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周建城平時早上有抽一根的習慣,今天天氣不行,陰天,有風,吹得門發響。
他随便裹個外套坐在門口,打火機剛點上,門口傳來拍門聲,随之還有哭腔呼喚:“村長!村長!嗚嗚嗚村長!”
周建城聽出這聲音是許壯媽的,他應一聲:“來了,大早上的什麽事?”
說着走去開門。
門一打開,許壯媽幾乎是撲進來的,她哭得臉和眼睛都腫,“村長啊!我兒子死了!我兒子死了!”
周建城一頓,臉色沉下,聲音也低,“多了?”
“不是!”許壯媽繼續哭,“他也就三年前多一次,這兩年控制着呢!昨天還好好的,今天早上我沒見到他,找一圈才找到!在井裏找到的!井裏!”
周建城聽到井裏臉色更加嚴肅,他手一抖扔了煙,“什麽時候出去的?”
“昨天晚上,”許壯媽哭着說,“昨天晚飯後出去一會兒,回來本來說睡了,不知道怎麽又跑出去了,就再也沒回來。”
她抓住周建城,“我不信他是多了,我要調監控,村長,給我看監控!”
周建城說:“知道,你別急。”
“我怎麽不急!”許壯媽喊,“那不是你兒子你當然不急!”
周建城低聲呵斥,“讓你別吼就別吼!這兩年外面什麽情況你不知道?非把村裏的人心都吼散了?到時候咱們全部都得死!你明天就能跟你兒子在底下見面!”
許壯媽呼吸一滞,猛地噤聲。
周建城冷冷掃她一眼,把她拽進屋,又探頭看一眼外面,把門關上。
早上也不算特別冷,但是周建城總覺得這風裏夾着刀子,密密麻麻地往他脖子上紮。他不由自主攏了攏外套,縮着肩頸往小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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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壯媽跟在身後,想哭又不敢哭,憋出的泣聲斷斷續續,委委屈屈。
周建城覺得自己也老了,這兩年多多少少開始心軟,尤其村子漸漸沒什麽新生兒,偶爾從電視上看到什麽電視劇,會忍不住地開始有一點點後悔。
盡管他從未表現出來過。
“行了,別哭了,”周建城說,“真有什麽肯定給你主持公道。”
許壯媽本來還能憋着,周建城這麽一安慰她有點控制不住了,眼淚直流。
她跟着周建城走到監控室,一間小屋,裏面架着四臺電腦,每一臺電腦屏幕上都切割出無數畫面,仔細看會發現那是村裏的每一個角落。
監控是實時的。
許壯媽看一眼屏幕,她不由自主看向最大的那一塊,那是從信號塔往下照的一處,一個鏡頭幾乎照了全村,畫面上靜谧,好像真的是一個祥和美滿的村子,偶爾有家戶已經開始做飯,煙霧緩緩飄向上空,朦胧了鏡頭。
就一眼,她恍惚地想起十幾年前,那個時候,鹽霧村還不叫鹽霧村,叫言午村,人人都姓許,窮是窮了點,但勝在和睦。
也勝在活力。
她真的很久沒見到健康的新生兒了。
“村長……”許壯媽忽然怯懦了。
她怕,她怕兒子不是死于意外。
畢竟這幾年,已經有越來越多的人那樣死去了。
周建城似乎明白許壯媽的意思,也沉默了。
許壯媽剛剛還有怯懦,這會兒只剩下委屈和可憐了,她站不穩,一下子跌坐在凳子上,哭聲漸漸從手裏傳出,眼淚順着指縫往地上落。
周建城眯着眼盯看監控畫面,不由自主地想,上一次村裏有人哭喪是什麽時候來着?
有點久了。
想不起來了。
這兩年人人死因都清楚,沒人哭喪,也沒人辦席,都是招呼不打一聲就把人埋了。
埋得也随便。
就河邊挖個坑,或者自家地裏随便一埋。
死人死了,活人也跟着死了。
剩下一村子活死人。
“行了,還是得看看,”周建城壓下心裏忽然翻騰起來的婆娘情緒,“死得清楚是最好。”
許壯媽聽到這話心裏不是滋味,但是也清楚他說得有理。
倘若死得不清不楚,怕是整個村都不得安寧。
監控時間往回調,最先調到淩晨,畫面上有人,周建城眯眼:“這誰?”
許壯媽伸頭看,她眼神不好,看很久才猶豫着說:“好像是許午遇?”
“許午遇?”周建城對許午遇的印象還停留在他剛來的那會兒,人人都誇村裏有個厲害的小夥子,後來許午遇出去上學,他漸漸忘了這號人,直到三年前……
細細想起來,這三年,許午遇存在感可不強。
“他大半夜跑出來做什麽?”周建城說。
許壯媽搖頭。
眼下也不是追究許午遇大半夜做什麽的時候,周建城繼續把監控往前調,十一點的時候,忽然看見了許壯。
還有許午遇。
許壯拽着許午遇的手,似乎在說什麽,但是很快,許午遇就先走了。
許壯就那麽看着許午遇,沒多久也走了。
看上去和許午遇沒有任何關系。
周建城緊緊盯着,看到許壯走着走着,路過柴火垛時忽然被吓一跳,周建城和許壯媽也跟着吓一跳。
只見畫面裏許壯吓地後退,一個瘦高的人從柴火垛竄出來,他張牙舞爪,步伐淩亂,像個神智不清的鬼。
別說身臨其境的許壯,就是周建城看一眼都覺得慎得慌。
“誰?”周建城猛地站起來。
許壯媽也臉色蒼白,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傻、傻條?!”
“傻條?”周建城這才想起來。
這傻子确實常年人不人鬼不鬼的。
他媽的,周建城低罵一聲,順手按了二倍速快進。
畫面裏,許壯顯然被吓得不輕,抓着傻條揍一頓,傻條不怕挨,還跟着許壯瞎轉悠,許壯不知怎麽回事,忽然不走了。
只見他從口袋拿出一小包東西,在傻條臉前晃了晃,傻條像是好奇,伸手去搶,許壯像逗狗一樣晃來晃去。
直到傻條急了,一把抱住許壯。
許壯和傻條周旋了好一會兒,不得不主動服軟,他當着傻條的面把東西拆了,然後伸手捏出一點給傻條讓傻條吃,傻條嫌棄,不停地推,許壯不耐煩地踹了傻條一腳,把東西塞自己嘴裏了。
傻條歪着頭看許壯,像在好奇這東西到底是什麽。
許壯不再與他糾纏,擺擺手要走。
傻條也覺得沒意思,又晃回了自己的柴火垛。
就這樣,畫面再沒任何動靜。
可沒幾分鐘,許壯忽然又跌跌撞撞跑回了畫面裏,這次張牙舞爪的變成了許壯,他往地上倒,往柴火垛倒,吵醒了傻條。
他又爬着往河邊去。
那口井,就在河邊。
周建城和許壯媽眼睜睜看着許壯晃到河邊,村裏人都知道傻條怕井,傻條拖拽着許壯不要他往井裏去,甚至主動趴在井口像是怕許壯失足落井。
可這個時候許壯像完全不清醒,傻條左右攔不住,就在傻條再次抓許壯的時候,許壯掉進了井裏。
那麽一個活生生的人,瞬間消失在夜色裏。
傻條明顯怕了,先是抱着頭在井邊縮一會兒,然後又跑回了柴火垛。
前因後果,清清楚楚。
許壯媽眼睛瞪得很大,似是不願承認一樣。
周建城理解她的心情,但是該處理的事情還是要處理,他站起來,“行了,清楚事情怎麽發生的就好。”
許壯媽還是不敢相信,“怎、怎麽會呢……”
周建城心情也不好,他不耐煩地皺眉,“節哀。”
許壯媽愣愣地擡頭,她看着周建城,恍惚問一句:“要一直這樣下去嗎?”
周建城一頓,低頭:“你瘋了嗎!”
許壯媽忽然又笑又哭,她恍恍惚惚站起來,邊往外走邊念叨:“是啊,我瘋了嗎……”
周建城看着她的背影,擰着眉重新坐回凳子上。
他看着監控,不由自主回想起最初許壯和許午遇在一起的畫面,他們兩個有什麽可聊的?
周建城随手把監控時間拖回到十一點,他沒控制住,手一抖拖得更前。
晚上八點左右。
許壯和兩個人在河邊,三個人不知道在聊什麽,周建城認出另外兩個人一個是許壯隔壁的許東,另一個是許東的嫂子,陳美。
這三個人混一起,能聊什麽周建城猜都猜得到。
就在他準備繼續往後拖的時候,忽然,他站了起來。
他眼睛盯着監控畫面,那完全不起眼的角落裏,有兩個人蹲着。
其中一個,周建城一眼就認出是傻條。
另一個呢?
周建城一手摁着桌子,另一只手繼續調時間線。
他往前調。
畫面裏,傻條和一個女生在聊天。
盡管是在監控畫面裏,也一眼能看出這女生和村子格格不入。
她又瘦又白又好看,是個很健康的女生。
這是誰?
村裏什麽時候進外人了?
等等,村裏最近确實進了外人。
可是不是送走了嗎?
周建城猛地狠拍一下桌子,攏起外套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