅,而在房間角落、微光無法觸及的地方,方至穿着很久沒換的襯衣,單腿彎曲坐在牆根,垂眸凝望着手中的相框。
旁邊的煙灰缸裏堆滿了髒亂的煙頭,皺巴巴的襯衣歪斜着耷拉在身上,他的胡茬已經很久沒刮,蒼白消瘦的面容将眼底密布的血絲反襯得像是要滴出血來。
相框中,背景是游樂場巨大的過山車,被方至和喬敏托在雙手搭成的“轎子”上的方喬戴着尖尖的彩色法師帽,握着一支粉色棉花糖,笑得如同一朵新綻的向日葵。
方至盯着那燦爛的笑容,嘴角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微微彎起,但那弧度很快便被驟然席卷而來的疼痛淹沒,就那麽冰冷僵硬地凝滞在了唇邊。
陣陣緊縮的心髒帶來了強烈的麻痹感,将他通紅眼眶中氤氲的水霧倏然凝結,令他再也無法抑制般仰頭抵上了牆面,哽咽着閉上雙眼,斷斷續續地顫抖着嘶出了一口炙熱的濁氣。
這已經是他獨自待在方喬房間的不知第多少個夜晚,從得知噩耗的那一刻起,他的整個世界都像是陷入了深不見底的漩渦之中,颠颠倒倒混沌不清。
時間像是只有短短幾日,又像是漫長得永無盡頭。
綿延不絕的疼痛幻化出悲傷的泥沼,那些從泥沼中伸出的血色尖爪如藤蔓般扼住他的咽喉,纏繞他的軀體,勢要将他留在泥潭之底,與無邊的黑暗共赴沉淪。
他和喬敏在喪事結束後就沒有再說過一句話,并不是因為怪罪或遷怒,只是他突然間就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個曾經無話不說的枕邊人。
而喬敏也像是心領神會一般,就那麽保持着和他如出一轍的沉默,獨自在主卧中待了數不清的日夜。
兩道門板隔出了兩個世界,兩個既沉重又灰暗、既相同又不同的世界。
床頭的鬧鐘嘀嗒輕響。
秒針一格格輕輕掃過,一點點模糊着現實與虛幻的分界。
不知過了多久,方至僵硬的脊背終于漸漸松弛了下來,就那麽保持着仰頭抵在牆面的姿勢陷入了半夢半醒的迷離之中。
靜。
很靜。
連秒針的嘀嗒都已消失不聞。
“爸爸……”
亦真亦幻的呼喚傳入耳中,在寂靜的房間裏顯得空靈幽遠。
“爸爸……”
方至迷茫地睜開眼,朦胧間看清微光裏逐漸現出身形的女兒後,他先是錯愕地呆愣了一兩秒,繼而眼中迸發出了難以置信又驚喜的光彩:“喬喬?”
“爸爸,”方喬就站在房間正中,笑容如照片中一樣燦爛,“你想我了嗎?”
“喬喬,你怎麽……”方至幾乎有些語無倫次,立刻曲起腿想要起身,但長久維持同一個坐姿的麻木令他從軀幹到四肢都有點不聽使喚,身子剛撐起到一半腿就往旁一滑,堪堪用手撐住了地面才沒有倒下。
但此時的他已經顧不上許多了,就着這個狼狽的姿勢手腳并用地胡亂撐起了身,幾乎有些趔趄地強行爬了起來。
然而他甫一站直,剛擡起頭,還沒來得向女兒靠近,便見一抹鮮紅從女兒額角緩緩滲出,順着鬓邊直直淌下。
随着那抹鮮血的下落,女兒原本笑靥如花的面容一點點冷淡了下去,繼而變得像是麻木、又像是漠然,眼神中幾乎帶了幾分森然幽怨的意味:“爸爸,你為什麽不要那盞燈?”
話音未落,更多的鮮血從她頭頂,耳廓甚至眼眶中滲透出來,毒蛇般絲絲縷縷滑過她稚嫩的面頰,在她臉上織出了一張悚然可怖的血色蛛網:“你為什麽不肯救我?”
森寒诘問利如冰錐,将方至整個人都戳定在了原地,他就那麽呆呆看着女兒逐漸被鮮血覆蓋的臉,好半晌才如同驚醒般倉皇地向前兩步:“不,不是的喬喬,爸爸沒有不肯——”
話音戛然而止。
因為眼前已然空無一人。
“喬喬?”方至錯愕地喚着她的名字,繼而驚慌失措地環顧整個房間,腳步毫無章法地淩亂了起來,“喬喬……喬喬?!”
沒有半點回音。
周遭空氣仿佛剎那被凍結,充斥着死一般的寂靜。
就在這時,身後忽然傳來了一聲充滿嘲弄意味的蒼老笑聲。
方至像是預感到了什麽,閃電般唰然回過身去,只見原本方喬站立的地方赫然換上了另一個人——那個僅有一面之緣的算命先生!
老頭還穿着當日天橋上的衣衫,手裏捧着那盞被方至毫不留情拒絕的蓮花燈,滿臉都是毫不掩飾的戲谑與憐憫:“我說過的,小夥子,你會後悔的。”
方至的瞳孔急劇顫栗,随即怒不可遏地嘶吼道:“你把喬喬弄哪去了?!”
老人譏诮地哼笑了一聲。
方至瘋狂地朝前撲去:“你把她還給我!”
就在他堪堪要抓到老人時,老人瞬間消失,令方至驟然撲了個空。
笑聲從身後響起,方至腳步急剎,立刻轉身再次猛撲而去:“聽見沒有!把她還給我!”
老人肆無忌憚的笑聲在整個房中回蕩。
每當方至就要撲打到他時,他總能眨眼間消失無蹤,緊接着又重新出現在另一個角落,讓方至一次又一次的徒勞沖撞顯得既狼狽又可笑。
“把她還給我……還給我!”
方至神經質地一遍遍喊着,時而喃喃時而咆哮,如困獸般左突右撞,得到的回應卻只有萦繞耳畔的無情嘲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就在那笑聲一浪高過一浪,尖利到幾乎要沖破耳膜之時,整個世界陡然天旋地轉——
咚!
坐在牆邊的方至後腦重重地在牆上磕出了聲響,緊接着猝然驚醒,胸口劇烈起伏,急促地連連倒了幾口粗氣,終于從那詭異可怖的噩夢中回到了現實。
随着突突狂跳的心髒漸漸趨于平息,随着他粗重的呼吸聲慢慢減弱,整個房中再次陷入了針落可聞的寂靜。
然而就在這片寂靜之中,他看着眼前空空蕩蕩的房間,想起那海市蜃樓般不複存在的嬌小身影,突然意識到原來現實竟比噩夢更加殘酷——
不留一絲痕跡和餘地的、清醒的殘酷。
濃重的悲哀從心底湧起,裹挾着自責、悔恨、痛苦和無數沉重的情感,蔓延至四肢百骸,繼而令人寸斷肝腸。
他緩緩彎下腰去,如同一只不願面對現實的鴕鳥般将頭埋進了手肘,雙拳緊緊攥握,青筋一根根凸起,就那麽顫抖着、崩潰卻又無聲地痛哭了起來。
“Cut。”
不知是不是因為氛圍太過壓抑,莊宴叫停的聲音都比平時低了不知多少度。
宋野城依然埋首坐在牆邊,其他人也都還沉浸在悲傷的情緒中,甚至有幾個都已經跟着紅了眼眶,眼見着就要潸然淚下。
江闕心中同樣像是被巨石壓住了一般,沉重得幾乎有些窒息,他低頭微微松了口氣,好容易才将那重壓慢慢卸下。
稍覺輕松了些後,他重新擡起頭,剛想過去跟宋野城說說話幫他緩解一下情緒,就見宋野城已經單手往地上一撐,麻利地一躍而起,大步走到場邊抱起徐妙轉了個大圈:“殺青了小寶貝兒!開不開心?”
方喬墜樓的那場戲徐妙早在拍家庭戲那晚就和許意一起去市裏拍完了,所以現在這場已經是她在這部電影中的最後一場戲,也就是說今天是她殺青的日子。
殺青是該慶祝不假,但宋野城這驚神泣鬼的情緒轉換速度把所有人都打了個措手不及,活像是眼睜睜看着個胸配紅花喜笑顏開奔赴瓊林宴的狀元郎騎着快馬闖進了擡棺出殡的送葬隊。
正被他舉高高的徐妙癟着個小嘴,泫然欲泣地看着他,像是立馬要掉眼淚似的。
“喲,怎麽了這是?”宋野城絲毫沒有罪魁禍首的自覺,還被她的表情吓了一跳,趕緊蹲身把她放回了地上,“我勒疼你了?”
所有人:“……”
不是的哥,你能讓我們稍微緩緩嗎?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樣能把精分诠釋得如此淋漓盡致的好嗎?
徐妙終于還是沒能剎住車,嘤咛一聲撲上去摟住了宋野城的脖子,在他肩頭一邊掉眼淚一邊抽抽噎噎:“你演……得太……慘了!看着……好難……過呀……”
雖然明明應該很傷心,但她亂七八糟的斷句和委屈到變形的模樣實在太有喜感,惹得所有人都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
宋野城也被這活寶弄得哭笑不得,趕緊拍拍她的背:“哦好了好了,不哭不哭了啊,那都是假的,你看你都殺青了對不對?我們還給你準備了小驚喜呢……”
江闕聽着他輕聲細語地溫柔哄勸,看着他耐心地輕拍着徐妙的後背,情不自禁就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幾乎相同的一幕。
畫面交疊間,他心中被一絲暖流緩緩撫過,連帶着唇角和眼梢都暈出了溫柔的餘韻。
氣氛就這麽重新回歸了活躍。
雖然徐妙只是少兒演員,雖然她的戲份其實非常少,但劇組還是像模像樣地給她備了花束和蛋糕——粉粉嫩嫩的滿天星,可可愛愛卡通系的水果巧克力蛋糕。
衆人湊着熱鬧,就在別墅裏給她來了個簡短的殺青趴,陪她合了影吃了蛋糕,還給她送了好些小禮物。
等她被媽媽接走後,莊宴又留宋野城補了兩個單人的中景鏡頭,直到夜色已深才全部拍完準備收工。
豆子拉着宋野城不知在說些什麽,江闕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發現已經接近十點。
就在這時,靜音的手機屏幕上恰好跳出了一條微信消息。
江闕随意定睛一看,不由有些愣怔:
【賀景升:四月底了我的哥!哪天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