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有一點熟悉的身影,就在桃樹下不遠處的石桌前,聽得這方的吵雜喧鬧,徐緩優雅地起身,旋身與她對上眼——
是他!
是昨天那個病弱公子哥。
賀蘭蝶尾來不及跟他打招呼,只用眼神附上一句“好久不見,遇見你實在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也不管他看懂沒看懂,快步沖到他面前,繞到他身後,自動自發伸出手,把他緊緊環抱住。
“你——”他來不及阻止,她的動作也太快了。
等察覺過來,是腰上驀然一緊的力道提醒了他,他及時抓回理智,出聲斥責:“放手。”
“救我救我!”
兩人如此貼近,賀蘭蝶尾不可能聽不出來,他的嗓音不如昨日的溫潤,甚至隐隐透着森冷,可她沒有時間管這些細節,只急着拿他當救命盾牌。
“我說放手。”冷冽的嗓蘊進不耐震怒,他是真的要推開她,對她見死不救。
“你昨天不是說你欠了我人情,日後一定會對我湧泉相報的嗎?”擇日不如撞日,現在就拿昨天的事出來當大山壓扁他。
更何況,她是在給他制造英雄救美的機會,趕緊跪倒拜謝呀!
“你要我替你挨鞭子?”
這句詢問,好似在責備她,拿一個病弱之人給她當盾牌挨打,是多麽喪盡天良的行為。
“你們不是認識?”她一點也不笨。
石桌上放着棋盤,棋盤上有尚未分出勝負的棋局,看來應該是他與那名華服男子在這邊對弈,然後那個愛鬼吼鬼叫的女人為了引起自家相公注意,在那邊樹下轉着圈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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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他要告訴她,剛才他是在跟空氣對弈,而那對夫妻是自己玩自己的,拿肉麻當恩愛,她才不信!
“你不是山野妖精嗎?昨日還口口聲聲說要吸我精血。既然你如此神通廣大,趕緊使點什麽妖法,一指點倒那家夥呀!”而不是拿他當棵大樹,緊緊攀附着。
“我們妖靈精怪都是很可愛很單純的,那男人一臉兇神惡煞,我好怕啦!”
一雙藕臂把他圈抱得更緊,她對他的依賴毫無保留,只是嘴上依舊吐着胡言亂語。
“他沒有一臉兇神惡煞,他在笑,很友好地笑着,一張臉笑起來可迷人了,只要你松開對我糾纏不清的雙手,從我身後出來,自然就能看見。”摺扇滑出衣袖,輕輕打在置于他平實腹部的小手手背。
扇骨由象牙所制,他斟酌力道,盡量不弄疼她,可她一直在他背後作怪,不是拿軟綿渾圓抵着他的背磨蹭,就是拿柔嫩臉蛋撒嬌般蹭來蹭去……
總之,她完全拿他當抱枕,或是無生命的木頭,不停對他做着各種暧昧之舉,全然不顧他是個男人,害他很想把她從背後揪出來,在理智線盡斷之前,先把她掐死了再說。
“我又不喜歡他,幹嘛要看他的笑臉迷不迷人?”她沒有那麽饑不擇食,對有婦之夫沒興趣啦!
“那你的意思是,你喜歡我,所以才會第二次見面就如此大膽直接,攀上來對我糾纏不清?”他承認對她頗有好感,特別是她笑得一臉得意,自稱是山野精怪的可愛模樣,他仍記憶猶新。
但那是在她黏上來、對他死命糾纏着不放手之前!
“臭美!昨天你說過要報恩,我只是給你這個機會!”賀蘭蝶尾馬上大聲嚷嚷,反駁他自以為是的受歡迎。
就算他長得俊俏,就算他今天換了身白衣,整個人看起來潔白溫潤,配上粉桃花瓣飄掠而過的畫面,覺得他更是相貌堂堂、俊逸出塵……
停—
總之,她沒那麽天真,不會對一個認識僅一天的男人産生傾慕情愫。
賀蘭蝶尾在心裏發誓,她不喜歡他,對他連一丁點的心動都沒有!沒有……應該,沒有吧……
“報恩的方式有很多種,何時要回報你的恩情,取決于我。”而此時,他并不願為她挺身而出,對抗那個人。
“這你都要挑?”
那昨天他說的算啥?
她先對他施恩是必然,他要不要報恩卻憑他大爺的心情喜好?
“別說得好似我寡情薄幸,是個欺騙了你的身子,又傷了你心的負心男子那般哀怨。”
“難道你不是嗎?”
他很顯然就是那個欺騙她,不管自個兒的“身子”适合與否,幫他飲下補湯,此刻又擺明着要對她見死不救,傷透了她的“心”的混蛋。
“你……”他想叫她閉嘴。
陪她無聊胡扯一兩次也就算了,但與自身清白有關的事,他一點也不想含糊過去。
“南宮,你讓開。”
在他們糾纏拌嘴的這段時間,華服男子已經殺到面前,手中長鞭揮得虎虎生風。
“陛下,并非臣不想。”而是臣無能為力。
病弱公子——南宮玄,擡頭給華服男子一個恭敬眼神,手上摺扇指指身上那雙緊緊纏抱着他的小手。
“你怎麽也喊他陛下?”是她太孤陋寡聞,不知道西斐流行這種游戲方式還是怎樣?
“你閉嘴。”連自己都分辨不清的緊張情緒,驀地浮上心頭,擔心這丫頭的好奇會激怒眼前男人,南宮玄及時出聲喝止。
“南宮,朕給你兩個選擇,一是你親自掰開她的雙手,把她揪出來丢到朕面前,二是朕找人去廚房借把刀,砍斷她的雙手,讓她無法再拿你充當保命盾牌。”
“陛下,恕臣無禮,臣并不願與她多有碰觸,也不願看見那般血腥的場面。”意思就是,男子提出的兩項要求,他一樣都不想選。
且不說他跟她無冤無仇,光是讓一個妙齡女子雙手齊斷的刑法,就已經太太太超過了。
“你不想碰她,倒願意讓她抱着你?”他不覺得這話自相矛盾嗎?
“姑娘,”南宮玄打開扇子,對男子的話沒有回應,迳自轉身跟賀蘭蝶尾溝通,“你惹上的人,來頭太大,在下無法施予援手,還請你自己走過去,讓他鞭打過瘾就好。”
“你你、你……”賀蘭蝶尾還是頭一回遇上有人用如此溫文的口氣,說着如此泯滅良心的話!“你昨天說過的話都是騙我的,都是随口說着好聽的?”
“在下不曾對姑娘有過半點欺騙。”南宮玄咬牙嘆吐,他的忍耐差不多到極限了,她的胡言亂語、暧昧糾纏,使他開始感到煩躁——是急于甩開她,很怕會對她産生不該有情緒的煩躁。“再者,姑娘對在下的‘恩惠’,也并非是拼上性命的行為。”
這回賀蘭蝶尾聽明白了。
她又沒為他拼過命,他幹嘛要給她拚命報答?
“好,我出去,如果我不幸被他打死,絕對會陰魂不散的跟着你。”南宮玄本想安慰她一句:他不會打死你的,頂多拿你擾他清淨的惡行抽幾鞭過過瘾。可話到嘴邊,又忍了下來。
原因自然是他跟她非親非故,為何要解釋?
“冷血動物。”從他身旁經過時,賀蘭蝶尾憤恨低語,音量足夠讓他聽見。
冷血……嗎?有許多人對他說過,但他從不理會。
謀士為将帥獻計獻策,等兩軍開戰,發現敵軍軍糧短缺,數天未曾吃過一頓飽飯,她以為他們會勸自家将帥暫時緩緩,等對方吃飽了、有力氣了再來攻城掠地,而不是立即乘勝追擊,把對方打個落花流水?
他不會,所以冷血.,他無視敵軍劣勢而獻策,所以無情。
他當軍師這麽多年,認為天經地義,不覺有何不妥。
偏偏冷血二字由她道來,聽出深濃的苦恨埋怨,他甚至聽見了心髒受到一記沉悶的重擊。
賀蘭蝶尾走到華服男子面前,勇敢朝那人挑釁道:“本姑娘就是故意用髒水給你的妻子洗臉,有本事你抽死我——”
南宮玄嘆了口氣,在那人揚鞭朝她抽下去之前,搶身到她面前,伸手為她接下……應該是說,為她挨下那一鞭。
只因鞭子的鞭身植着刺勾,鞭打在人的身上俨然就是件刑具。
刺勾吃進血肉,拖行劃過,在白淨的男性大手上劃出的痕跡,很快便有猩紅鮮血滲湧而出。
也不知是徒手抓鞭子的南宮玄力氣太大,還是揮鞭之人受到驚吓,鞭子不再有半點動靜,只是靜靜地握在南宮玄手中。
“你……”
像是拼盡全力從喉頭擠出來的一個字,同時出自兩人口中。
一人是被南宮玄的行為深深震懾的華服男子,另一人則是賀蘭蝶尾。
“你在幹什麽?趕緊放手!你的手這樣疼不疼?”她萬分驚課,急心得直跳腳。
她沒細看,不知那鞭子上有刺勾。
這男人起先說不會出手相救,又出爾反爾參一腳,她看着,呆呆發怔,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忍不住想去看他的傷勢,更想将他依然緊握鞭身的手指,一根根掰開,替他把刺勾取出,別再折磨着他的手……
“別碰我。”南宮玄空出的另一只手将那向他伸來,充滿關懷的柔荑狠狠揮開,發出令人錯愕尴尬的響聲。
賀蘭蝶尾擡頭細瞅他,才看見那張俊逸的容顏溫煦不再,只冷凝着一層拒她于千裏之外的面無表情,就連嗓音也不複記憶中的溫軟輕柔,化為千年寒冰,眸色淺淡,掃過她面容時的嫌惡沒有半點眷戀停留。
他這樣的舉止讓她感到心有點揪疼。
他是有多讨厭她,才會擺出這副嫌惡樣,好像她有多髒、多令他感到不齒似的。
既然不齒,既然厭惡,那為什麽要救她?要她死,就該讓她死得痛快,他這樣根本就是自相矛盾嘛!
賀蘭蝶尾在心裏暗自哼哼,試圖把心中那股古怪的情緒連根拔起,自尊和驕傲還來不及重新堆築,又聽南宮玄說道:“姑娘的恩情已報,在下與姑娘從此不相欠。”
是呀,不相欠。
他們之間從來就沒有誰虧欠了誰,昨日的報恩說也不過是他随口說說而已。
誰當真誰蠢蛋,偏偏她就要在闖禍之後,死皮賴臉地賴着要他幫她、救她。
人家都已經明白表現出對她的鄙夷了,她還拿熱臉去貼,未免太厚顏無恥了。
賀蘭蝶尾撇撇唇,故意哼出聲,腳步沉重僵硬,打算離開回房間。
怎料她才邁出一步,腳下的地面就遭到一下鞭笞,一陣塵灰在足前飛揚飄散。
“誰說你可以走了?”說話的人是華服男子。
只見他已經取回鞭子,而南宮玄也俯身拾回摺扇,再次擋在賀蘭蝶尾面前。
“南宮,你這是什麽意思?”華服男子雙手抱胸,與南宮玄長得差不多高,看人的目光卻有睥睨之勢。
“臣剛才一時糊塗,才會做出沖撞之舉,還請陛下息怒。”
“那現在呢?”一而再,再而三當惡狗攔路,很難讓人信服,倒不如說他看上了那個漂亮姑娘要來得更老實一些!
“你……還是走開吧,還有,你的手……”就算他說話恁地讨人厭,還無情無義,但看見他又擋在自己面前,手還在淌着血,賀蘭蝶尾就忍不住倒抽口氣。
南宮玄只是淡淡睨了她一眼,對她的話充耳不聞,迳自與華服男子周旋。
“回陛下,臣只是覺得,不能讓她死在陛下的鞭子下,否則方才臣所做的一切,和為她受傷的這只手掌,全變成了徒勞無功。”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他只不過是不想做白工罷了。
他對她,沒有別的其他意思,就算有,他也會毫不留情地把那些不正常的情緒斬除得幹幹淨淨。
“好好好!哈哈哈哈……”
從華服男子口中迸發而出的三個好字,加上蘊含暴怒的誇張狂笑,叫人聽了非但不覺得好,只覺更糟。
果不其然,等男子停止狂傲笑聲,眸底閃進瘋狂之色,當即就冷聲命令道:“既然你執意要救她,為了她甚至不惜傷了自己的手,眹就給你機會好好疼愛她。朕要你把她帶回府裏,按照一日三餐狠狠虐待她,一個月後再把她帶進宮,到時,若沒讓朕看到她被你淩虐得可憐兮兮,欺負到不成人形,朕就要革你職'降你罪!”
等等,這好像有哪裏不對?
就在這時,先前尚未踏進西斐國境之前,師父說的話,驀然閃進賀蘭蝶尾的腦海——
“師父要先提醒你,西斐有個傳統,鳳靈是西斐靈獸,除皇後與高級官員,普通百姓一律不許匹配,若遇上那些身着鳳紋衣裳的人,你可要當心些,別與他們攀上任何關系,免得惹禍上身卻不自知。”
鳳靈,西斐靈獸,身穿鳳紋衣裳之人……
賀蘭蝶尾突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
若時間能倒退回去,若昨天她不是一時心軟,加上酒瘾突犯,那該有多好?
今天她要是繼續賴床,賴到嚴厲老尼姑踹門進來賞她一個鄙視眼神,那也比此時要好太多太多……
現在不管她如何懊悔,如何想要放聲尖叫,都無法改變眼下的狀況。擋在她身前的這名病弱公子,背後那只銀色鳳凰,在陽光穿過樹梢縫隙投射下來,将它的神态、它的栩栩如生,得以一覽無遺。
很顯然的,這個男人是西斐的高級官員。
而她得罪的人,應該就是西斐的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