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誰是聖母.2
三月裏, 夜幕降臨。
報社松散的座位上，僅剩一處還亮着的暖暖燈光。
衡市青魚報社是個規模很小的地方報社，員工上下班一直都按朝九晚五的時間來, 像今天這樣, 晚上七點多還亮着燈的時候, 實屬罕見。
周輕輕揉了揉眼睛，将桌面上淺粉色的筆記本推到一邊，拿起自己新寫好的稿件，仔細檢查一遍, 确定沒有問題後, 忐忑不安地走向主編辦公室。
她來報社這三個月，還是第一次被主編斃稿。
‘叩叩’, 敲門聲響起。
裏間的人平靜道：“進。”
“主編，我寫好了。”周輕輕彎着腰, 将新寫好的東西交在桌子上。
“嗯。”秦歌将自己正在寫的策劃案放在一邊, 拿起這份稿件，照例先瞄了一眼标題：《車禍追責, 貧困家庭或無力負擔》
很好，标題一目了然, 讀者一眼就能得出重點。
再打開正文來看, 這一次的遣詞造句，果然比上一次優秀不少。
開頭介紹這次車禍的背景, 中間重點講述孫家的家庭情況有多差, 林家催債有多急, 結尾呼籲衆人捐款的內容倒是删掉了，但全文字裏行間，無不顯示着孫家的可憐。
該說不愧是文字工作者, 用詞準确，內容精煉，但很輕易就能牽動大衆的情緒。
可以說，這麽一篇文章如果報道出去，一定有不少好心人主動聯系報社要求捐款。
但是，無論這篇文章寫的有多漂亮，有多優秀，都無法掩飾它是糟粕的事實。
因為，太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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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稿子再一次被丢下。
秦歌望向眼含期待的周輕輕，聲音一如既往的冷淡，“重寫。”
周輕輕眼圈一紅，眼睛上蒙上一層薄薄的水霧，哽咽道：“主編，我到底錯哪了？您能跟我講講為什麽嗎？”
小姑娘上班沒幾個月，還是第一次受到這種委屈。
沿河路的這次車禍，場面極其慘烈。
肇事者孫大強是名貨車司機，平日裏一直開租的大車跑長途，家裏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都已經上了初高中，正是家庭壓力大的時候。
因着沒日沒夜的工作，孫大強最近的精神狀态越來越差，終于在經過沿河路的一個岔路口時，神情恍惚，與一輛左轉的小車撞上。
大車撞上小車，結果不言而喻，小車司機當場死亡，大車司機孫大強只受了點輕傷。
這件事是孫大強全責，他賠償受害者的家人，理所應當。
但問題就在于他們家太窮了，五萬塊錢一拿出來，他家那幾個孩子怕是連學都上不起。
周輕輕為完成這篇稿子，還特意跑了一趟孫大強老家，所見所聞，無不讓她心中酸澀。
“主編，我寫的都是我親眼看到的，絕對沒有任何誇大。具體哪錯了，您告訴我，我一定改！”周輕輕抹了把淚，清澈的眼中滿是真摯，“我只是想幫幫孫家的人，他們真的很可憐！”
秦歌沒有直接回答，擡起手指在她的稿件上點了點，注視着她的眼睛，道：“‘林某多次上門催債，态度行為惡劣’，這部分的內容，你作為一個實習記者，該知道會對林家造成什麽影響。”
“可是，上面的人我們又沒有實名……”周輕輕不自在的低下頭，小聲道：“我只是想表達，孫家現在過的真的很難。”
一方強一方弱，有對比才會有沖突，這樣才能吸引讀者的關注，從而幫助到孫家。
這些都是她們寫稿時候常用的手段。
而且，只是在報上稍微提一下‘林某’，根本不會對林愛國本人造成任何影響！
秦歌眼眸微暗，這件事從實際情況來說，确實沒有影響到林家的正常生活，但卻給這個社會帶來了很不好的輿論方向。
加害者因為‘貧窮’，輕易獲得大衆的同情，受害者因為要錢時‘态度惡劣’，反而受到大衆譴責。
社會主流全是這樣主次不分的價值觀，這樣的小世界，怎麽可能不畸形？
所以這個由《周小姐升職記》衍生而來的世界，才需要任務者來矯正。
秦歌沒有理會周輕輕的想法，敲了敲桌面，略做提醒道：“林家那裏的采訪還沒做，你明天跑一趟，做完了再寫。”
沒有得到具體的解答，周輕輕沮喪道：“我去過了，林家人不願意接受采訪，只能從他家周圍鄰居那裏得些消息。”
秦歌淡定道：“去吧，明早八點，我已經聯系好了。”
周輕輕杏眼圓睜，臉上浮現出驚喜，道：“真的？太好了！謝謝主編！”
周輕輕做事一向認真，在工作上一直都想做到盡善盡美，眼下總編對她的稿子不滿意，雖然一直讓她重做，但也給她指出了方向。
所以，她的內心并無怨恨之意。
拿回桌上自己的稿件，周輕輕轉身離開辦公室。
關上門前，看到秦歌面無表情的喝了口放在一邊的咖啡，她忍不住扒在門邊，小聲道：“主編，晚上喝咖啡容易睡不着，您別喝太多！”
“好。”秦歌放下杯子，禮貌應聲。
看到自己的話被別人聽進去，周輕輕臉上挂了笑，開心地關上門，收拾東西回家去了。
小小的報社內，只餘下秦歌一人，靜靜做着這個小世界的規劃。
原文中，周輕輕畢業後成了一家地方小報社的實習記者。
三個月實習期過去，就在她即将轉正的時候，她發表的一篇文章在社會上引起了極大的反響。
這篇文章，就是秦歌此時卡着不讓過的那篇。
記者這一行，有時候也要看天賦，有些人的文字天生就能調動別人的情緒，周輕輕就是這樣一個筆下很有靈性的記者。
所以不久後，某個著名的大報社編輯注意到了她，覺得她不錯，主動聯系将她調了過去。
周輕輕就這樣，從地方小報社的實習記者，變成了大報社的實習記者，接觸的人和事變多了，筆下的影響力也更大了。
進入新的工作環境，她也很努力，一連寫出了很多篇火爆的文章，比如《X小區發生虐貓事件，施虐者自覺無錯》、《慈善是否還是慈善？工作人員偷吃捐贈食物》。
這些文章無疑都直擊社會痛點，抓人眼球，所以，周輕輕逐漸成為大報社的中心人物。
再後來，周輕輕在某一次采訪時，無意間在照片裏露臉了。
憑着驚人的顏值，‘最美女記者’火速出圈，她的人氣‘蹭蹭’上漲，被越來越多人關注，也成為越來越多人的偶像。
偶像什麽的，往往都是大家的模仿對象，所以，大家開始模仿周輕輕的言行。
要說周輕輕這個人，其實她不僅不是壞人，相反，她是個好到極點的人。
與朋友相處，她從來不說別人壞話，作為下屬，她會兢兢業業地完成上級布置的任務，就算別人對她不滿意，她也永遠好聲好氣，任打任罵。
遇到可憐人，她也會将自己兜裏的錢掏的幹幹淨淨，哪怕自己要走一兩個小時才能回家。
可問題是，她永遠分不清她幫助的是好人還是壞人。
說起來，這種脾氣和在霸總那一世的秦歌原身，其實非常相似。
可壞就壞在，周輕輕是主角。
她越來越強大的影響力，會讓更多人盲目遵從她的思想，從而影響到這個世界的平衡。
如果是個普通人，這種沒有原則的善良，頂多将自己害的生活艱難，但是主角的話，就會将這種危害成百上千倍的放大。
一夜時間過去。
周輕輕起了個大早，頂着黑眼圈擠上地鐵，朝着林家的方向趕去。
昨晚她一夜沒睡好，夢裏全是主編對她的稿件不滿意，讓她又重寫了好幾遍。
一路上，無精打采的給早起買菜的阿姨們讓了座，又給好幾個忘記拿包的年輕人提了醒，終于到達目的地。
林家的人态度不算太好，但比她之前來時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樣要好太多了。
普通的三室一廳民住房內，原本住着五個人。
現在，家裏除了一個孩子外，還有今年四十多歲林愛國，以及他七十多歲脾氣暴躁的母親。
周輕輕坐在掉了漆的木質沙發上，拿出本子認真的采訪着：“林先生，您妻子車禍當天，原本是打算去哪裏呢？”
林愛國黑瘦的臉上浮現出郁色，低聲道：“她是去醫院看我爸。”
周輕輕詫異地擡頭，沒想到會是這個答案，試探性地問答，“您父親生病了？”
“查出來肺癌，要動手術。”
切除手術，差不多要四五萬左右。
林愛國是個普通的白領，在一家私企上班，月薪七八千左右。
人到中年，孩子上學，父母看病，一家五口的日常花銷，樣樣都得花錢。
買車，買房，每一樣都讓他身心俱疲。
別看他家屋子住的寬敞，可房子是林愛國父親年輕時單位分配的，等老人家一走，房子也要被沒收。
之前妻子也在外面上班，還能幫着他緩口氣，現在只剩他了。
四五十的大男人，在周輕輕的問話下，強撐起來的冷酷面具一點點破碎，提到傷心事時，在客廳裏抱着沙發柱嚎啕大哭，那副慘狀，連着周輕輕也跟着他哭的稀裏嘩啦的。
采訪結束。
周輕輕擦幹眼淚，留下身上僅剩的幾百塊錢，冒着大太陽往回趕，等進了報社，第一件事就是敲秦歌辦公室的門。
“進。”
“主編，林家的采訪我已經做好了，”周輕輕眼中還殘留着在林家時的情緒，鼻頭酸酸道：“我想發動大家給林家捐款！”
正在審查其他人稿子的秦歌：“……”
你可放過大家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