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洛諾斯之輪

第41章 回憶篇之紫色鳶尾花（一）

雪倫忘不了自己的人生第一次發生180度扭轉的日子， 那是新歷161年（帝國歷12年）， 四月十二日的上午。她一成不變的生活中，闖入了一個美麗的精靈，從此以後， 學習、讀書、習武、交際， 這一切讓自己更優秀更出色的事情似乎都不再那麽重要了，她需要的不再是外界對她的贊美，不是父親對她的認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是她，她成了照亮她單調生活的一米陽光。

這一天是一個尋常的休息日，斯班賽大宅內的仆人們一如既往地忙碌着。雪倫在自己的房中睡到了7點半， 就自然醒來。揉了揉惺忪的睡顏，她緩緩坐起身來， 捋了一下淩亂的長發，随即不受控制地打了個呵欠。

房門被敲響，門外響起了瓊姨的聲音：

“大小姐？您醒了嗎？”

“嗯，醒了。”雪倫回道，随即掀開被子下了床，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

瓊姨開門進來，瞧見這一幕不由笑了，道：“您快點更衣洗漱下樓吧，盡早用餐，老爺一大早就出門了，說不定家裏很快就要來人了。”

來人？啊……她忽的想起來，昨晚父親和她提過， 只是她漫不經心，也不是很在乎。今天是繼母和繼妹要搬進來的日子。這還是她第一次與繼母和繼妹見面，要說自己內心深處沒有一點抵觸是不可能的。但是她的親生母親過早去世，也未曾在她腦海中留下什麽深刻的記憶。既然父親選擇了他想要的伴侶，自己也當支持，所以她很輕易地接受了父親再婚的事實。

事實上她一直都認為繼母繼妹不會和自己有太大的交集，因為四個月後她還會不會住在家中很難說了。雖然她只有16歲，但今年是她在伊頓公學上高中的最後一年，今春軍招已經提前結束，過了暑假她就要進入她夢寐以求的最高軍事學院讀書了。最高軍學是全軍事化管理的學校，不允許學生走讀，不論什麽身份的學生，大學一二年級統一都要求住校，到時候她也不住家裏了。即便到了大三大四，走讀的名額也是有限的，學生要憑本事申請。

在瓊姨的拉扯催促下，雪倫洗漱完畢，換下睡裙，穿上了雪白的立領襯衫，系上精巧的帶狀領結，套上俏皮的修身背帶褲，一頭烏黑筆直的秀發梳理成馬尾，用深藍色的緞帶束好。瓊姨很滿意地看着她：

“我們家大小姐就是漂亮，穿什麽都好看，這一身特別有書卷氣。”

雪倫已經習慣了瓊姨的贊美，輕輕一笑，說了聲謝謝。她自小就是在贊美聲中長大的，她承襲自父親的俊美的五官輪廓，過世母親秀麗的長發，以及那雙獨屬于斯班賽家人的藍寶石般的眸子，都是與生俱來的優勢。

她下樓用早餐，傑克叔在餐桌邊服侍她進餐，雪倫愛喝牛奶，每日早餐必然要有一杯。今早是烤薄餅，她不愛太甜的食物，所以他們家的薄餅不放蜜糖。她坐到餐桌邊時，看到父親喝空的咖啡杯還放在邊上尚未來得及收走，餐桌邊的顯示屏上播放着圖文新聞，每日父親早間的功課就是一邊吃早餐一邊看新聞。這種傳統的英式習俗，在斯班賽家族內部一直牢固傳承至今。

雪倫的父親紐倫特·斯班賽每日早上必須要喝咖啡，而雪倫對咖啡這種奢侈卻酸苦的飲品避而遠之。父親總是拿這一點說她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雪倫很不服氣，憑什麽喝牛奶就是長不大的孩子，喝咖啡就是大人？這也太不講道理了。她自幼就很希望能成為一個出色的大人，精英教育使得她處處要求自己力争上游，內裏嚴于律己，表裏如一，在外人面前一定要随時表現出英倫貴族的優雅從容。最為向往的就是能夠像父親一樣，成為帝國的頂梁柱，成為一個能夠為國家做出貢獻、為英裔增添榮光的人。所以父親對她所說的話，她都很在意，時時自省時時改正，只是唯獨對于牛奶和咖啡的争論，她實在難以接受。

雪倫端起牛奶杯喝了一口，拭去唇上留下的白紋，一邊用刀叉切開煎蛋，一邊看起了今早的新聞。最近這一段時間，關于天陽公主的新聞倒是挺多。這個比自己還小四歲的帝國公主，居然是第一個能夠駕駛三栖機甲的天才少女，最近她第一次駕駛三栖機甲航行了三百海裏，速度之快破了她自己創下的記錄，新聞鋪天蓋地，雪倫想不注意到都不行。

果然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高傲的雪倫也明白，天陽公主的優秀并非是她能比的。不知道以後考上最高軍學，會不會有機會見到她。

等她慢悠悠用完早餐，仆人剛剛收拾完餐桌時，父親紐倫特的車子已經駛入了院內。雪倫整理了一下儀容，然後打開大門，站在了門口，領着身邊的一衆仆從一起準備迎接家中的新成員。不論她內心到底如何看待繼母與繼妹的到來，表面上，她該表達的尊重與禮節，半分不會少。那是她父親的伴侶，是她的繼母，入籍的那一刻已成為她的家人，善待對方是一個有教養的人最基本的素質。

父親的車停在了宅邸大門正前方，司機下車，為父親打開車門，他率先鑽出車內。看到雪倫儀态端方地站在正大門口迎接，這位英俊的中年男子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他身上的着裝倒不是很鄭重，黑色的休閑西裝襯托出他高大健碩的身形。唇邊蓄着一圈短髭，修剪得體，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雪倫的眉目與他幾乎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而他棱角分明的面龐則顯出了男性獨有的剛毅。

随着他鑽出車後座，兩名女性也下了車。一位年長一位年少，年長者身着一身青白相間的連衣裙，披着一件米色的薄風衣，顯得莊重典雅；年少者身着一件雪白的七分袖連衣長裙，四月天尚且有些涼，可是大概是車中有些熱，她的外套挂在手臂上，頭上還帶着一頂大寬邊的遮陽帽。

今日陽光明媚，她從車中鑽出來時，陽光照射在她身上，仿佛撒了一層金粉般，使得她周身都在發光。從車中鑽出那一刻，有微風吹拂，掀起了她的帽檐，她略顯慌張地擡手按住了帽子，穿着小皮鞋的雙腳可愛地踉跄了兩下，才站穩。披散在雙肩後背的亞麻色長卷發，也随着微風拂動，她按住帽子的同時，順勢擡起了面龐，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站在臺階上方的雪倫身上。

從出生到現在，約瑟芬都沒有見過這般凜然俊美的女孩兒，她挺拔地站在臺階上，好似一棵小青松，犀利又敏銳的目光正在注視着她，唇邊不知為何帶着淡淡的笑容，好似看到她方才出糗，很是開心。

約瑟芬原本就很緊張，這會兒更是雙頰泛起紅暈，不自覺地低下了頭，不敢再看。她今日第一次來到這個陌生的家，見到了陌生的即将成為她姐姐的人，她生怕自己冒犯了對方，根本不敢表現出半點自己內心的情緒，也不希望對方看出她的情緒。她希望能盡量表現得從容，至少不要丢了母親的臉面。

真是個害羞的女孩，雪倫如是想。這女孩與她對視一眼後，就一直低着頭，不論她們在門邊打招呼交談時，還是入屋後仆人們安頓行禮時，亦或是她們上樓去看房間時，女孩都沒有擡起頭來。

為什麽要這麽害羞呢？她分明是這樣一個美麗又可愛的女孩子，那一雙琥珀色的眸子那麽美，溫柔可憐，蘊着水光般動人，若是能大大方方盯着人看，可不得迷倒衆生。可她就是這樣的害羞，越發的讓雪倫心中柔軟起來。見面不到一刻鐘，她忽然就對這個成為自己繼妹的女孩子充滿了好奇心。一刻鐘前，她根本想象不到自己會出現這樣的心境。

相比之下，她對繼母莉莉安的注意力全部被這個名叫約瑟芬的女孩給轉移了。

雪倫不知道，約瑟芬一直處在煎熬之中，她嘗試着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盡量不顯得引人注意，可不知為何，她的新姐姐一直在盯着她看，目光不曾有一刻移開過。她雙頰發燒，恨不能盡快逃離。天哪，上帝啊，難道這位貴族大小姐不知道這樣盯着人看是很失禮的行為嗎？難道她不該是個教養到骨髓裏的貴族女子嗎？

約瑟芬覺得，再這樣下去不行，如果自己一直低着頭，大概會因為看不清前路而撞到牆上去。她鼓起勇氣擡起頭來，結果剛好遇上身旁雪倫投來的視線，二人短暫地對視了不到一秒的時間，約瑟芬迅速敗下陣來，再次低下頭。這一次她難以抑制地咬住了下唇，眼前還殘留着那雙蔚藍如寶石般的眼眸的影像，那眸光透着探究與好奇，但充滿善意，似乎隐隐還有幾分欣喜，不由讓約瑟芬緊張的情緒化解了幾分。

約瑟芬自幼生長在一個讓人情緒緊張的環境之中，他的父親敏感又神經質，但凡母親或者她說錯話，父親就會發火。而你永遠也不會知道，父親到底會因為什麽樣的話而被激怒，也許那只是一句相當日常的對話，就能引爆這個不定時炸/彈。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她的內心十分敏感，性格也放不開，總是小心翼翼，內向且害羞。唯一的慰藉，是家中大量的藏書，她終日與書籍為友，說話的聲音總是很小聲，不敢和人交流，這樣的現象在幼年時期尤其嚴重。在她父親過世之後，才漸漸有所好轉。但即便如此，上學後她也甚少與同學來往，總是喜歡一個人獨處。所有人對她的印象，就是這個美麗的女孩子總是一個人捧着書在看，孤僻無朋。實際上她性格溫柔善良，若是能大方一點，一定會極受歡迎。虧得如此，她在學校倒沒有受到欺負，只是朋友不多，大多人與她都只是點頭之交，她并沒有能交心的朋友。

她是五月份的生日，還未滿十三歲，目前在上初中一年級，暑假結束之後，她就要轉入伊頓公學，升初二讀書。前不久，她剛剛通過了伊頓公學轉學生必須參加的學力測試，取得的高分讓這次轉學顯得毫無疑問。她內心之中對于伊頓公學是有所期待的，換新環境對她來說雖然有些難以适應，但伊頓公學的學術與師資力量令她欽羨，尤其是在文學方面，帝國建立十二年，古英文寫作圈的文豪大多出自這所學校，這對想成為作家的約瑟芬來說極具吸引力。

母親再婚，入籍斯班賽家族，對她來說是人生的一件大事。在這個全新的陌生環境中，她仿佛被打回了幼年時期，顯得彷徨無措，緊張極了。在繼父紐倫特和新姐姐雪倫帶着她參觀新家的過程中，她始終放不開。她和繼父見面的次數也不多，算上今天是第五次，二人之間也沒說上什麽話。但她對繼父的印象還不錯，大概是因為與父親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繼父顯得和善太多。

搬入新家最讓她期待的是書房。據母親說，斯班賽家有帝國最龐大的私人藏書量，這讓她感到眩暈般的幸福。可是緊張感讓她短暫地忘卻了這一點，她低着頭，在一樓東側的拐角轉彎，卻一時沒注意前方衆人停下的腳步，竟是猛地撞上了走在她前方的雪倫的後背。

“啊！實在對不起！”她慌張地道歉。

被撞的雪倫站得很穩，被撞了後紋絲不動，她轉過身看向約瑟芬，不由得笑出聲來：“別總是低着頭，家裏大，你會迷路的。”

她的聲音真好聽，雖然透着戲谑，可卻溫柔和煦，宛轉悠揚。約瑟芬不由擡起頭來，看到了雪倫正沖着她笑，她這麽愛笑的嗎？這與傳聞中那個自我要求極為嚴格，總是一絲不茍的貴族精英子弟的形象似乎不大符合。可她笑起來真好看，如果她能一直這麽笑，就好了。約瑟芬不由自主地想着。

“剛才聽父親說，你最喜歡看書？你瞧，這裏就是我們家的書房。”雪倫側過身來，展臂做了個請的動作，約瑟芬的目光當即被門後那海量的書籍世界吸引了。她琥珀色的雙眸一瞬亮了起來，嘴裏不由自主地發出驚嘆聲，一直低着的頭突然揚得老高，腳步輕快地步入了書房，在通高三層的挑高書架包圍下，她禁不住仰着頭原地轉圈，目光不知道該看哪裏才好。

“天哪！這……這裏簡直是天堂！”女孩幸福得呼喊出聲，不由引得站在一旁的紐倫特和莉莉安露出了笑容。

而女孩大概一直都不清楚，那日她站在書房內轉圈圈的時候，書房門口的雪倫入了迷般注視着她，心頭泛起一陣陌生的悸動。

作者有話要說：  進入紫色鳶尾花篇，講完後，第一卷 結束。大概有不少人奇怪，一個死去的人卻能占據本文的配角位，與天陽公主并駕齊驅，這究竟是為什麽？因為啊，約瑟芬是這個故事的起源。沒有她，就沒有這個故事。雖然她大概是出場最少的角色，基本只活在回憶裏，但她必然鮮活，也必然重要。有些人雖然離去了，但并不是消亡了，她只是在這個時間點上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