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破壞欲
模糊的鋼琴聲穿過雕刻山水花鳥的圍屏,從客廳傳入書房。
房間內陳設考究,玉質煙盅上的貓與蝴蝶活靈活現,大量煙灰堆積在裏面,如同一座灰白的小山。煙霧缭繞中,幻妖一族的大長老握緊電話,逐漸眯起了眼睛。
從昨晚起便不斷有電話打進來,傳來的基本都是壞消息,他已有半宿未合眼了。
“……家主私藏了很多理應被銷毀的賬本,幾十年前的舊賬全被翻了出來!除妖局拿到賬本後連夜清查公司,一查一個準。”
這次的情況比他們預想中還要困難,除妖總局參與調查、學院也跟着窮追不舍。原暮放權給了那個鬼族的小子,這讓他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對付長老院。外界的沖擊比不上內部的動蕩,身為家主的花衡景在這場變故中并未和他們站在一起,倒不如說,整件事情都是由他一手策劃的。
他引來了學院和除妖局,又和郁槐達成了合作。如果早知會有今天這般局面,他們當初絕不可能讓他坐上那個位置。
電話那端的下屬焦急道:“不知怎麽的,原本準備送走的拍賣品全被家主截了下來,他甚至找到了當晚的人證。除妖總局馬上就會批下逮捕令。其他長老都在想辦法,您看現在——”
“知道了。”大長老冷聲挂斷了電話。
花、衡、景。
他在心中一字字默念這個名字,布滿褶皺的眼睛流露出狠戾的兇光。他沉默半晌,重新撥通了一個電話。
“抓緊銷毀跟我有關的證據,我不能直接被判死刑!”
“幫我聯系黑塔監獄,打點好一切……”
“不,不用顧慮家主,”大長老的聲音輕柔得近乎詭異,“他很快就會付出代價。”
接完電話,他從書房中走出來。
黑膠唱片機運行時發出微不可聞的悶響,或許是因為唱針老化,出來的音樂帶着略顯沙啞的鈍感,鋼琴聲就是從這裏傳來的。
他撥動唱針,重新換了首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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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願機能讓花衡景變得言聽計從,長老院為此耗費了不少功夫。花衡景的精神力非常強大,為達成目的至少需要準備上萬人用于血祭,一名除妖師的血肉抵得上幾十名普通人,這些日子他們也在盡可能地标記除妖師。
大長老算了算已經準備好的祭品,有條不紊地替自己沏了一壺老普洱。随着擴散開來的水蒸氣,清雅的茶香萦繞鼻尖。
雖說黑塔會對他照顧有加,到底還是監獄,有一段時間他都喝不到這麽好的茶了。正覺得遺憾,一道聲音從側方傳來。
“一杯茶作為斷頭飯,好像稍微寒酸了一點兒。”來人從大長老的旁側走到正前方,在太師椅上慢慢悠悠坐下,自然得就像這裏是他的家。
大長老短暫地愣了愣神,随即從容地将茶水倒入郁槐面前的茶盞裏。
“郁先生來得不巧,我只能用這樣寒酸的茶水招待了。”
老者添茶的手不曾一顫,茶水穩穩當當與杯口齊平,多一分則溢。
茶滿送客,酒滿欺人。
郁槐沒什麽興趣地睇了眼自己面前這杯逐客令,轉而對上大長老的眼睛:“你很自信能活着走出黑塔。”
鋼琴的樂聲流淌在房間裏,這是一首節奏悠揚的夜曲,老派的黑膠唱片機恰好與這首上了年紀的曲子相得益彰。
大長老一言不發。
對于妖族來說,他的年齡也算很高了。即使肉身已無可避免地顯露出老态,他的眼神依舊如鷹隼一般銳利。
“能把黑塔當成暫避風頭的地方,長老院的門路确實不少。”
“看來有人走漏了消息,”大長老不動聲色,“臨時的安排确實會出很多小岔子。”
“除了這些,我還拿到了一條進入黑塔的路線,終點剛好是你的牢房。”郁槐話音落下,大長老臉上終于浮現出異樣的神色,“叫它牢房可能不太準确,你給自己準備的卧室和隔壁的雙人牢房一樣大。你打算去度個假?”
“……你想做什麽?”
“想問問你的意見。你比較喜歡自由活動時死在海裏,還是深更半夜死在自己的房間?不管怎麽選,最後殺掉你的都是我。”
像是看不見大長老難看至極的臉色,郁槐反客為主端起茶盅,将茶水倒進了大長老空掉的茶盞裏,他沒有刻意倒滿杯,只是随意往裏面添了些許茶水。
放下茶盅時,他做了個請的手勢,話語卻是命令式的:“選吧。”
大長老盯着那盞茶,仿佛在看毒辣的蛇蠍,嘴角的肌肉不由自主微微顫抖。
他有許多年沒嘗過受制于人的滋味了,滿腔怒意令他胸膛起伏、呼吸也不知不覺變得劇烈。那杯擺在面前的茶盞被他咣當一聲打翻在地,大長老不顧自己手背上濺到的水珠,擡起發紅的雙目同郁槐對視。
即使萬般不願承認,他在內心深處始終恐懼着鬼族的能力,盛怒之下,他對面前這雙眼睛猶有忌憚。
太像了。
這雙眼睛和宣檀太像了。
那個高高在上的女妖輕而易舉毀掉了他大半生的心血,與人類和平共處,受到最大沖擊的便是他們這些依賴灰色産業的大家族,和平共處條例直接将這一部分劃入了禁區。幻妖一族每況愈下,順應條例的其他家族卻悄然崛起,原本落在後面的小家族隐隐有了超過他們的勢頭,過去搖尾乞憐的家夥也敢對他指手畫腳:和人類和平共處才是未來的趨勢!像你這樣不懂變通的老古董,早晚會被時代抛棄!
他看不上那些一夜間樂呵呵融入人類社會的妖怪,更對倡導和平的宣檀恨之入骨。可即使是在最憎惡她的時間裏,他也畏懼同她正面交鋒。
被鬼族殺掉意味着死後也無法進入輪回,只有當這只鬼族死去了,被他殺死的人和妖才能跟着投胎轉世。大長老并不畏懼死亡,令他懼怕的是死後漫長的折磨。
鋼琴的旋律變得激烈而昂揚。他深吸一口氣,啞着嗓子從喉嚨裏擠出話:“我知道你真正想要什麽。五年時間,足夠他們清除所有的痕跡了,你能查到的東西一定很少……殺了我,線索就會徹底斷掉。”
在大長老篤定的目光下,郁槐向後靠了靠,閑閑地說出了一個名字。
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每報出一個名字,大長老的臉色就難看一分。當第七個名字落下,郁槐注視着大長老:“這七名長老都曾參與過那件事,看見你的下場,他們會争先恐後向我透露消息。”
“不,不會有誰比我知道的更多!只有我和‘绮羅’有過直接的聯系,其他的長老都是聽從我的指令。如果你想從我這裏拿到線索……”大長老稍作停頓,死死注視着郁槐,“你就必須保證我的安全。”
這小子比他想象中還要強勢,導致他不小心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
能卡在這個時間和他兜圈子,比起特意來看他死到臨頭的醜态更像別有所圖。大長老果斷道:“我給你所有的權利和財産。你可以當我死在了黑塔,我發誓終生不會離開一步。”
郁槐不為所動,聲音裏沒什麽溫度:“我對老人家的棺材本沒什麽興趣。不如這樣,這棟大宅裏住的都是你的親人,我把他們全部叫過來,當着你的面一個一個殺掉,你願意說多少就說多少。”
鋼琴聲戛然而止——
一個流暢而漂亮的休止音。
“荒謬!”大長老一掌拍在桌上,茶具碎裂,香氣四溢的茶水淌了一桌。他目眦欲裂、眼角抽搐,再也沒法維持大家族的長老應有的體面,“他們是無辜的……!”
“你當年參與屠戮,考慮過鬼族無不無辜嗎,”郁槐奇怪地問,“你憑什麽要求我放過你的家人?”
大長老的表情不斷變化,半晌過後,他仿佛失去了所有抵抗的力氣,頹然埋下了臉。
“……都過去了。你根本不知道那件事情牽扯到了多少人,幻妖只是其中的一家,你能殺了我,難道還能殺了所有參與過的妖怪?你母親未必想看見你變成這副樣子,你現在有能力、有地位,你可以去過更好的生活,你為什麽不放下?!”說到後面,他不知不覺擡起頭,表情也變得可怖而猙獰。
“放心,一個都不會漏掉。”郁槐無所謂道,“很公平的。”
大長老難以理解地看着他,終于發現了他和自己的不同。
他根本不在乎條框規矩,只要決定複仇就一定會不擇手段。這樣可怕的執着令人打從心底感到不适。他們的确做錯了,當初就不該給他留下茍延殘喘的機會;那時所有人都覺得他是個剛成年的小鬼,就算他是宣檀的孩子,進了埋骨場同樣不可能有重見天日那天……
面對滿目頹然的大長老,郁槐賞賜般地開了口:“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你一樣需要償命,但我不親手殺你、不動你的家人。”
即使知道他的條件都有高昂的代價,大長老也無法避免地生出了一絲希望。他嘶啞着嗓子問:“你究竟想要什麽?”
“把你知道的真相完完整整告訴我,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他輕語了幾句。
大長老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麽,表情從訝異轉為憤怒,最後又變成無可奈何的憎惡。
他失魂落魄道:“你這個瘋子……”
徐以年睡了一整天。
過度使用異能不僅讓他全身肌肉酸痛,同樣耗盡了他的體力,連警惕性都跟着下降了不少,睡夢中察覺到有人接近才懶懶散散睜開了眼睛。
他還是很疲憊,思維也不怎麽靈活。眼前大致出現了一個模糊的輪廓,意識到那人正直勾勾地注視自己,徐以年一個激靈,徹底清醒了過來。
郁槐安靜凝視着他。
他的目光若有實質,一寸寸地,從柔軟的脖頸到白皙的臉頰,眼中無意識流露出渴望和貪婪。
徐以年被他的眼神刺了一下,下意識問:“看我幹什麽。”
郁槐沒說話。
他略微傾身,視線也壓了下來。徐以年被他搞得相當不适,以為自己鸠占鵲巢的行為終于引發了主人的不滿:“別看了,我馬上滾。真不是故意賴着不走的,你該早點叫醒我……”
他邊說邊掀開被子,郁槐将他的舉動收入眼底,神色越發晦暗。
聽完大長老交待的那些事,他仿佛又回到了充滿血腥味的那一天。大量不愉快的回憶紛至沓來,從那天起,他的人生像是滑入了深淵,無數人站在上面丢石頭,當他終于支撐不住跌落,深淵裏的怪物們獰笑着拍手稱慶。
對他來說,最大那塊石頭是徐以年親手丢下來的。
當他在屍山血海裏苦苦掙紮,原本覆蓋在胸口的婚契驟然一輕,郁槐遲了一拍才明白發生了什麽。他身上的神經斷裂了大半,按理來說應該已經喪失了感知能力,但契約剝離的感覺清晰得可怕。
變故發生後,徐以年通過婚契直截了當說了分手,他不死心,想要再次聯系對方,徐以年卻幹脆解除了婚契,毫不猶豫切斷了他們之間最後的聯系。
被抛棄的記憶歷歷在目,偏偏他最想抓住的人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既然徐以年不想要婚契,那就換一個吧。
妖族的契約五花八門,有一種以血為引的禁忌契約。結締血契後,受契方每隔一段時間必須獲得施契方的鮮血,否則便會神志失常,全身如同發病一般痛苦。
只要結下這個契約,徐以年的命就被他握在了手裏,至死都無法離開。
郁槐無聲無息攥緊了床沿,手背青筋突起。一只渾身爬滿咒文的靈體悄然出現在徐以年看不見的地方,巴掌大的靈體睜開眼睛,雙瞳中凝起詭谲的鮮紅色紋路。
妖族的手背上同時浮現出一模一樣的紅紋,原本放在床邊的手指微動——
徐以年莫名感覺周圍氣壓變得更低了,他本能地停下了動作。
“算了,”男生忽然往後一靠,“不滾了。”
他踩着柔軟的被子,扭過頭來看身旁的鬼族。郁槐的狀态有些反常。他正想開口說話,肚子不合時宜地發出咕咕的聲響。
兩人同時怔了怔。
“我……”徐以年耳根發燙,窘迫道,“自由港能點外賣嗎?”
他悶頭睡了一天,傷是好得七七八八,三餐也全落下了。空空如也的肚子又一次發出了咕咕聲。徐以年簡直無地自容:“……我還是去吃飯吧。”
他剛要從床上下來,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昨晚打架沒注意,他把手機丢在了橡山競技場,身上也沒什麽現金。徐以年內心瘋狂撓牆:“那個,能不能借點錢?”
他說完對上郁槐情緒不明的視線,只覺得場面尴尬到極點。
一直沒搭腔的妖族看着他的窘态,終于開了口:“笨死了。”
随着這聲不輕不重的諷刺,藏在角落裏的靈體閉上了紋路可怖的眼睛,慢慢消失在空氣中。
郁槐把手機扔過來,徐以年伸手接住,發現電話已經撥通了。
“要吃什麽自己說。”
徐以年猶豫了一下,大概是不怎麽好意思,試探性地問了句:“你吃嗎?”
男生望過來的眼神幹淨而柔和,從始至終沒有絲毫的負面情緒。
郁槐看着他,心裏快要溢出的侵略欲被無奈取代,一下子就沒了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