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就如郁修錦所說的那樣,他并不習慣與別人同睡,更不習慣在陌生的床上睡。
他閉了足足半夜眼睛,好不容易培養起了那麽一絲兒睡意,天卻已經微亮了。
門被輕輕叩了兩下,常順海輕聲道:“皇上,到上朝的時間了……”
郁修錦深深嘆了口氣,不情不願地揉着眉心從被窩坐起。
他招手讓常順海進門幫他束起頭發,換上龍袍,直到郁修錦從錦簇宮中出來,都沒發出什麽聲響,黎四九躺在小榻上呼呼大睡着,許是因為奔波而太過勞累,甚至連個身都沒翻。
常順海發現郁修錦眼下的青黑比起昨日又加重了幾分,他擔憂地問郁修錦:“皇上,您還好嗎?”
郁修錦又揉了揉眉心:“朕還好,朕等下才要不好。”
他昨天當着百官的面兒把黎四九納入後宮中,不用腦子都知道,今天的早朝肯定會亂成一鍋粥。
就如郁修錦所想的那樣,才剛一上朝,就有一個年近六十的老臣滿面怒容地站出來:“皇上!黎四九盤踞東北,手握重兵,仗着自己打了幾場勝仗,從來不肯聽朝廷的話!這樣的……這樣目無君主、藐視皇權的跋扈之人,他問皇上您要個挂件兒,您都要三思,怎麽他說要進後宮,您就直接同意了?!”
還不等郁修錦回答,又從人群中走出一位七十歲上下的老臣,指着先前的臣子大罵:“你仗着自己去懷城治過幾次水,對朝廷有功,就敢這麽對皇上說話?你還懂不懂為臣之道?!”
他話音剛落,又有另一個八十幾歲的老臣顫顫巍巍地走了出來,罵這兩人根本就是五十步笑百步的不懂規矩,不把皇上看在眼裏,但他話鋒一轉,表明他其實很支持第一位老臣的觀點,那就是黎四九絕不可以進入後宮……
郁修錦端坐在龍椅上,垂眸望着下方。
他掌權至今也才一年,知道百官對他只是面上敬重,這也是為什麽第一個老臣敢用那種語氣對他說話的原因。
至于第二個人,表面看起來是在和前者對罵,實則卻是在提醒郁修錦,那人治水有功,就算郁修錦生氣,也不能懲罰。
這種事情郁修錦早已習慣,甚至都沒往心裏去。就像他現在面無表情地坐着,但誰也不知道他其實是在想他的朝廷中怎麽會有這麽多老頭兒。
見郁修錦不言,最開始顧忌他而不敢說話的人也開始漸漸加入争執,朝堂整個兒亂成了菜市場,聲音震得郁修錦的耳朵都在隐隐發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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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修錦努力分辨了一下他們說了什麽。
認為郁修錦太過年輕不懂事、給先皇和大周抹黑了的臣子大概是和認為黎四九霍亂宮廷的臣子數量是差不多的;
還有少數幾人是由朝廷上最年輕的幾個文官組成的,他們則認為真愛無罪,郁修錦就該把黎四九納入後宮中好好寵愛;
只是,吵得聲音大,卻不代表參與的人數多。大部分人都在沉默。他們都是朝中能說得上話的人,這些人早在昨天已和靖王和太後通過消息,知道他們已決定将黎四九留在宮中,所以理智地并不出聲。
又等了等,郁修錦屈起食指,輕輕敲了下扶手,冷聲問道。
“吵夠了嗎?”
郁修錦這話問得冰冷,朝堂幾乎在瞬間就安靜了下來。
先皇仙逝時,郁修錦還小,這些年一直是郁言禮代為處理公務。從去年郁修錦開始掌權以來,群臣就每天都處在緊張中——比起翩翩公子一樣溫和的郁言禮,郁修錦性格冷淡、寡言少語、鮮有表情。極少有人能從他的話語或表情中揣測出他的想法;在大臣們看來,郁修錦就是個難以讨好、喜怒不定、且城府極深的年輕君王。
朝中氣氛突然變得很僵硬,所有人都垂着頭站在原地裝死,怕小皇帝對自己發怒。
一片沉默中,最前方一直沉默的郁言禮微微踏前一步:“皇上,臣有話想說。”
郁修錦輕揚下巴:“皇叔但說無妨。”
郁言禮溫和的目光環視了一遍周圍,笑道:“黎将軍本就潇灑不羁,行事異于常人。他想進宮,其實無非就是心向皇上……雖事發突然,但臣與太後都認為,黎将軍的這份心是好的,皇上也是覺得感動,才準許黎将軍入宮陪伴。”
把“進入後宮”說成“入宮陪伴”後,群臣一下就覺得這件事沒有那麽荒誕了,再聞之這件事情是由皇上和太後、郁言禮一同決定的,群臣也不好再說什麽,便順水推舟地接受了。
等早朝結束,群臣都走光,郁修錦靠在椅背上,松了口氣。
他昨晚一晚沒睡,剛才在朝上的語氣似乎顯得有那麽一點不夠平易近人,也不知有沒有損害到自己在百官心中的形象。但關于黎四九的這件事完美收場了,讓郁修錦覺得有點兒小驕傲。
他困意上湧,正想回宮小睡一會兒,卻見一個小太監快步走進太和殿中:“皇上,太後說要見您。”
郁修錦張了張嘴,無奈道:“……朕這就去。”
慈寧宮中。
郁修錦呷下一口滾燙的濃茶,提起精神聽太後罵自己。
今日沒有郁言禮在場,太後的言語也沒那麽克制了,她一下一下地搓着尖細的指尖:“你把哀家的話當耳旁風是不是?昨天裏剛說過要防備着黎四九,離他遠點兒,皇上你倒好,直接睡在了人家宮中!”
郁修錦淡道:“黎四九還沒那麽傻,就算真的要對朕下手,也不會選在皇宮。”
太後柳眉倒豎:“他要是真下手就晚了!你有幾條命經得起這樣的冒險?!”
郁修錦不語。
太後盯着自己兒子看了良久,不解問道:“從昨日起哀家就覺得奇怪……皇上,莫非……”
太後頓了頓,找了個詞來形容郁修錦的行為:“莫非你是在袒護黎四九?”
話音剛落,太後突然想起來一件事——
她想起昨日,郁修錦臨出門時突然問的那句話:“有沒有可能……他想要進宮的原因,是真的喜歡朕呢?”
當時她還笑話,郁修錦年齡還小,竟還相信兩情相悅。
等等……
情?
太後心中一緊,狐疑地盯着郁修錦:“是不是那黎四九對皇上說了什麽甜言蜜語?還是什麽別的?哀家聽說黎四九确實有幾分姿色,難道皇上您……”
郁修錦眉毛微皺,斬釘截鐵地道:“怎麽可能!”
“那是為什麽?”
郁修錦沒回答太後的問題,卻道:“黎四九絕不會害朕的。”
太後只覺得有股怒氣一下子沖到自己的腦門兒,她氣得忍不住扶額:“黎四九是什麽人?他是只用了五年就當上将軍,有勇有謀、手握兵權的謀略家!他仗着一句‘将在外軍令有所不受’違過多少旨?和朝廷對着幹過多少次?皇上你不防他,反而覺得他不會害你?”
郁修錦沉默了好半天,似有話要說,但最後只是道:“朕一定會好好安撫他,母後放心。”
太後氣道:“你安撫他,難道就有用嗎?”
聞言,郁修錦深深看了母親一眼。
當然有用。
因為黎四九愛慘了自己。
郁修錦嘆了口氣,卻不知該如何對母親解釋,自己其實是從半年後回到現在的?
“皇上,臣想進入你的後宮!”
朝堂之上,黎四九跪在地上,喊出這句話。
郁修錦垂眸看着黎四九。
一個男人,一個充滿野心、全京城都在防備的将軍,大喊着想要進入的他的後宮?
郁修錦充滿迷惑的同時,想也不想就拒絕了。
被他拒絕後,黎四九也沒什麽表示,只是一臉平靜地走出了皇宮;郁修錦以為這只是個荒誕的玩笑,卻沒想到,就是在當天晚上,黎四九起兵造反了。
郁修錦一直都知道黎四九是自己手中的一把寶劍,但直到這把寶劍的劍鋒對準自己的時候,郁修錦才真正知道這把劍有多麽鋒利。黎四九以一己之力和朝廷對抗了足足半年,他帶着玉石俱焚的架勢,攻勢兇猛,僅用短短半年時間,幾乎将京城的兵力財力全部耗空。
但最終郁修錦還是打贏了和黎四九的這場仗。
軍隊埋伏在黎四九的軍帳周圍,層層逼近,等黎四九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是甕中之鼈。郁修錦從一片火光中走出,站在了黎四九對面,沉聲:“你輸了。”
黎四九側頰還有被擦傷的痕跡,眯着眼看向原處,也不說話。
郁修錦看着他被火映照得近乎妖冶的邪氣面龐,嘆了口氣:“當初你想要進入朕的後宮,朕還以為你是腦子不好,誰知你只是需要一個起兵的理由。”
聽到郁修錦這麽說,黎四九猛然盯了過來,他雙眼赤紅,目光宛如兩道冰箭。
“你錯了,我的本意就是想進你的後宮!”黎四九冷笑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味道:“進不了你的後宮,我就要得這天下!”
郁修錦一愣,下意識追問:“……進入朕的後宮,真的對你有這麽重要?”
黎四九答道:“當然!”
成王敗寇,黎四九被囚在天牢中,只等秋後問斬。大周最終得以平靜,只是當初黎四九沒有半分猶豫所說出的“當然”二字,竟帶着千斤的重量,使勁砸在了郁修錦心中,每每回想起,都覺得震撼非常;
郁修錦從不知道,黎四九竟對自己用情如此之深。
深到得不到,就要毀滅。
他開始忍不住地想,如果當初他同意了黎四九進宮,會不會變成另一種局面?
而這件事情竟然真的發生了;因為他一覺醒來後,發現自己竟回到了半年之前。
回到了黎四九還沒回京的時候,他還沒和黎四九成為敵人的時候。
那場仗把太後驚得天天咳血,讓郁修錦半年來從未睡過一次好覺,讓京城沒有一天安寧,所以郁修錦下定決心,絕不會讓上次的事情重演。當黎四九再喊出那句“臣想要進入後宮的時候”,郁修錦想也不想就同意了;而黎四九果然沒有起兵,或者說,他失去了一個起兵的理由。
太後、皇叔、常順海、百官……所有人都在忌憚着黎四九,讓他防着黎四九,他們的擔心不無道理,可那終究只是他們對黎四九的猜測,郁修錦卻真真正正的知道黎四九有多可怕——只要黎四九一聲令下,邊關的那些将士們就會為他奮不顧身地沖到京城。
郁修錦知道黎四九是個瘋子,可黎四九發瘋的原因卻很簡單。
因為黎四九太愛他了。
郁修錦不知黎四九的情因何而起,思來想去,大抵是他這兩年和黎四九通過的那幾封充滿了智慧與謀略的信讓黎四九迷戀上了自己。
郁修錦覺得自己真是個充滿魅力和罪孽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