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1)
“等我能意識到的時候, 我已經出來了。”秦沐輕描淡寫地揭過去。
洛祝猶豫道:“以後不會了。”
他不會讓秦沐堕魔,更不會讓他去補天裂。
接受了那樣的記憶後,再看現在天真的秦沐, 洛祝心口像被什麽壓住似的,密密麻麻地疼。
秦沐愣了下,沒聽懂:“什麽?”
“不會讓你再受委屈了。”洛祝淡聲說着,又怕自己說得太過明顯被秦沐察覺, 他補充一句,“今後沒人敢欺負你。”
秦沐心想也是,他換了殼子,修煉的速度大大提升, 現在的修仙者實力大不如以前,他只要有保全自己的能力, 以後也找座山守着,不出去就好。
“對了,師尊,你可有查到這山洞和霈缺的關系?”秦沐還是忍不住好奇,他越想霈缺越覺得不對勁,“該不會這是什麽陷阱吧?”
不然怎麽只是他睡一覺的功夫, 洛祝像換個人似的,又是一副受了傷的樣子, 又突然和他說這麽多莫名其妙的話。
“應當是他發現了這座山洞,還沒來得及探查, 就留下了那張卷軸。”洛祝收回思緒, 冷靜分析道,“這山洞沒有他的氣息。”
“那怎麽……”
洛祝道:“這山洞有一個陣法, 被我破解了, 陣法反噬罷了,和別人無關。”
秦沐松了口氣:“原來如此。”
他又好奇:“那是個什麽陣法?”
洛祝頓了一下,才道:“修護陣法,大概是上仙待過的,恰巧你住了進去。”
秦沐驚得站起來:“真的嗎?”
他好奇地走到牆壁邊,伸手摸過去。
在他的零星記憶中,也曾因為太過無聊,摸着牆壁上的字紋玩,他那時候看不見這上面的字,也不知道是什麽。
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曾和上仙的陣法待這麽近過:“早知道我提前拷下來了。”
秦沐說着,其實心裏已經有了想法。
他那十年,無聊摸着牆壁,早就記下了所有的字,洛祝沒有理由撒謊騙他,所以秦沐認為,洛祝說的一定是真的。
既然如此,那他找個機會重新布陣,不就能自己滋補自己的靈力了?
秦沐偷偷看了洛祝一眼。
這段時間以來,一直是洛祝幫忙用靈力滋補他的身體,秦沐只覺得欠了洛祝越來越多,怎麽都還不完。
有了這個上仙遺留的陣法,一定可以和洛祝兩清了。
不過秦沐很好奇:“那師尊怎麽還把陣法收了?”
洛祝随口道:“上仙為人謹慎,陣法一旦打開錯誤,就會反噬并消失。”
他觀察着秦沐的反應:“沒有試錯的機會。”
秦沐聞言有些驚訝:“上仙這麽厲害啊。”
只是區區一個陣法,竟能傷害到洛祝。
“現在山洞裏也沒有陣法了,走吧。”洛祝起身,他擔心這洞中的陣法殘餘會對秦沐有影響,更主要的原因是他需要時間去把所有的記憶全都梳理一遍。
秦沐趕緊跟上。
他決定等自己把陣法複刻出來後,再交給洛祝研究。
兩人回到白天停放馬車的地方,兩人各有些心不在焉,一路上什麽話都沒說,上了馬車後洛祝報了個名字,等車駛出去好半天了,秦沐才反應過來不是回遼城的方向。
“師尊,我們這是要去哪兒啊?”
“聽說附近的村鎮晚有煙花會。”洛祝淡淡道,“順路去看看。”
他沒說是刻意帶秦沐過去的,因此秦沐倒沒有緊張,聽到這麽一說,臉上立刻浮現出好奇的情緒。
“煙花會是什麽?”
“一個節日。”洛祝慢慢解釋,“會在這個晚上放煙花,慶祝,一家子做一些好吃的。”
秦沐聽到好吃的就流口水:“那酒樓客棧還開着嗎?”
“當然開着。”洛祝道,“多的是像我們這樣過去玩的。”
一個「玩」字叫秦沐情緒都被調動起來:“那就好。”
他克制着想站起來的沖動,慢慢挪回座位上坐好,然後又小心翼翼看向洛祝。
他總覺得洛祝好像突然變了,但給他的感覺卻更熟悉了,好像兩人之間的關系,一下子拉近了好多。
秦沐并沒有排斥的感覺。
他覺得很奇怪。
卻又不敢說。
一旁洛祝靠在窗口,垂眸想着記憶裏的事。
這一次多虧了秦沐的努力,才免得被剔去道骨,然而他做了什麽呢?
他只是給秦沐輸了些靈力,看起來像是關心了秦沐,本質對秦沐依舊是不聞不問。
他觀察着秦沐的作為,評判秦沐的對錯,待秦沐好,不過是因為秦沐本身是神獸,而且恰好讓他感興趣罷了。
他待秦沐并不好。
但即使如此,秦沐仍舊無條件相信着他。
明明被洛祝傷害過一次,可再遇到洛祝時,秦沐還是會主動靠過來。
向來作為天之驕子的洛祝從未體驗過這種感覺。
自責,懊悔,甚至厭棄自己。
他甚至希望秦沐回憶起來,捅他一劍亦或如何,只要能平了秦沐的委屈。
可又能怎麽平呢?
秦沐是切切實實被剔了道骨,切切實實把一顆真心捧到他面前,再被他騙走扔了的。
即使是後來洛祝主動拆下仙骨,以自身換來這一次秦沐不受天道逐殺的機會,可這本就是洛祝應得。
洛祝塵緣未盡,所以只能在這反複糾纏。
究竟是利誰?
想來只是利了天道看好戲的心。
洛祝擡起眼眸,瞧見秦沐正拿着個毯子,蹑手蹑腳想蓋過來。
注意到洛祝醒着,秦沐僵住動作,接着才反應過來,趕緊道:“師尊,你沒睡啊。”
“嗯。”洛祝聲音有些啞,“時間還早,你可以休息一會兒,等晚上才有精神玩。”
秦沐畢竟是只貓,白天總是困恹恹的。
秦沐雖然不表現出來,洛祝卻也知道。
聽洛祝這麽一說,秦沐先是愣了下,接着便攥着毛毯退到一旁,乖乖找了個合适的角度躺下休息。
小黑貓一睡覺就會變回原形,大概是車裏充斥着洛祝身上的氣息,叫秦沐感覺到安全,不多時,秦沐已經變化了好幾個姿勢睡覺,時不時甚至會露出肚子上的毛毛,叫人忍不住伸手摸一把。
秦沐夢多,大部分睡醒就忘,夢裏也大多是些吃的喝的好玩的,向來不怎麽會去回憶往事。
今天也不知道怎麽的,大概是受了陣法影響的緣故,竟也夢到了走火入魔之後的事。
他夢見自己已成了魔界的霸主,将洛祝囚在魔宮中,白天無所事事逗鳥玩,玩膩了就跑去找洛祝。
洛祝一身白衣被鎖在宮中,衣邊滾着魔氣。
這魔氣撕扯着他身上的仙氣,仔細感受來大概和螞蟻啃食似的,不算大痛,但就很折磨。
洛祝被折磨多日,臉色蒼白,卻依舊端得師尊的氣勢,優雅地靠在牆邊。
聽見秦沐進來的聲音,他擡起眼眸,只是尋常打個招呼:“你來了。”
秦沐大步走進殿裏,張口問道:“是你教山雀跑了的?”
洛祝并不否認:“你我的事,和旁人無關。”
秦沐不想聽那些:“那你得還我。”
洛祝想了想,擡擡鏈子:“可以,我來做你的鳥。”
秦沐一覺睡得很沉,連馬車停下來都沒有察覺。
洛祝瞧了眼外面,見人來人往頗是熱鬧,他喚來車夫,給了車夫幾兩銀子,叫他幫忙買些東西,接着便自然而然地抱起秦沐,朝客棧走去。
秦沐睡夢中感覺自己飛起來。
他看見洛祝變成一只巨大的鳥,載着他往天上飛。
鳥兒渾身雪白,只有翅膀邊緣和一雙豎瞳是金色的,尾巴細長,飛起來時在空中蕩了數個圈,看着格外優雅。
小貓懼高,但被毛絨絨的羽毛擁着,倒也覺得安心許多。
秦沐問洛祝:“你該不會想把我帶出魔界吧?”
洛祝低聲道:“不然?你還能從這跳下去?”
秦沐心道果然,牽起笑來:“我跳下去,你又不會擔心。”
洛祝頓了下,沒有回應。
秦沐又幽幽道:“可是洛祝,你的內丹在我這裏。”他擡起手,掌心多了一顆金丹。
那是洛祝決定以自己換全天下時,為表誠意,親自剖下來給秦沐的。
“你……”
洛祝話沒說完,突然瞳孔一緊,他瞧見秦沐縱身一躍,握着那顆金丹,快樂地朝外面跳下去。
秦沐那樣果斷,果斷地叫人措手不及。
洛祝幾乎是毫無遲疑,立刻飛下去用尾羽勾住秦沐的身體,将人卷起來甩回自己懷裏。
“你瘋了!”
秦沐猛地睜開眼睛。
他眨了眨眼睛,看見洛祝緊繃的下巴,還以為自己在夢裏沒醒,忍不住嘟哝了一聲:“我沒瘋。”
洛祝動作一頓,垂眸,眼底的情緒還沒散開,就這麽對上那雙清澈的眸子。
秦沐愣了一下,這才醒神:“師……尊?你怎麽了?”
“沒事。”洛祝很快斂回情緒,淡淡問,“你剛說什麽?”
秦沐扭頭看了眼周圍,發現自己還在洛祝的懷中,洛祝剛拿好房牌,正在上樓,秦沐見周圍沒人,便想掙脫着下去。
洛祝不好控住他,只能放手。
秦沐輕松躍地,趕緊變回人形,恭敬又疏離地喚一聲:“師尊抱歉。”
他撓撓頭發:“我方才……在做夢。”
就這麽一會兒,秦沐又把夢中的事情都忘了。
他有些局促站着,生怕洛祝追問一句。
不過洛祝似乎也沒太在意,開了門走進屋去:“無礙。”
秦沐跟着走進屋裏,他好奇地打量了洛祝數眼。
洛祝進了屋,本欲像往常那樣打坐休息,但腳步一頓,卻又覺得自己這樣不對。
他不是以前的洛祝,更不是未來的洛祝,他現在在這裏,秦沐還沒喜歡上他,他也無法向秦沐坦白自己對秦沐的傷害,他甚至無法如以前那樣,慢條斯理地梳理開。
他掏出一個儲物袋,放到了桌子上。
秦沐好奇地眨眼:“師尊?”
洛祝今天真是太奇怪了。
秦沐甚至都要以為洛祝發現了什麽。
尤其是洛祝看他的眼神,似乎很後悔?
“我……出去一趟。”洛祝唇線輕輕繃緊,終究還是不知道該怎麽面對,瞥了眼儲物袋,“我有一些事情要處理,你在這先休息,儲物袋裏有傳音符,倘若遇到事情,第一時間喚我。”
“哦。”秦沐茫然地眨眼睛,他瞅着儲物袋,心想也用不到那麽多啊。
但這會兒洛祝已經走出門去。
秦沐追到門口,扒拉着門邊往外探出個腦袋,左右看了看,都沒瞧見洛祝的身影,連殘留的靈力都消失了,他這才确定洛祝真的走了。
“奇怪。”秦沐關上門,走回桌子旁,随手拿起儲物袋掂了掂,神情疑惑。
自重回一次後,好多事情都産生了不同。
叫秦沐都分不清,這到底是現實,亦或是他的夢境。
向來冷漠待他的洛祝開始親自教他術法,明明聽得懂他的獸語卻不知為何裝聽不懂。
他明明是洛祝最讨厭的弟子,可在明知道自己就是秦沐的情況下,依舊待他極好。
他想起自己那段時間仗着洛祝聽不懂獸語,把心裏話都說出來,甚至還罵過洛祝,可洛祝不僅不生氣,還裝聽不懂?
以及,在山洞裏,秦沐莫名其妙昏迷,再醒過來,洛祝居然待他更好了。
這到底發生了什麽?
秦沐不懂洛祝。
他不知道洛祝究竟在想什麽。
洛祝這樣子,就像是突然意識到虧欠了自己什麽似的。
秦沐心中茫然。
穿回來的只有他一個,洛祝怎麽可能知道未來發生了什麽呢?
還不如說洛祝在看到那山洞後,突然開竅,意識到自己平時待秦沐特別不好。
秦沐眉心皺了一下,嘀咕道:“有這可能?”
他實在不信。
但轉念一想,即使如此又能怎麽樣?
倘若洛祝真的意識到虧欠了自己,亦或者真的也利用法寶看到了未來,知道秦沐過得多慘,可那又能怎麽樣?
秦沐倒是覺得,倘若被洛祝知道他以後走火入魔,說不定還覺得他這個廢物果然是廢物,都用上洗髓丹了還能走火入魔,然後嫌棄地就地掃他出門。
秦沐近乎自虐般地想,不然就試探一下,倘若真叫洛祝知道這事,他立刻被掃地出門,也沒虧。
哦對了。
秦沐想起來,方才在山洞裏,洛祝曾經說他就是神獸本身。
說不定因為這個,洛祝才待他變了樣。
秦沐有種一切都串通了的感覺,所有不合理的地方都變合理了。
他扯了扯唇,覺得怪有意思的,他想起來,萬仙閣一直傳言洛祝待他那只黑豹很好。
原來是因為那黑豹就是神獸。
而這麽說來,秦沐是神獸走失的魂體,難怪在死後會鑽進神獸殼裏,而洛祝之所以待他不錯,是因為發現秦沐就是神獸。
所以這一段時間來……
秦沐深吸了口氣,覺得心髒仿佛被捏着似的難受。
他拉開儲物袋,把那一疊傳音符拿出來,一張一張放在手心。
蓄起的淚花在眼眶打轉,随着秦沐眨眼的動作掉到傳音符上。
他認真将最後一張疊上去,心想。
那是不是,不論他做什麽,洛祝都會寵着他?
因為,他是神獸?
秦沐笑了。
另一邊。
洛祝坐靠在屋脊上,垂眸掃着底下行走的人群。
他不知該如何去描述自己現在的心境。
這麽好片刻下來,洛祝也接受了那些記憶,他冷靜下來後,也意識到,随着記憶回來,他對秦沐曾産生的感情也跟着回到了他的心。
他信了,秦沐就是他的塵緣。
他不覺得自己要瞞着秦沐,只是不知道該如何向秦沐說明,在此刻秦沐待他尚未太多感情時,他又要如何讓秦沐對他産生信任?
如何讓秦沐在得知自己曾深深傷害過他後,還能保證不會再傷到他?
洛祝從未經歷過感情之事,他并不明白。
他正茫然着,突然感覺到什麽。
他擡手一揮,一道符憑空出現在空中,符是金色的,上面畫着難懂的符文,随着浮現,能見符咒下方正被一道真火燃燒。
邊燃燒着,邊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師尊在嗎?”
洛祝愣了下,讷讷道:“在。”
秦沐小聲問:“師尊在哪裏啊?什麽時候回來呢?”
洛祝聽清秦沐的聲音,眼眸柔和下來:“很快便回去了。”
說完頓了一下,又問:“有什麽事?”
“我有事想問問師尊,師尊是否知道我……”秦沐話沒說完,一道符突然燃盡。
洛祝擡起眼皮,眼中溫意一下散盡,他站起身,正擔心着要下去,這時空中又飄來一道符。
他眉心微微蹙起,等着那符開始燃。
秦沐的聲音軟軟地傳來:“師尊是不是知道了我的事情?”
洛祝啞然:“秦沐……”
“師尊這是知道了?”秦沐果斷掐了符。
洛祝見狀,便急忙跳下樓,回身往客棧裏走。
秦沐一道符又緊随而至:“師尊知道多少了?”
洛祝腳步一頓,看着那燃得異常快的符,心中不安地狂跳。
他頭一次有這種感覺。
生怕秦沐生氣,怕秦沐做出傷害自己的事情。
與此相比,秦沐故意浪費傳音符,倒沒有那麽重要了:“秦沐,你還在房裏?”
秦沐果斷又掐了一張符。
洛祝快步往樓上趕,這時又一道符飄過來:“你先不要進來。”
洛祝腳步一頓,看着近在咫尺的房間,收了手:“抱歉。”
他遲疑着說:“我從未想過,會給你帶來這麽大的傷害。”
他當時帶回神獸殼,擔心有人起疑,第二日便宣布要收徒,沖淡大家對神獸殼的注意。
他收徒,是為了尋神獸的魂,以免神獸流落在外遭遇不測。
可也是他不夠謹慎小心,叫魔族成功在獸殼下咒,讓秦沐受咒術影響被所有人排擠卻毫無察覺。
他對徒弟的冷漠,叫秦沐沒能解釋,就被趕出萬仙閣。
他不坦白,不解釋,甚至待秦沐刻薄,才叫秦沐忍不住與霈缺親近,被騙走火入魔。
他想解除秦沐身上的咒,卻反而選了最不合适的方法,叫秦沐的真心被踐踏,他想藏好秦沐,卻獨自一人去萬仙閣取靈丹,才叫秦沐被霈缺抓走。
他的不在意,才釀成這樣的後果。
他不是沒想到,是沒放在心上。
一道符燒盡,又燒起另一道符。
這符燒了半天,才傳出來一道冷漠的聲音:“我不接受。”
秦沐心想果然。
他心情一下子變得更不好了。
秦沐一巴掌朝桌子上拍過去,将那張正在燃燒的符咒拍下,接着又點燃下一張。
“你真是叫人讨厭!”秦沐氣得不行,他平時能克制住的,也很理智,知道自己當初是被洛祝救出來的,知道現在洛祝和記憶裏的不同,他應該區分看待。
可洛祝為什麽要知道?
他寧願洛祝是純粹為了神獸所以才待他好,這樣他還能心安理得一些。
可洛祝知道了,秦沐若接受他的好意,便像接受了他的道歉。
秦沐不願意。
洛祝薄唇抿了下:“秦沐……”
秦沐當即道:“當初走火入魔,是我自己的事!”
他皺着眉頭,不滿地打斷洛祝:“你不喜歡我,我不在意,我也不想再成為你的家仆!我還在這裏,只是因為我暫時還沒能找到機會離開。”
他深吸了口氣,顫着指尖捏起桌子上的傳音符:“我可以現在立刻就走,我不需要你的可憐!我不需要你因為我是所謂什麽神獸,而過來向我道歉!”
秦沐氣得很,說話也颠三倒四地,理不清自己到底想說什麽。
他一口氣把那些傳音符都用了,擴了十數倍的聲音,在外面朝洛祝吼道:“我最讨厭你!”
洛祝平生也不是第一次被人這麽罵過,或者說,罵得比秦沐狠得多,但洛祝頭一次感覺到難堪。
他走上前,忍不住推開門,立即瞧見屋裏床上正站着一只氣得渾身炸毛的小黑豹。
小黑豹捏着傳音符,氣得耳朵朝後貼去,雙爪抓着傳音符用牙齒用力撕開。
他還沒來得及把爪子上的傳音符甩出去,突然瞧見大門被人打開,洛祝踏了進來。
秦沐登時弓起腰腹,耳朵甚至貼到看不見輪廓,将毛炸得根根分明的狀态,就像一只一臂長的海參成精。
洛祝腳步一頓。
秦沐見他進來,下意識地弓起身做出防備的姿态,緊接着瞧見大開的門口,立刻一個箭步飛下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快速逃離。
小黑豹的速度很快,快到就連客棧裏的客人們都只來得及看到一條黑影,緊接着是追出來的洛祝。
秦沐反應極快,立刻一個閃身躍到屋頂,連續幾個高躍躲進了樹叢中消失身影。
他腦海裏一片空白,只剩下滿腔的委屈無處發洩,便一直使用加速符,直到靈力和加速符全部耗盡,秦沐這才停下來。
不知到了哪裏,等秦沐回神過來時,天色已經暗了。
他擡眸,看到不遠處是個沙灘,海水映着霞光,周圍暖籠籠的。
秦沐變回人形走過去,赤着腳踩在細軟的沙子上,然後停下來,不自覺回頭看了一眼。
他不知道自己要看什麽,大概是有些懊惱。
秦沐本來不是這麽想的。
他在用傳音符前,已經做好了洛祝知道所有事的準備,他想利用自己神獸的身份,報複洛祝。
可他嘴笨,激動起來不管不顧。
不僅沒報複到洛祝,甚至還讓自己白哭了一場。
秦沐越想越生氣,随手在地上撈了塊石頭往海裏砸去。
水濺數米,如他此刻的心情一樣,大起大落。
秦沐深吸了口氣,坐到地上,開始琢磨自己該怎麽辦。
他身為神獸,恐怕洛祝不會放他走,他方才下了重口,可能要叫洛祝覺得厭煩。
秦沐自知不是洛祝的對手,他也并不覺得洛祝真心道歉。
他只覺得洛祝所做這一切,不過是為了叫秦沐放下警惕。
可秦沐想不通,自己能用來做什麽。
神獸,到底對洛祝有何作用?
難道神獸能幫洛祝成仙?
可洛祝不是說,他是因為塵緣未結才留在人間的嗎?
他難道還能幫洛祝找到塵緣嗎?
秦沐安安靜靜地抱着膝蓋想,說不定洛祝會因為他的話生氣,然後放任他自生自滅呢?
現在的秦沐沒有被剔道骨,沒有被削修為,他還是神獸,他有手有腳的,他才不會過不下去。
這會兒天色已經黑下去,不遠處傳來煙花綻開的聲音,五顏六色的光籠到秦沐的身上。
秦沐愣了愣,随着聲音擡頭,正巧看見一朵煙花在夜幕綻放,點亮了一塊絢麗的風景。
緊接着,人們高興呼喊起來,叫賣的,打鬧的,還有樂器的聲音像撕開了什麽,貫入耳中。
秦沐愣愣起身,跟着聲音朝前走了兩步。
他想起來自己過來這裏是為了什麽。
洛祝說這裏有個煙花會。
他茫然着,身體不自覺動起來。
他闖入人們生活的地方,他看見大人在笑,小孩在鬧,街道明亮,鼻息間滿是食物香氣,他碰到溫暖的火花,踩過小水坑,闖過半條街,走到了一處小河邊。
小河兩旁早站滿了人,那些人手中各捧着一朵蓮花燈,燈裏放着一張紙條,紙條載着他們的願望,随着水流朝前流去。
秦沐聽見人們說。
“把蓮花燈放進河裏,這樣你的願望就會被河神聽見。”
秦沐朝前走了一步,想看看神長什麽樣。
人群穿梭,有人大概是認錯了,遞來了一朵蓮花燈,旁邊有人催促:“把願望寫紙上,我要放進去了。”
秦沐接過紙筆,抱着蓮花燈,想了想,卻想不出來自己要許什麽願望。
這時,他瞥見人群中的洛祝。
洛祝依舊那身潔白無暇的袍子,站在人群中自帶氣場,即使是如此擁擠的街道,依舊有人不自覺為他讓出空道。
洛祝靜靜地看着他,似乎有些失魂落魄,在瞥見秦沐時,那眼中才亮起一點光。
秦沐微不可見地僵了一瞬。
他想轉身就跑,然而在使出靈力時才陡然發覺自己方才發洩太過,身上靈力所剩無己。
倘若現在洛祝想抓走他,簡直輕而易舉。
秦沐心道躲不過,幹脆便放棄了。
他站在原地,靜靜瞧着洛祝走過來。
洛祝稍稍一探,便知道秦沐身體的狀況,他正欲幫秦沐補充靈力,秦沐卻突然朝後退了一步,嫌棄地瞪着他。
“呃……”洛祝抿直了唇,“沒有要抓你,只是想給你補充靈力。”
可秦沐不信:“不需要。”
“好。”洛祝轉移話題,“來……玩煙花會麽?我陪你。”
秦沐本想說不用,他話還沒開口,倒從洛祝眼中看到了「不會離開」的意思。
秦沐心口一悶,但念及自己的本事,忍下來:“随你。”
接着,為了不讓自己注意到洛祝,秦沐幹脆找了個地方在那思考要在蓮花燈上寫什麽。
寫長命百歲,但自己是神獸,一百歲好像有點太短。
寫暴富,但他要錢又沒有什麽用。
秦沐偷看別人寫的,不是和心上人永遠在一起,就是什麽家人身體健康。
他想了下,提筆寫了句什麽,便把紙條塞進燈裏。
然後尋了個角落,秦沐把蓮花燈丢進河中。
一轉頭,秦沐就見洛祝跟在自己身後。
他對上那張臉,心情複雜。
他确定了:“你是來敗壞我興致的。”
洛祝:“……”
洛祝難得迷茫:“那我該怎麽做?”
“關我什麽事?”秦沐皺眉,“你大可直接把我抓回去。”
難道一只神獸心情不好,還能對他的修仙有害?
洛祝抿了下唇,他下午見秦沐生氣說出來的那些話,已經推測出來,秦沐只記得走火入魔那一段。
恰恰好卡在這裏,秦沐還沒受到更大的傷害,也正是秦沐悲慘命運的開始。
洛祝眼眸深了幾許。
“不抓你回去。”洛祝道,“你想在外面玩多久,我便陪你多久。”
秦沐只是看他一眼,并沒有什麽表情。
他不想搭理洛祝,轉身走進人群中。
周圍在吆喝着什麽,很快酒香飄過來,秦沐鼻子動了動,忍不住跟過去。
他擠進人群,看見那裏擺着個擂臺,擡上坐着四五個壯漢,面前各擺着一壺酒,旁邊貼着個牌子寫着規則。
誰能喝酒喝敗在場所有人,便能得到世間獨一無二的水晶石。
這水晶石不過是個普普通通毫無靈力,只有好看的石頭,但在人間卻是極其珍貴的寶石。
尤其是煙花會這日,傳言贏下水晶石送給重要的人,那人則會受到庇佑,生生世世平安。
秦沐沒有重要的人,也對水晶石不感興趣,他只是突然想起來曾喝過的青酒,想起來人們常說借酒澆愁,于是想上去喝酒。
他果斷報了名。
在按下手印那刻,突然一只手橫過來攔住他:“不可。”
秦沐不滿地皺起眉,冷眼瞧着洛祝:“我喝酒,影響我肉質了?”
“和這個無關。”洛祝視線落到秦沐身上,勸道,“喝酒對身體沒好處。”
秦沐沒想過傷害自己,他只是想喝,也沒想喝得太多。但聽到洛祝的聲音,他心裏的反骨又被激出來。
“可我想要水晶石。”秦沐直視洛祝的眼睛,“不然你幫我贏?”
洛祝看了眼水晶石,那普普通通的石頭,他一次就能造好幾個,不過話到了嘴邊,洛祝意識到什麽,又咽了下去:“好。”
秦沐想起來他從未見過洛祝喝酒,又見洛祝答應得這麽容易,便道:“你和他們不同,所以不許你用靈力排解。”
按着秦沐對洛祝的認知,都到這份上了,洛祝才不會慣着他,要麽發火,要麽棄他而去。
可這時的洛祝卻心平氣和地接受了:“好。”
不僅如此,洛祝轉而攥住秦沐的手腕:“你看着我喝。”
洛祝握着他的手腕,尋了個邊緣的位置坐下。
秦沐不滿地扯了扯,耐何力氣不夠大,根本挪動不開,他瞪大眼:“你做什麽?”
“你不盯着我,倘若我作弊呢?”洛祝說。
秦沐鼻尖哼出氣來:“堂堂洛尊主也會作弊嗎?”
“會的。”洛祝不假思索道,“所以你得盯着我。”
頓了頓,洛祝小聲說:“何況我已經很多年沒喝過酒了。”
他話沒說完,但秦沐忍不住猜測,說不定洛祝也會醉。
他倒是從沒見過洛祝醉,主要是洛祝從沒喝過酒,因此倒真勾起秦沐的幾分好奇來。
秦沐瞥了他一眼,不滿:“你別以為這樣我就會跟你回去。”
洛祝勾了勾唇角。
周側的人看見他倆如此,也很驚訝,不過主要驚訝于兩人長相都格外出塵。
在這個時代,男風盛行,他們早已見怪不怪,但像這兩人這樣的容貌,卻是少見。
其他人有意多望這邊看一眼,秦沐被衆目光盯着,也不好意思離開,只得站在一側,覺得被握住的手腕燙得厲害。
擂臺主上前,簡短地致詞後,便叫人把酒壇子都端上來,接着一聲令下。
其他幾位參賽選手都拼命拿起酒壺往嘴裏灌,不多時一壺酒下肚,反觀洛祝,正慢條斯理地取了個酒杯,将酒液倒進去。
有人小聲提醒他:“這酒可不是用來嘗的,這酒後勁厲害,不多時便醉了,你不早點喝完,待會兒直接倒地不醒。再說了,如果比賽結束你一壺酒都沒喝完,全場的酒都要你買的。”
秦沐一聽,趕緊看一眼洛祝。
但洛祝仿若未聞,繼續慢悠悠品酒。
酒味醇厚,香濃宜人,再加上兩人此般,很快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他們身上。
秦沐問道:“你不會想輸吧?”
“不會。”洛祝溫了溫口,這才将一杯酒飲下肚裏。
他看了眼秦沐。
秦沐連忙移開目光,煩躁地蹙起眉頭:“快點的。”
洛祝緊了緊手指,以免秦沐趁機跑了,這才繼續喝酒。
他的速度不快,但倒是慢慢趕上了其他人喝的量。
如同那他說的,這酒勁很大,沒多一會兒就有人醉倒在地。
片刻後,又接連幾個倒地。
秦沐瞧着那些人昏昏沉沉,便趕緊看眼洛祝,卻見洛祝依舊眼眸明亮,姿态優雅。
不僅如此,每喝完一壺,洛祝便看一眼秦沐。
像是在等着秦沐檢查,他到底有沒有動用靈力,到底有沒有醉。
秦沐被瞧得臉熱,繼而煩躁。
他煩躁于洛祝,煩躁于自己。
洛祝大抵是看到了他的記憶,或者是得知了未來,但自從秦沐重回之後,一切都與那日不同。
即使洛祝是因為神獸而待他好,但有這個原因在,洛祝不可能會再動他的道骨動他的修為,也不會讓自己流落在外。
即使洛祝只是為了神獸接近他,但他确實在一點一點待自己好。
這般壞不到深處,好又無法抹平的煩躁感萦繞在秦沐的心頭,叫他憋悶得很。
憋悶地想抛棄整個世界,抛棄所有人,一個人待着一個人清靜。
秦沐身體輕顫着,手指不自覺攥在一起,掐進掌心。
洛祝注意到什麽,微微按住秦沐的脈搏,他頓了頓,小聲道:“那也是我。”
秦沐一愣。
他垂眸,瞧見洛祝臉微微紅着,不知是酒的緣故,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