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密謀
同夏子珩告別後,徐以年整個人都仿佛丢了魂。
夏子珩的話在腦海中不斷回蕩,徐以年勉強克制住情緒,還記得郁槐讓自己和夏子珩見面後先回他在南海市的公寓。徐以年渾渾噩噩走了回去。
一進門,玄關溫暖的燈光如流水般淌下,徐以年卻感覺自己渾身發冷。他忘了換鞋,恍惚地走到沙發上坐下。雖不願相信夏硯的話,卻又知道對方不可能平白無故給夏子珩留下指向唐斐的線索。
徐以年下意識想聯系郁槐,但想到郁槐正在南海分局審問朝紫,又放下了手機。
郁槐回來時,客廳內光線黯淡,只有幾盞裝飾用的感應燈亮着,他叫了聲徐以年的名字,按亮了客廳燈。室內倏忽明亮如晝,郁槐朝沙發邊走去。
徐以年一看見他,下意識張了張口,卻說不出一句話。注意到他蒼白的臉色,郁槐問:“怎麽了?”
“我……”徐以年仰起頭,看着燈光下郁槐的面容,嗓音顫抖道,“我師父……可能有問題。”
郁槐微怔,在他身邊坐下,握住他的手:“沒事的,慢慢說。”
他頭一次感覺徐以年的體溫比自己還低,郁槐又起身給他倒了熱水。喝了幾口後,徐以年慢慢緩了過來,迎着郁槐擔心的視線,徐以年低聲道:“夏硯給夏子珩留了一句話。”
他将咖啡館裏的事情轉述了一遍,說到後面,郁槐的神色漸漸暗了下去。徐以年握住郁槐的手,像是溺水之人抓着一塊浮木:“夏子珩說,夏硯留給他的信息不可能有誤,如果真的是這樣……師父他…他到底……!”
徐以年說不下去了。他腦海中不斷劃過和唐斐相處的畫面,從現在到五年前、再到更早的時候……十歲那年,算命師算出了他大兇大惡的命,除妖局十分重視,很長一段時間裏,他的一舉一動都受到了秘密監視。
他的父母想辦法聯系到了唐斐,希望對方能收他為徒。徐母那時幾乎沒抱什麽期望,唐斐卻答應了下來。有了這層關系,唐斐從某種意義上成了他的監管人,除妖局不再緊盯着徐以年。
他叛逆期時不懂事,有時候甚至會和唐斐鬧脾氣。每當這時,一向溫柔的徐母都會厲聲訓斥他:如果沒有唐斐,指不定現在有多少雙眼睛看着他。等徐以年再大一些,明白了唐斐因為他擔着什麽樣的責任,也就不好意思再胡鬧了。
多年的相處,唐斐在他心裏就像家人一般。
“年年,你不用想他是為了什麽。”郁槐将他抱進懷裏,撫摸他單薄的背。在徐以年看不見的地方,郁槐眼中流露出冰冷徹骨的殺意。
他心裏隐隐約約有更深的猜測,但徐以年現在情緒不穩定,他沒有立即說出來。
懷中的人緊緊攀着他的肩膀,像是要從他身上汲取溫度和力量。良久以後,徐以年深吸一口氣:“你那邊怎麽樣?朝紫她說了什麽?……有沒有和我師父有關的?”
郁槐看着他強作鎮定的模樣,有些心疼,卻順着徐以年的意思,向他講述審問的情況。
“朝紫意志消沉,無論問什麽都沒有反應。宋祺不得不命人用了一些手段才從她口中得到供詞。”
據她所言,她和幻妖一族作為屠殺鬼族的同謀,幻妖的長老院倒臺後她便開始留心郁槐,但後者的行蹤太難掌握,她也不敢冒險在自由港動手,一直沒能找到合适的時機。實驗室和黑塔的消息徹底刺激了她,意識到下一步就要查到自己頭上,朝紫起了殺心,決定先下手為強。
她的少女時期都在埋骨場度過,在裏邊有些人脈,打聽到郁槐進了埋骨場,知道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朝紫當即決定采取行動。
她将整座情報點都拉入了游戲,之後帶人闖入別墅,既是為了保護這些玩家——一旦他們受傷或死亡,她自己也會受到同等程度的傷害;同時又是為了圍困郁槐。
她原打算将郁槐一個人先放出來,特意把他的游戲難度調為了簡單,準備趁郁槐同她斷開連接、恢複意識的一瞬間殺死他。但沒想到施術過程中出了差錯,先出來的人陰差陽錯成了徐以年。更令她意想不到的是,不知哪一步走漏了消息,绮羅竟出現在了埋骨場。
“朝紫說,绮羅的滅族計劃始于八年前,真正的時間可能更早。”
自和平共處條例頒布以來,不少妖怪怨言頗深。朝紫出身于埋骨場,回到正常社會後,更是對諸多條框規矩難以适應,她對宣檀及鬼族積怨已久,八年前,在绮羅上門時,朝紫毫不猶豫加入了對方的計劃。
徐以年愣了愣:“八年前……”
如果唐斐确實和鬼族滅族有關,那他是什麽時候加入的?又在其中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
徐以年的表情太難看,郁槐知道他在想什麽,輕輕捏了捏他的手腕,繼續道:“她說自己和绮羅并不熟悉,除了在埋骨場,上一次見面還是在屠殺鬼族的時候。”
朝紫不知道绮羅是誰,這個人極其神秘,準備行動的那幾年也鮮少同她見面。在埋骨場相見時,朝紫沒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想不到绮羅竟徑直攻向了郁槐——偏偏那時候郁槐深陷于游戲中,和朝紫的性命直接相連。她帶來的下屬奮力阻攔,全被绮羅一人殺死。好巧不巧,徐以年這時候醒了過來,帶着郁槐逃出了情報點。
朝紫明白過來绮羅是想借她的能力殺死郁槐、甚至準備連她一并殺死,盛怒之下和绮羅大打出手。纏鬥過程中,绮羅想通過攻擊其他玩家殺死她斬除後患。強行同這些玩家切斷聯系需要一條狐尾,朝紫無暇解除能力,只能奮力阻攔,在郁槐和徐以年趕到時,她受制于人、險些被绮羅取走性命,盡管如此,她也重傷了绮羅。
“倒是和我們看見的情況對得上……”聽完朝紫的供詞,徐以年仔細回憶那天所見的場景。
郁槐卻搖搖頭:“她的說辭可能有問題,有些地方,她說得并不詳細。”
徐以年朝他看去。
“朝紫進入埋骨場的時間太巧了,幾乎和岚一前一後。”
“岚被人刻意引進了埋骨場東區。朝紫出身于埋骨場,很可能和東區區長有聯系。那只老岩妖跟我有仇,如果她告訴他——‘只要把岚引進來,郁槐也會出現。’,東區區長很可能照做。”
所有的線索漸漸串聯起來,徐以年卻感覺有什麽地方被遺漏了,直到郁槐一語道出關鍵:“朝紫不可能知道我在找岚。”
徐以年猛地反應過來,知道畢業典禮上他和郁槐不歡而散、郁槐勢必會查清楚命相的……只可能是唐斐。
郁槐心裏已經大致有了猜測,難怪在他說出夏子珩的消息時,郁槐并未過多表現出驚訝。
“唐斐的能力和光有關,對嗎?”見徐以年點頭,郁槐繼續道,“绮羅的能力也和光有關。雖說這是個常見的能力,但再加上剛才那條線索……能指揮她用岚引我進埋骨場,讓她聽從指令的……基本可以确定是绮羅。她跟绮羅——或者說唐斐,并不像她說的那樣毫無關聯。”
“不過,一切都還是推測。”郁槐稍作停頓,“即使到了現在,也沒有任何證據可以直接證明唐斐和屠殺鬼族有關,命相交換也是一樣。”
徐以年久久沒有說話。
半晌後,他嘴唇微動,客廳裏回蕩着他低低的聲音:“……如果他真的做了那些事,他應該受到懲罰。”
自從夏硯在審判臺上承認罪行,除妖總局對涉及到鬼族屠殺的事件格外重視。朝紫的審判就定在本周末,為小規模的非公開審判。有資格到場的都是除妖局的高層,因情況特殊,破例讓郁槐參與。
繁冗的流程過後,朝紫在審判臺上對所有罪行供認不諱。女妖因缺乏睡眠雙眼深陷,眼中還帶着些許血絲,嘴唇也裂出了口子。即便如此,她的容貌依然帶着狐妖一族特有的魅惑感,年輕的記錄員好幾次看她看得失了神。
宋祺壓低聲音,對郁槐道:“這一周下來,無論用什麽方法,她始終沒給出更多信息,一口咬定自己和绮羅無關。”
郁槐向朝紫看去。在審判長宣布結果時,她微微擡眼,目光落向陪審團,蜻蜓點水般掠過以後,朝紫又低垂下眼簾,顯出對什麽都不感興趣的姿态。
他沒有來。
朝紫竭力壓下情緒,不敢表現出異樣,心裏卻止不住地失落。
她為他做了那麽多,在那幫除妖師逼供時不曾吐露出半個字,他卻連最後一面都不願來見她。
轉念一想,她又自嘲地笑了笑。
她還在指望什麽呢?在他動手時,她在他心裏的位置已經很明确了:從頭到尾,那個人只把她當成趁手的工具。
從朝紫記事起,狐妖一族便争鬥不斷,她年少時,作為家主的父親慘死在了族人手中,母親亦沒能幸免。有個稍微心軟些的長輩顧及舊情将她丢進了埋骨場。親眼目睹父母的死亡、自己又被丢進了這般混亂不堪的地方,朝紫對同族怨恨到了極致,發誓要讓他們血債血償。
憑着複仇的信念,她在埋骨場摸爬滾打,艱難地活了下來。她太弱小了,但她生得了一副好皮相、再加上狐妖一族天然的魅惑力,最初幾年,她選擇攀附強大的妖族,後來實力漸增,朝紫便再也不需要看誰臉色。她結識了不少妖怪、聽說了離開的方法,那時她的實力已經相當強橫,足以和區長媲美,當拿到咒珠時,朝紫以為自己終于能一償夙願,報仇雪恨。
可她高估了自己,險些因此丢掉性命。
她才從埋骨場出來,以為力量便是一切,卻不曾想到外面的世界遠比埋骨場複雜。她孤身一人尋找當年的仇家,對方人多勢衆,她不僅沒能順利殺掉主謀,還被莫名其妙按上了一堆罪名,連除妖局都對她窮追不舍,朝紫好幾次差點死在追捕下。
她這時才意識到自己與正常的世界脫節太久,即使她殺死了全部的仇家、奪回了家主之位,她也根本不會管理家族。
正當朝紫心生絕望之時,那個人向她伸出了手。
她做夢也沒想到會有人在這時幫助她。那人同她一起殺死了全部的仇家,幫她洗清了在除妖局的罪名、一步步教會她管理家族。明明兩人年紀相仿,朝紫的手段和能力卻遠不及他。
當她終于奪回狐妖一族的家主之位,朝紫跪在父母的墓碑前喜極而泣,他就站在不遠處,靜靜地注視她大喜大悲的模樣。
“恭喜。”他對她說。
她仰頭對上那雙寒星似的眸子,在心裏暗暗發誓,一定要傾其所有報答他的恩情。
此後幾年,她一直陪在他身邊,那人将越來越多的事情交給她。朝紫竭盡所能完成要求、從不提出任何質疑。終于,八年前,她真正取得了他的信任,知道了他屠殺鬼族的計劃,她還見到了他的同謀——一個特殊的、不該存在的人。
她那時才知道他手上有一種鮮為人知的禁術,來自于那名神秘的同謀。一旦選定目标,對其施下禁術再殺死對方,目标一半的力量會轉移到他身上,大幅度增益他的實力。
這一禁術只能施展一次、且只能選定一個目标。宣檀是當世最強大的妖怪,他自然而然選擇了宣檀—一生只能施展一次的禁術,他要的當然是最好的。
為了力量就要屠殺全族,在朝紫看來委實有些太過冒險,她忍不住詢問:“既然這樣,只殺了宣檀就行,屠殺全族是否太過于招搖?”
“各取所需。”他淡淡道。
她反應過來他指的是和那名同謀,他們之間應該還有更隐秘的交易,朝紫不再多問,相信他這麽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她清楚屠殺鬼族是何等恐怖的罪行,卻心甘情願和他一起犯下。不知從何時起,她對他的感情慢慢變了,她會因為他的一舉一動牽動心神、一個不經意的笑容都能讓朝紫欣喜不已,她知道自己徹底栽在了他身上。
但兩人共事多年,她知道那副風光霁月的皮囊下掩藏着多麽無情的本性,朝紫不敢奢求他的回應。
他身邊一直不缺人。朝紫最開始還嫉妒過他們能和他有肌膚之親,後來她明白那些人于他而言不過是為了解決需求,待不了多久就得離開。可她卻能一直留在他身邊。
只要永遠陪伴着他、做他的心腹,也許有一天,他會看自己一眼。
……
……
……唐斐。
朝紫在心裏默念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