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番外:蓮沁迷香
“秋江岸邊蓮子多,采蓮女兒憑船歌。青房圓實齊戢戢,争前競折漾微波……”
纖腰輕巧的二八女郎,素手把芙蓉,低首弄蓮子,溫潤幹淨的好似澱子邊上最清純的芰荷,芬芳吐豔,妩媚動人。
那時候的她,稚嫩單純,滿心裏想着的,都是少女羞羞澀澀的小情感,那些不敢對人說起的,鮮衣怒馬的白衣少年郎,仗劍天涯的翩翩青衣客,小女孩兒不被允許的自由暢想。
忽然有一天,她在岸邊上看到了一個男人,她從沒見過這麽器宇軒昂的男子,看啊,所有人都畏縮在他的身後,寄望着他不吝目光掃過一眼。可他卻單單看向了她,目光裏寫滿了驚豔,一把竹扇在手心裏敲了敲,忽然就微微笑了起來。
他笑的那麽春意融融,周身的氣息仿佛輕而易舉便可将最寒冷的堅冰都融化。她從沒見過這樣的男人,心裏一驚只想着逃避。
那個時候的她,只覺得這男人耀眼的像天上的日頭,光芒四射的,那麽吸引人,但是要不起。
她不知道這就是所謂上位者的煊煊威勢,與國同體修出的貴氣天成。
清清麗麗的小姑娘,就這樣被送到了天子駐跸的行宮。看那雕梁畫棟、看那水榭歌臺,看那小葉紫檀臺案上端正擺着的掐絲琺琅,林林總總都是她見也沒見過的富麗堂皇。
身邊的夫君——她認他做他夫君——雖是天子,卻難得的溫柔多情,待她好得恍惚掌珠心脈,一道谕旨下去她便做了蓮妃,連帶着家裏父祖兄弟通通得了富貴,潑天的榮華撼的鄉野驚羨,聽她老子娘過來說,從前老也不走動的姑奶奶,昨兒個都提着雞蛋過來串門子,只說是久不見甥女兒想的緊,求着進來拜拜新封的蓮主兒呢!
她受寵若驚,姑奶奶是家裏最有頭臉的人,早年嫁了城裏當鋪的管賬先生,識文斷字的,從此便少和本家再來往。如今竟然主動上門來,還帶了東西說想她,這怎麽能讓她不激動?
那天她換上了一身青翠羅裙跑去見天子,那是皇上最喜歡的樣子,每次見到總是會念:“碧玉小家女,來嫁汝南王。蓮花亂臉色,荷葉雜衣香。因持薦君子,願襲芙蓉裳。”她聽不懂,他就把着她的手一筆一劃寫給她看,偶爾拿起一支朱筆,細細在她額上描出個蓮花印子,贊她天仙似的。于是這一天,她換上這衣裳去找他,央着他準了姑奶奶進來。
他笑着,聽完她的話撫了撫她烏黑的發,“富在深山有遠親,行吧,想見就見見。”
這份逾格榮寵讓跟來的宮女們豔羨,少不了人到她面前獻殷勤,她只管一腔小女兒心态全心全意愛着自己的夫君,并不敢多做什麽行差踏錯,就都客客氣氣地回絕。可是她不知道,有的時候,寧可得罪君子,也不要開罪小人。
不久,禦駕回銮,出乎預料的是皇帝并沒有要帶她走。她抱着昨夜整好的小包袱坐在窗邊哭泣,梨花帶雨的,洇濕了緞面上堂皇富麗的魏紫姚黃,換來天子憐憫的親吻,只說是回去請了聖母皇太後懿旨,便将她迎進宮來。
她信了,每天仔仔細細在額上畫了那紅蓮印子,爬到園子裏最高的假山上等着,日複一日地等着,可總也不見京裏有人來。
娘家哥哥來瞧她,說起古城離京師算不得多遠,怎會總也不來人呢?莫不是天子早忘了妹妹?那可就大不好了,這成了天家婦,便再也不敢許別人家,若是被棄在這裏一輩子,可是怎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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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雖心裏虛着,揣着十五只小兔兒似的不托底,卻還強挺着安慰哥子,萬歲爺治禦天下,每天多少大事等着辦啊,咱這兒的都是小事,合該等等的。
可是行宮花園裏竊竊私語越來越多了,假山後頭、院牆陰裏,好些人對着她指指點點的,特是當年巴結過她的丫頭,有那潑辣的當着面就敢笑話她沒本事,留不住皇上,抱怨着她害的園子裏一衆都跟着苦熬。她委屈的想哭,卻要強的不肯露在人前,只硬繃着一張臉面無表情走過去,進屋插上門一頭撲在錦被裏泣不成聲。
花園裏的下人使女越來越少,古董擺件金玉首飾也越來越少,她柔柔弱弱一個人,也只能做不知道,仍一心一意等着她的君王。有時候哭得狠了念得緊了,就拔支金釵下來,托了阿哥去對面總督衙門打聽,慢慢的,她變了荊釵布裙,阿哥卻連知縣也見不到了。
沒幾天,她開始害喜,嫂子來看她,見這情形喜形于色的,只說着這皇家便是不認她這媳婦,肚子裏的骨血總該認的吧?
可是阿哥帶着這消息去卻依然見不得太尊,托人捎進去信兒也是石沉大海沒個下文。一月一月,肚腹越來越大,她茫然無措,無可奈何,一腔愁苦好似吞了黃連。
終于有一天,門上來傳:京裏來人了。
她顫巍巍起身,一瞬間哭得不能自已。
大嫂子幫着她換了那件皇上愛見的翠綠衫子,如今腰圍漸增,衫子不合身,圓滾滾的繃在身上,腹中龍種似覺不适,踢踢打打地沒個安寧。
她輕撫着腰腹安撫孩子,“別着急,我們就要能見你阿瑪了!”
來的确實是皇太後的懿旨,卻不是要接她入宮的。
已經成型的胎兒,硬生生的被從母體剝離,她疼得幾乎昏死過去,迷迷蒙蒙的意識裏,她聽到身邊督着的老公兒咬耳朵,“要怪就怪她那哥子,想富貴想瘋了。本來太後只想着留她在這裏自生自滅,好歹也是服侍過皇上的。她家裏偏要上上下下的請托傳話,這麽一個來路不明的女子,居然還懷着龍種,太後怎能容得下?”
“皇上就不管管?”
“皇上?”那老公兒一撇嘴,唇邊紋路譏諷的刺眼,“這一路承露的女子有多少?那些江南女兒一個個柔情似水的,皇上哪還記得她是哪個牌面兒的人啊?”
她牙一松,就此再也沒有醒過來。
再有了意識,已是身輕如燕,她終日飄蕩在這禦苑裏,一天一天用心修煉,幸而有着園中龍氣彌漫,也漸漸修成了護身紫霧。
皇上又來過幾次,誰說不記得她了?明明每次都會來到她住過的卧堂裏唏噓一陣子,又找來一些年輕輕的女孩子,讓她們穿上青翠翠的衣衫,畫上清淺淺的蓮痕,跳起她當年愛跳的采蓮舞。
于是她也知足了,守着這份愛,靜靜護着這園子,還有那一池子菡萏清香。
之後的一百年,她冷眼看着山河破碎,一介女流,無力替夫君挽狂瀾與既倒,也只好留神待在園子裏,只盼着雨過天晴重現荷香。
那一天,她正在園中靜修,忽然靈力猛然波動,出門一看,一白衣兜帽的陌生人出現在園裏,只說是知道了她的遭遇,願為她指路,讓她再遇天子重圓舊時夢。
眼前浮起她那太陽一般的夫君,那一敲扇子一破頤的超然高華,她連想都沒有想,痛痛快快地答應了。
管他是不是在利用自己,只要能再見到高宗皇帝,她願意付出一切。
照着陌生人給的經書修煉時,她不是沒注意過自己護身法氣越來越邪,卻已顧不得其他,只一心想着有朝一日神功大成能扭轉乾坤,入地府查的生死簿找到她的聖君天子。
她每日裏留神着古城靈界的動靜,吞噬一個個亡魂。
見到丁倩時,她直覺裏知道這姑娘是個可利用的對象,那麽年輕,那麽單純,卻心有執念,就和她當年一樣。
于是她騙她,說要幫她報仇助她成仙,要她為她招來更多的冤魂厲鬼以供修法。卻不想竟招來了上皇先帝!
看到那真龍時她就知道自己完了,遠比園中龍氣更為強大凜然的煌煌正氣,只在書裏見過的五爪蒼龍,如今就現身在她眼前。但她仍寄望于勉力支撐求個一息殘命,她還想去見夫君。
不得已請出護身墨龍,寄托了夫君一身驕傲的禦筆真跡,卻理所當然地在真龍天子面前一敗塗地。
世宗憲皇帝果如當年皇上所言,刻薄寡情,一張嘴利得剜心刺骨。
他堅稱皇上不曾愛過她。
這怎麽可能呢?那麽溫柔含情的夫君,怎麽會不愛她?
先帝爺一雙眼睛滿腔心神都在身邊那小道士身上,那眼神深沉沉地滿含愛重,明明和高宗看着自己的眼神一樣的,他為什麽不肯相信她曾擁有愛呢?
不過好在父子連心——該這麽說吧——他竟願意助她往生。
金光連閃中,她放出百年荷香,願祈來生,有情人終成眷屬。
灰飛煙滅前光怪陸離的世界裏,似乎又聽到了當年聽不懂的詞句:
……于是妖童媛女,蕩舟心許,鹢首徐回,兼傳羽杯。棹将移而藻挂,船欲動而萍開。爾其纖腰束素,遷延顧步。夏始春餘,葉嫩花初。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故以水濺蘭桡,蘆侵羅缣。菊澤未反,梧臺迥見 ,荇濕沾衫,菱長繞钏。泛柏舟而容與,歌采蓮于江渚……
就這樣結束吧,她的一世愛戀,滿堂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