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案例
半小時後。
宴會廳三樓包廂。
“這位就不用我多介紹了吧?——你大名鼎鼎的白老師。”
圓桌旁, 宋野城坐在左鑒清和江闕中間,翹着拇指朝左鑒清道。
他并不知道這倆人已經在大門口有過了一次短暫友好的“親切交談”,這會兒還在盡職盡責地履行着自己引見的職責。
左鑒清還沒來得及開口, 宋野城已經扭頭轉向了江闕, 伸手拍着左鑒清的肩膀道:“這我發小左鑒清,精神科專家,專門研究精神病的。”
江闕剛要點頭,只聽宋野城繼續道:“研究對象也包括他自己,你以後要是想寫這類題材可以跟他交流交流,他發病經驗非常豐富。”
江闕:“……”
左鑒清:“……”
宋野城跟左鑒清打小就習慣了互怼,相愛相殺一直持續到左鑒清出國深造。這兩年沒人打嘴炮的日子讓宋野城倍感無趣, 于是今天一見面就立馬開啓了過嘴瘾模式。
然而他卻偏偏忘了,能跟他鏖戰多年還勝負難分的對手也絕非等閑之輩——
就在他得勝将軍般扭回頭,準備迎接左鑒清的死亡凝視之時, 只見左鑒清對着他彎起嘴角邪魅一笑, 意味深長地伸手拉開了旁邊座位上放着的背包,從裏面緩緩拿出了兩樣東西。
目光觸及那兩樣東西的剎那, 宋野城的表情發生了堪稱戲劇性的變化,就仿佛一只彎嘴微笑的柴犬突然變成了呆滞瞪眼的貓頭鷹——
那是他中午信口雌黃地跟江闕說完“我朋友是你書粉所以想約你吃飯”後, 特意讓左鑒清在路上買來扮演“書粉”的書。
此時此刻, 他恨不得倒回十秒前捂住自己欠兒吧唧的嘴,然而這顯然已經不可能了,于是只見他閃電般伸手“啪!”地按住了左鑒清手裏的書,十分刻意地笑着責備道:“你看你這是幹什麽,飯還沒吃呢你就急着要簽名?總得讓白老師先歇會兒吧?”
他身後的江闕甚至都還沒來得及看清書名, 聽到這話簡直莫名其妙, 心想人家只是拿出了兩本書而已, 你怎麽知道人家是要簽名?萬一不是多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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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宋野城已經無心理會自己這舉動有多少槽點了,他正在專注地一邊用眼神朝左鑒清舉白旗一邊傳遞“兄弟,有話好說”的意思。
左鑒清要笑不笑地看着他,滿臉都是抓住了對手命脈的胸有成竹,裝腔作勢道:“唉——沒辦法,畢竟我發病經驗‘非常豐富’嘛,這一發起病來我容易控制不住我自己。”
宋野城活活噎了半晌,終于還是在左鑒清那憐愛又鼓勵的目光中忍辱負重地遞交了最終的投降書:“怎麽會?——你聽錯了吧?我說發病經驗豐富的那是我自己,你左大專家英明神武懸壺濟世妙手回春怎麽可能發病呢?別鬧。”
雖然左鑒清知道他這整段話只有“別鬧”倆字是發自真心的,但卻還是見好就收地放過了他,終于大發慈悲地轉向江闕,彬彬有禮道:“白老師,一會吃過飯方便給我簽個名嗎?”
宋野城“咻——”地暗自松了口氣,而旁觀完這出稀奇古怪鬧劇的江闕此時想的是:這倆其實都不怎麽正常吧?
他不是沒看出來左鑒清似乎是抓住了宋野城某個把柄,甚至那把柄還和他的書有關,只是一時半會兒還判斷不出具體是什麽。
不過他倒也沒有深究,只不失禮貌地應道:“好。”
正在這時,包廂門“咚咚”響了兩聲。
宋野城幾乎是迫不及待又感激不盡地朝門口道:“進來!”
推着餐車進來上菜的服務員仿佛氣氛調節器,一邊上菜一邊口若懸河地給他們依次介紹菜品,等到所有菜全部上齊,服務員禮貌地說着“慢用”退出去時,包廂裏已經重新充滿了活潑又輕松的氣息。
“來來來,吃飯吃飯。”
宋野城伸手一推轉盤,把桌上的那盤蘆蒿轉到了江闕面前,擡了擡下巴示意他嘗嘗,然後轉向左鑒清随意道:“你之前不是說遇到幾個奇葩案例要說給我聽?都什麽案例,有多奇葩?”
江闕看着面前那盤蘆蒿稍微愣了愣,随即用筷子夾了幾根到碗裏,頓了頓,又夾了幾根,而後才跟着宋野城看向了左鑒清。
“哦,也不能說奇葩吧,”左鑒清低頭吃了口菜,“主要就是印象比較深。”
“嗯哼?”宋野城示意他繼續。
左鑒清本來想說你白老師還在這,咱倆總聊我的事是不是不太合适,結果轉頭卻見江闕也正期待地看着他,似乎還挺感興趣的模樣。
“行吧……那我就說說?”
左鑒清也不再推脫,想了片刻後清了清嗓子,開口道:“先前在英國的時候有個患者,說自己經常能看到鬼,把他家裏人吓得夠嗆。後來我跟他聊天,他說他每次看到的鬼都是同一個。我就問他看到的是男是女,長什麽樣。他說是個女的,金色短發,穿着深藍色背帶褲,背着米色的包,脖子上有紅痕,全身都在滴水。我又問他最近還能不能看見,都是在哪看見的,他說——”
尾音被他拖長了語調,惹得旁邊兩人都定定看向了他,左鑒清這才慢悠悠道:“能看見,她現在就在你身後。”
宋野城冷不防噎了一下:“……你丫到底是說案例呢還是說鬼故事呢?”
江闕追問道:“然後呢?”
左鑒清喝了口茶,道:“然後我就回頭看啊,後面當然沒有人。我就問他,那她有沒有跟你說過話?他說有,說那個女人一直在重複同一句話——‘My boyfriend tried to strangle me’(我男朋友想掐死我)。”
左鑒清似乎還挺有說故事的天分,雖然只是不加修飾的平鋪直敘,但卻把重點語句的那種森然感模仿得淋漓盡致。
“半個月後當地警方接到報案,說郊區公園的湖裏漂上來一具女屍,外貌衣着特征和他描述的完全吻合,法醫鑒定結果顯示她是被掐頸窒息而死後、被捆上巨石抛屍入水的,而經過偵查發現兇手真的是她男朋友。”
宋野城狐疑地皺了皺眉:“他會不會是目擊者,看到了行兇過程?”
左鑒清不置可否,吊他胃口似的反問道:“那他為什麽會知道兇手和被害人是男女朋友關系?”
宋野城不假思索道:“說不定兇手動手前和被害人發生了争執,他通過兩人争吵的內容判斷出了他們的戀愛關系?”
左鑒清高深莫測地撇了撇嘴:“原本我也是這麽想的,但後來警方确定了兩件事:第一是案發當天這個患者在外地出差,全程都有人證或各種監控證明,沒機會目睹犯罪過程;第二件事就比較離譜了——這個患者和我進行那次對話的時間,比案發時間整整早了一個星期,也就是說他聲稱他看到鬼的時候,兇殺案還沒有發生。”
這第二條聽上去确實有點驚悚,以至于宋野城也不由愣怔了一下。
然而他的腦子卻轉得飛快,不消片刻就找到了新的思路:“那會不會是他跟兇手認識,提前就知道他要殺人,或者是跟死者認識,知道她已經被男朋友糾纏上了?這不就也能解釋他為什麽知道兩人是情侶關系了?”
左鑒清點了點頭:“邏輯沒毛病,我也這麽想過。但是警方調查的結果是他和這對情侶中的任何一個都沒有過交集,或者說,沒有過能被證明的交集,至少他和兇手都拒不承認與對方相識,而警方也沒找到能證明他們之間有關聯的證據。”
他頓了頓,又道:“而且這當中其實還有一個我比較在意的問題——就算他提前知道兇手預定的殺人時間、地點和手段,也不太可能輕易預料到被害人當天的穿着。當然了,也不能排除被害人平時就喜歡那麽穿,或者兇手約她見面時要求她那麽穿的可能。”
宋野城點了點頭,琢磨片刻後也沒再繼續質疑,畢竟這種遠在異國他鄉發生又不能親手探查的事,就算找到再多疑點也沒什麽實際意義。只不過,他發現江闕似乎問完那句“然後呢”之後就再沒開過口,于是饒有興趣地轉頭問道:“白老師怎麽看?”
問出這句話的同時,他目光往下一瞥,發現江闕碗裏那些蘆蒿果然已經吃完了,于是搭在桌上的手不動聲色地輕輕一劃拉,把轉盤轉了小半圈,讓那盤蘆蒿又重新回到了江闕面前。
江闕敏銳地注意到了這個細節,但因為宋野城問他怎麽看,而左鑒清也正等着他開口,于是也沒顧得上細想這個,轉頭答道:“其實我比較想知道那個患者後來怎麽樣了,還能看到那個女生麽?”
左鑒清搖了搖頭,哂笑道:“據他自己說,自從兇手落網,那個女生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而我們對他做出的精神鑒定也顯示他的精神狀況并無異常,所以後來當地傳說的很多版本都是類似于‘鬼魂鳴冤’那種,畢竟現在的人都比較喜歡獵奇麽。”
江闕沒再多問,态度不明地點了點頭,又道:“還有什麽別的案例麽?”
“有啊,案例那可多了去了。”
左鑒清笑着朝桌上晃了晃筷子示意倆人繼續吃,然後一邊夾菜一邊道:“還有一個美國的患者,明明才二十二歲,卻在一次車禍後聲稱自己曾參加過19世紀的南北戰争。”
“他說他效力于北弗吉尼亞軍團的騎兵團,在弗雷德裏克斯堡戰役中身受重傷,但卻沒有得到及時救治,被遺落在屍橫遍野的荒原上躺了整整兩天,最後精疲力盡地閉上了雙眼,再醒來時就出現在了這裏……”
兩小時後。
山莊園林區。
此時夜色已深,寂靜的園林中亮起了光線柔和的景觀燈,湖上蜿蜒曲折的廊橋內,宋野城和江闕正并肩往後山的方向行去。
左鑒清明天一早就要走,而下半夜還要參加一個跨國視頻會議,所以為了方便,直接住進了接待大廳樓上的賓館,沒跟他們往後山這邊來。
廊檐下懸挂的複古镂空燈籠投射出剪紙般的斑駁碎影,将朱紅廊柱與兩人緩步前行的修長身影都裝點得仿若窗花。
轉過一處折角後,江闕忽然偏頭問道:“他真是我書粉?”
剛才吃完飯的時候,他們仨沒有一個想起了簽名的事,最後還是服務員追出包廂說他們忘帶了兩本書,左鑒清才如夢初醒般連忙找江闕簽了名。
宋野城冷不防被問得一怔,下意識就想回答“當然”,但不知是不是因為此時夜闌人靜的氣氛實在太好,而江闕望向他的漂亮眼珠在燈影下又太過明澈,以至于他竟然覺得在此刻說謊是一種罪過,遲疑了片刻,終于還是在江闕的注視中放棄抵抗似的笑了起來:“不是。”
江闕也跟着淡淡一笑,似乎對這個答案早就心中有數,一邊緩步前行一邊道:“所以那兩本書是你讓他買的?”
反正都已經說了實話,宋野城索性也就沒再遮掩,爽快地承認道:“嗯,他是我最好的哥們兒,我其實就是想介紹你們認識一下,但又覺得你可能不太習慣跟陌生人打交道,所以說他是你書粉,讓他主動一點,想着這樣你壓力可能會比較小。”
江闕沒想到居然是因為這個,不由愣怔了片刻,一時間倒有些不知該作何反應。
然而宋野城似乎也沒打算讓他反應,很快就輕松岔開了話題:“晚上吃飽了沒?”
說起這個,江闕立刻想起了剛才吃飯時就感覺疑惑的事:“對了,這裏為什麽會有蘆蒿?”
蘆蒿這東西并不是全國遍布的常見菜,通常都生長在低海拔地區的濕潤地帶,而且因為季節性比較強,即便在生長地也不是随便哪個餐館都能随時點到的,更不用說現在這個季節、在這種偏僻郊區的山莊裏了。
聞言,宋野城不乏得意地一笑:“你猜?”
他臉上很少會露出這種表情,畢竟他從小就被追捧多年,早就練就了面對各種誇獎贊譽都能淡然處之的本事,鮮少有什麽事能讓他把得意寫在臉上。
見他這副表情,江闕很快咂摸出了些意味,不甚确定道:“你自己買的?”
宋野城笑了笑,沒有搶豆子的功勞:“豆子買的,我讓他在銀嶺找找看有沒有的賣,他找了一下午才找到。”
江闕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猜測道:“你喜歡吃這個?”
宋野城“嘶——”地想了想該怎麽回答,然後像是有點想笑:“不瞞你說,我這才是第二次吃,上一次吃還是好幾年前在江南拍戲的時候。”
江闕有些茫然:“那為什麽突然讓豆子找這個?”
宋野城用挺立眉峰下那雙形狀完美的眼睛促狹又飽含深意地觑了他一眼:“這不是因為覺得你喜歡吃麽?”
江闕愣住了。
沒錯,雖然他現在的狀态完全是“吃飯只為了活着”,但并不代表他沒有自己的喜好——他喜歡的菜屈指可數,而蘆蒿正是其中之一。
但是……
“你怎麽知道?”江闕詫異道。
他們認識的時間本就不長,況且江闕也不是個重視口腹之欲的人,他确定自己絕對不會閑着沒事順口提起自己喜歡吃什麽。
宋野城噙笑不語,就那麽充滿暗示地看着他,賣關子似的道:“你自己回憶回憶?”
江闕:“?”
他滿臉都是如假包換的困惑,連一貫放松舒展的眉頭都因為冥思苦想而微微蹙了起來,細密的長睫随着疑惑眨眼而輕輕扇動,然而卻半天也沒能想出個所以然來。
宋野城終于欣賞夠了他這難得一見的表情,繃不住輕笑了一聲,提醒道:“你還記得你在《尋燈》原著裏寫方至他們一家三口吃飯的時候,吃的是什麽菜嗎?”
江闕回憶了幾秒,終于露出了微許恍然的神情,然而宋野城卻不等他開口,搶答似的報菜名道:“鹽水蝦,糯米藕,蘆蒿炒肉,冬瓜排骨湯。”
沒錯,江闕在原著裏寫的就是這幾個菜,而劇本裏之所以對這個細節做了改動,是因為這場戲的主要目的是用“剝蝦”表現方至對女兒的疼愛,所以為了方便拍攝,只保留了“蝦”這個菜不變,其他菜都換成了全國通用的家常菜。
“可是……”
江闕還有疑問,而宋野城卻未蔔先知般替他問道:“可是你明明寫了三菜一湯,為什麽我偏偏覺得你喜歡蘆蒿是嗎?”
江闕點了點頭,這确實就是他納悶的。
宋野城再次露出了與先前如出一轍的得意,仿佛十分享受這種解密的樂趣:“因為你在《塵埃》整本書的十二個故事裏一共寫過三次餐桌劇情,別的菜都換了一輪,卻唯獨沒換過蘆蒿。”
這是連江闕自己都沒有注意過的細節,以至于聽宋野城說完後他居然在心裏納罕地問了自己一句:是嗎?
“還有,”宋野城的推理居然還沒完,“雖然其他菜換了一輪,但基本都還是江浙菜居多,再加上你書裏出現頻率最高的樹是香樟和白玉蘭,每次寫到冬天都很少下雪,下了也是很快就化,而寫到夏天又常會出現暴雨、內澇甚至臺風。所以如果我猜得沒錯——你應該是在蘇南或者浙北長大的吧?”
如果說剛才江闕還只是意外的話,那現在就是真實的吃驚了。
雖說宋野城作為演員為了演好翻拍去看原著并不稀奇,甚至會将《塵埃》裏除了《尋燈》和《雙生》之外的其他故事一并看完也不稀奇,但是看本書竟然注意到了那麽多無關緊要的細節,甚至還憑借這些蛛絲馬跡推測出了作者的喜好和家鄉,這是不是也太離譜了?
雖然江闕遲遲沒有回答,但宋野城卻已經從他匪夷所思的眼神中得到了答案,忍不住唇角微彎,挑起半邊眉梢追問道:“所以——到底是蘇南還是浙北?”
他本就是那種從臉型到五官都完全挑不出瑕疵的人,此時在光影渲染下露出這種巧黠的神态那真是說不出的神氣。
江闕忍不住多盯了他幾秒,最後終于在他非要等出個答案般的目光中無奈又服氣地輕笑着妥協:“蘇南,在蘇城長大,大學才來的北方。”
宋野城“原來如此”似的打了個響指,複又想起了什麽:“那你爸媽呢?現在還住蘇城?”
江闕面上略微閃過了一絲黯然,搖了搖頭:“他們出國了。”
宋野城無聲地“哦”了一聲,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倆人初見時的那片待拆筒子樓,好奇道:“那你之前住的那個房子是?”
江闕立刻明白了他指的是哪裏,答道:“那是我租的。”
宋野城有些意外,雖然他不知道江闕的具體收入,但光憑一本熱銷海內外的《塵埃》版稅應該就已經足夠豐厚,即便在首都也不可能買不起房,而就算江闕不想買房只想租住,也不至于需要選擇那麽偏僻又破舊的房子吧?
不過這個問題他也沒有再追問,畢竟江闕的家庭情況比較複雜,而收入這種事又挺敏感,萬一這事還與他的養父母有關,問起來難免會讓他尴尬。
此時曲折的廊橋已至盡頭,岸邊的園林植被樹影婆娑,銜接橋面的是一條曲徑通幽的碎石小徑,兩旁蓮花狀的地燈泛着淡淡白光,星星點點地蜿蜒向前,仿佛一條通往月亮門的靜谧銀河。
踏上碎石小徑後,兩人不約而同地放緩了腳步,看上去就好像不願驚擾了眼前靜美的光景一般。然而實際上,宋野城只是因為難得能享受這種不被外界打擾、悠然安穩散步的機會,而江闕則是因為想到了一些事所以有些走神。
也許是夜色總能給人無限的安全感,又或許是這樣清幽靜谧的環境容易讓人放松身心、胡思亂想,江闕走着走着,腦海中就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了先前餐桌上,宋野城幾次不動聲色地把那盤蘆蒿轉到他眼前的畫面。
宋野城的細心是他沒有想到的,沒想到他會把自己的書看得那麽仔細,沒想到他會讓豆子滿銀嶺去找蘆蒿,也沒想到他給左鑒清安上書粉的身份是為了減輕自己的壓力。
這種感受對江闕來說實在有些陌生,以至于他一時間竟然找不到恰當的方式來形容。
但能夠确定的是,這感受就仿佛一把小小的刷子,将他深埋心底的某些隐秘真相上長久覆蓋着的、保護色般的塵埃輕輕掃去了一層,讓他忍不住生出了一絲“也許說出來也無妨”的念頭。
然而就在這念頭飄然而起時,另一段場景卻如一陣風般吹進了他的腦海,将那本就不甚篤定的念頭吹到了一旁——
那是宋野城和左鑒清讨論案例時的場景。
“在想什麽?”沉默前行了許久的宋野城忽然輕聲問道。
江闕倏然回神,下意識地扭頭看去,剛好迎上了宋野城好奇又探尋的目光。
短短剎那間,他心中的天平晃晃悠悠地左右搖擺了幾下,終于,微微偏向了某個方向——
也許,就算暫時不能和盤托出,也可以嘗試着稍作暗示?
“我在想左鑒清說的案例。”他道。
晚上在餐桌上聊起案例時,江闕基本全程都處于旁聽狀态,從頭到尾也沒發表什麽觀點,以至于宋野城還以為他不是很感興趣,所以此時聽他主動提起,不由略感意外:“怎麽還在想那個?是發現了什麽問題?”
“那倒沒有。”
江闕收回目光,微微垂下眼簾,似乎斟酌了一下措辭,然後才緩緩開口道:“我只是在想,通常我們聽到這類案例的第一反應總是以‘當事人在說謊’為前提,把案例作為懸疑推理去分析破案線索,這種思維方式會不會有點先入為主?”
宋野城稍稍一愣,便聽江闕繼續道:“就拿‘鬼魂鳴冤’的那個案例來說吧,你聽完後立刻就提出了‘他是不是目擊者’的質疑,之後也一直在試圖證明‘他和兇手認識所以才能預知兇案’。而左鑒清也是一樣,他除了提出質疑外,還在敘述過程中多次使用了‘他聲稱’、‘他堅稱’、‘拒不承認’、‘據他自己說’這類明顯表示主觀不信任的詞,顯然也是從一開始就偏向于認為當事人在說謊。”
聽到這裏,宋野城忍不住将他和左鑒清讨論的細節在腦中回憶了一番,發現确實正如江闕所說,與此同時,他也似乎預感到了江闕想表達的意思。
果然下一秒,江闕便已話鋒一轉:“但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有那麽一丁點的可能,他們并沒有在說謊,而是已經如實相告,只是所有人都不願意相信而已?”
這一刻,宋野城終于明白了江闕在餐桌上沒有參與讨論的原因——他并不是不感興趣,相反,他其實聽得很仔細,但卻因為宋野城和左鑒清一直在以質疑的立場進行讨論,而這種立場他無法認同,所以才禮貌地保持了沉默。
說出最後一個字的同時,江闕已經再次扭頭望向了宋野城。
不知是不是錯覺,宋野城竟覺得自己在那雙眼中看到了一絲幾乎可以稱得上忐忑的情緒,仿佛他是下定了很大決心才試探着說出這番話,而自己接下來的回答對他而言至關重要。
這個判斷讓宋野城沒有立刻開口,他沉默着思量了許久,認認真真把這問題在心裏問了自己一遍——
通靈,預知,穿越……諸如此類。
如果有“親歷者”對我“如實相告”,我會選擇相信嗎?
半晌後,他終于嚴謹地得出了答案:“我不否認這世上一定存在某些科學暫時無法解釋的現象,但在我保持現有認知水平的前提下,如果有一天我相信了類似的故事,那應該只會是出于兩種可能。”
江闕沒有說話,靜靜等着他繼續說下去。
“第一種可能是,故事中所有引起我質疑的細節都得到了完美的解釋或證明,讓我再也找不出不信的理由。”
江闕理解地點了點頭:“第二種呢?”
“第二種……”
宋野城微微拖長了語調,轉頭望向他,深邃眸光中多了些恍若溫柔的意味:“那個對我說故事的人,讓我從心底裏就想要信任,所以哪怕他口中的‘真相’再離奇,我也願意試着去相信。”
夜風漸起,葳蕤草木發出沙沙輕響。
皎月穿過重重雲層,将清輝灑進了二人對視的眼底,也将那萦繞耳畔的話語浸染得既像是婉轉隐晦的蠱惑,又像是暗含深意的期許。
良久,江闕終于收回視線,在那溫柔目光裏輕輕點了點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