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王爺吉祥(一)
之後很多年,袁滿又接觸了形形色*色的人,經歷了各種各樣的事,他依然認為,周弘是他這輩子遇到的最有趣的人物沒有之一。
碰到周弘那天,他正在遛狗,或者說正在被狗遛,兩只大白熊撒歡似的瘋跑,時不時互相撲咬打鬧一番,滾得一身的泥漿。周弘拽着倆根繩子跟在後面,氣喘籲籲的,見它們又瞄上了草坪裏澆水的橡皮管,也不去管,反而幹脆地放開了繩子,就勢往草坪上一坐調整呼吸。倆祖宗倒是配合默契,一個搶到了管子獻寶似的叼着跑過來,沒搶到的那個在一邊揚爪子果斷去踩那水龍頭的開關閥。
周弘不提防被兜頭澆個透濕,卻也不生氣,晃晃腦袋甩掉水珠,擠眉弄眼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睚眦必報似的上手去呵它癢,一人一犬抱在一起在草坪上滾做一團。
那時間太陽公公正下班,發揮餘熱順手做個小小彩虹送過來,短短的一段,赤橙黃綠青藍紫,不遠不近的穩在周弘身後,疏影橫斜草木馥郁的,靜谧又詩意,把小小的街心花園整的跟極樂淨土似的。
在這份安逸寧和面前袁滿覺得自己那點小煩惱根本就算不得煩惱,純粹是天兒熱給燥的,于是認真想了想,決定回去找老鬼承認錯誤。
他和老鬼正鬧別扭,确切地說是老鬼正和他鬧別扭。
事情起因很簡單,兩個字:天熱。
這一年剛入了夏,天就透着邪性,連着一個月不見雨點,坊間有傳,說是華北幹旱,有點水氣也被磚家們引經據典地幹預去優先支援帝都了,于是身為京南屏障冀北幹城的古城理所應當的為皇城犧牲,周邊水庫、澱子、泉眼通通的缺水冒煙。
老鬼身為前國家最高領導人,一開始還很是憂國憂民地愁了一陣子,說是“照這麽旱下去,夏糧無收,民生艱難,起了饑荒可怎麽好?督撫當速速開倉放糧慎防民變才是!”靜等了一陣子,瞧着朝廷并沒做什麽,還不免憤憤念叨。他也只能朝袁滿念叨,袁滿最初還好生勸他寬心,耐心給他講點國家防總、南水北調啥的,後來看明白了他骨子裏就是個憤青祖宗,也就不再去理會,只管自己每天抱着電腦砍來殺去。
老鬼念叨了幾天,看沒人理他,也就不念叨了。一來民變一直也沒起,二來麽,過了芒種節,這天愈發的熱,人連說話都懶懶的,哪還有力氣任性使氣。老鬼本就不耐暑熱,當年做皇帝時到處羅傘冰纨的都受不了,何況袁滿宿舍那種滿地小強的80年代筒子樓?
一來二去的,老鬼也不憂心國計民生了,反倒是認認真真地懷念起帝都西郊湖光山色間自己那美輪美奂的避暑離宮來,每日裏拉着袁滿回憶自己當年做圓明居士時的自在惬意。袁滿一想那殘垣斷壁的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哪裏還敢接這話茬,就只能顧左右而言他地嗯嗯啊啊。
老鬼何等精明,見他這樣三次五次的岔話題,怎會品不出不對來?他倒記得袁滿提過那名曰“電腦”的東西裏面想看什麽都有,便逼着袁滿給他找圓明園出來,看袁滿吭吭哧哧的就是不動彈,急脾氣一上來直接甩出句“你敢抗旨?!”
他當了半輩子皇帝,從來就不缺龍威這種東西,何況如今還是個術法高深的老鬼,認真擺開氣勢想要吓唬人,還是很能把人吓得肝顫的。
可袁滿還真就抗旨了。
這段日子老鬼把他慣縱的有點過,于是不管是龍威還是鬼威,在他這裏也就統統不當一回事,沒任何威力可言了。
他只是擔心老鬼,這種擔心超越了心裏其他的一切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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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當初行宮事了,兩人的相處間有了大段的閑暇時光,逃不了要向老鬼介紹中國近代史時,他就曾這樣擔心過。
事實上,關于這一節,袁滿早已在心裏醞釀過無數回,暗地裏演練過各種方案。于是真到老鬼問起時,他瞬間竟有了一種備考千日終于上考場的解脫感。他本就是理科生,便循着自己那點殘存的高中記憶和歷史常識,避重就輕的大致講述一遍,什麽甲午庚子的通通沒涉及,重點講述了慈禧婦人禍國和倭寇辱我河山,把那南京大屠殺、黑太陽七三一什麽的講的繪聲繪色,成功的激發了老鬼的民族自尊心,待聽到退敵建國時竟長籲一口氣如釋重負。
老鬼當然知道他偷工減料,但他本就是讀佛參禪的人,懂得什麽是渡劫随緣。且出地宮這些日子雖沒顧上問,但見今人衣裝行止,也知道大約已改朝換代,早已有了心理準備。聽了袁滿的講述,便勸自己何必糾結細節徒增煩惱,知道了結果便是。
饒是他勸着自己豁達,仍不免時時想起我中華一百年多災多難蒼天不佑,唬的袁滿那幾日天天随侍在側随時預備着開解,如此折騰了十來天,總算是有驚無險度了一關。
卻不想好端端的,一個天熱平白勾出了袁滿辛辛苦苦瞞下的勁爆史實。
老鬼見袁滿閉眼挺脖子一副打死不肯奉旨的死豬架勢,一時之間也是無可奈何,索性一跺腳自己飄去駕幸離宮,從此便再也沒回來。
袁滿獨自守在寝室憂心忡忡,摸着數珠一遍一遍地喊四哥,卻得不到半點回應。他寧願老鬼是迷路了,卻深知自己不會有這樣的好運氣。
就這樣熬了三天,他再也等不下去,一個人憋在寝室裏給煩的只想砸東西。
圍觀黨好奇加同情,紛紛表示自己願意當解語花知心草,可袁滿這滿腹心事又哪裏和他們說得清楚。看他欲說還休的,葉飛拍案而起一針見血:“甭問,相思病了這是。”
這論斷太驚悚,袁滿在無良群衆一片“真相啊!犀利啊!”的贊美驚嘆聲中逃出寝室。
葉飛的結論雖不中亦不遠,說相思太無稽,可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認這是想老鬼想的。
這些天來袁滿實在是怕,怕老鬼看到了那滿目瘡痍的園子。他是那麽喜歡那園子,那幾日聽他絮叨,那園子裏有着兄弟兩個全部的林下花間、詩酒簫劍,更有着他們共同的治世夢想、揮斥方遒。所以他怕,怕老鬼隔着那些枯藤老樹看到那個時代同樣破碎的山河,怕他那不可救藥的文青本性、盛世情懷發作了傷人傷己,怕曾經那麽意氣風發指點江山的老鬼接受不了那麽慘烈的晚清歲月……
說白了,怕他難過。
“不知何事萦懷抱,莫非相思欲寄無從寄?”正糾結惆悵着縱然見了老鬼又該說什麽,耳邊忽然就響起一聲帶着調笑的問話,華麗麗的男中音,很是好聽。
袁滿詫異回神,原來剛才那遛狗的男子不知何時晃到了他身邊,腳下兩條大狗,争先恐後蹭着男子的腿,互相吠着擠來擠去的,大約是交流之中一語不合,又跑一邊切磋去了。
袁滿看着直樂,方才那點子家國天下的愁苦煩悶一時間夾着尾巴跑遠了點,“這麽熱的天兒,您這倆狗倒是精力充沛啊!”
“呵呵,難得出來玩,難免有點興奮過度,其實它們平時挺乖的。”
挺乖的?袁滿看看這位仁兄白色T恤上犬哥友情奉送的朵朵梅花紋,默默在心裏打了個問號。
“真挺乖的。”那位看見他這表情,不用想也知道是在腹诽自己的愛犬,忍不住又辯解一句,他掏出一包煙,向袁滿抖了一支,見他搖頭,就自己咬嘴上,點着了深吸一口滿足嘆道,“煙酒不離手,煩惱繞着走,聽過沒?像你這樣一肚子心事的,還不吸一支?”
好像是“戒掉煙和酒,疾病繞着走”吧?袁滿看着兀自吞雲吐霧的那位,抿着嘴沒說話。
“我叫周弘,交個朋友?”那人往兜裏掏掏,摸出一張名片遞給袁滿,“不才在真覺寺邊上開了個小鋪子,有時間過去坐坐。”
袁滿接過名片,見上面寫着:八字星象、四柱排盤、風水堪輿、看相手診,資深風水大師,龍虎山六十一代傳人周弘
“你是龍虎山六十一代?!”袁滿大吃一驚,龍虎山如今的當家天師也不過六十四代,眼前這位年紀輕輕的,莫非是自己某位不知名姓的祖師爺?!
周弘伸小指搔搔眉,嘿嘿一笑,“胡亂寫的,反正也沒人查,輩分高點不是更顯得法術高深麽?”他看袁滿一臉鄙夷,連忙又說,“不過我可是有真本事的,不信我給你看看?不準不要錢。”
準了也不給錢。袁滿轉頭就走,對這種冒他師門的人,不上手教訓已經很不容易了,他怕再交流下去一不小心就忍不住使用暴力。
不想周弘見他要走,遠遠喊了一句,“不信我也行,不日你就得有血光之災。”
袁滿簡直都要被他氣樂了,他轉回來,“你們這種走江湖的,除了忽悠人血光之災,還有別的說辭嗎?”
那周弘倒是臉皮厚,居然點點頭老實回答他,“一般也會說紅鸾星動,不過那是對着小姑娘說的,你又不是女的。要不我也給你測測姻緣?”
袁滿幾乎厥過去,“不用測,一測準也是紅鸾星動。”
周弘笑眯眯點頭,“不錯不錯,孺子可教,你這個小朋友很有慧根嘛!But,”他猛然變臉,一把捉住袁滿腕子,鐵鉗似的緊緊扣着脈門,雙目陰簇簇的閃着兩股火苗,“逝者的東西還是不要帶在身上的好,會損陰德的!”他惡狠狠地扔開那手腕,仔細端詳了袁滿的臉,複又冷冽冽開口,“看你面相不像與陰物有染,說,驅五鬼運財的是誰?給你這串珠子的是誰?居然連帝陵都敢染指,活得不耐煩了麽?!”
作者有話要說:
新人出場,撒花(^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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