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霜

第6章 ☆、祭神（上）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院子內外響動便大了起來。我和落雪醒來，值夜的小厮便從外間進來了：“兩位王爺起了，該準備收拾收拾出發去澤神廟了。”

我揉揉眼睛：“這麽早？”

“雪淩王爺，您有所不知，這澤神廟路途遙遠，早一時出發便可以早一點回來，咱們中元節還得在府裏面設宴呢。”

“好了，我知道了，我們這就起身。”

“是，小的這就去幫您二位準備梳洗的水。”那小厮說完便退了出去，我翻身下床，轉頭卻看見落雪輕輕地揉了揉左手。

“怎麽了？昨晚睡覺壓着你了？”

他搖搖頭：“就是有點癢，可能是被蚊蟲咬了吧。”

“大冬天哪來的蚊子？”

“這兒是江南呀，算了，沒什麽大不了的。”

穿上外公昨天就派人送來的兩套朝神衣服，白色襖袍，外披一件沉甸甸極壓身的黑色袍子，素面朝天，卻顯得格外莊重。極少看落雪穿黑色，卻沒想到比他穿着白色衣服時的雍容貴氣還更耀眼上一些，比起我，他的肩背更寬，将這件沉重的缟衣穿得服服帖帖。

落雪看着淩雪，又呆愣了半晌，黑衣襯着雪白瑩美的皮膚，散着的齊腰黑發，還有補了幾天營養之後不點自朱的紅唇，因衣物寬大，使他越發顯得纖瘦輕靈……

“兩位王爺，水來了。”

直到小厮的聲音打斷了我倆的對視，我們才各自咽咽口水，洗臉束發。

兩人一走到正堂，七七八八站了一地的人都鴉雀無聲。氣質這種東西往往是天生的，這兩個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男孩子一走進來，頓時把屋裏的男男女女都比了下去。

“外公，兩位舅舅，讓大家久等了。”

“過來外公身邊坐，簡單吃點東西就該上路了。”

我看了看桌上，還真是着實簡單得很。一碗白粥，一個素馍，一只鵝蛋，一碟鹹菜，這倒和我十四歲以前吃的早餐差不多了。我吃慣了這些，落雪也在軍中待過很久，對這麽簡單的菜式絲毫沒有怨言。倒是小舅舅家的小文表妹，皺起了眉頭：“爹爹，爺爺，這些怎麽吃得下去嘛……”

聞言外公擡頭看了一眼蘇沐靈。雖然僅僅是一瞬間，我還是感覺到，他的眼神俨然當年初次見面時與皇上咄咄相對的蘇清如，一點也沒有變化。

小舅被看，放下了飯碗：“小文，不要吃了，到院子裏跪着等。”

那個張揚的小舅母想要為女兒求情辯解，一看到蘇沐靈和蘇清如的表情，又生生将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還不快去！”

小文不過十一二歲模樣，平時被娘親寵着慣着，哪裏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受過罰，當下眼淚刷刷地往下流，卻又不敢多說什麽，期期艾艾地往外走。

“外公……”

“淩兒吃你的飯，不用管她。”

我只好不再言語，下意識看了落雪一眼，卻發現他似乎沒有注意這件事，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大表哥。蘇智依舊和平時一樣安靜地坐在一邊，好像一抹空氣，穿着黑衣，配上他的神态動作，顯出一絲神秘的頹廢。這樣的他，實在沒有什麽奇怪的地方，落雪總看着他做什麽？

“落雪？”我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袖，他才回過神來，報赧地揉了揉頭：“我方才走神了，吃飯吃飯。”

一轉眼，正對上大表哥的眼神，他眼神溫柔，勾起唇角，沖我點了點頭，跟平時沒什麽兩樣。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我突然有些不安，這種不安不同于以前那種狂風暴雨前的沉悶，而是帶來了幾不可察的悵然若失。

吃完飯，我們便出發了，前往的方向是雪嶺。這個季節裏，雪嶺是南澤郡府最冷的地方，因而蘇府除了運人的馬車以外，後面幾輛裏都是些棉褥厚衣。

我和落雪一個車，車裏還坐着大表哥和抽抽噎噎的小文。蘇智輕柔地拍着小文的背，神情溫柔：“小文兒，別哭了，你兩個表哥看着，羞羞臉哦。”

“爺爺只喜歡他們，不喜歡小文。”

“怎麽會呢？小文乖乖的，大家都喜歡你哦。”他從袖中取出一塊饅頭來，塞到了蘇玉文手裏，“餓了吧，先将就着吃點吧，等祭神回去，大哥請你吃好的。”

我看着小文被他幾句話逗得破涕為笑，接過饅頭大口啃起來，驚訝極了：“大表哥的性子真好。”

“是啊，這麽溫暖的大表哥，一定有很多人為你傾心。”落雪接茬道。

他這話換來蘇智低頭一笑，笑時眼角風韻，目光流轉，只盯着落雪：“只可惜，雖然承落雪表弟吉言，表哥現在還是孑然一身哪。”他眼神向我一飄，續道，“若不是表弟已經有了心愛的淩雪，表哥便是委身于你，也未嘗不可啊。”

我一愣，看了看蘇智，又下意識看向落雪，他面色微動，臉漸漸紅了，連帶着脖子都顯出一抹暈紅：“表哥……說笑了……若是落雪當真動了绮念，淩兒不會饒了我的。”

蘇智也沒再糾纏于此，哈哈一笑，便轉了個話題。但是他那一眼若有若無的笑意和語氣中真有其事的假設，就像一根拔不出又咽不下的魚刺，哽在我的喉頭。落雪表情如常，方才的臉紅已經消淡。我知道我不該多想，但是經過這麽多曲折，我害怕每一個讓落雪離開我的可能，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四五年的時間，我竟然變得如此多疑麽？

我一路沉默，落雪也沒有發覺，與蘇智笑談，聲音傳到外面，連其他幾個表哥表弟也過來湊熱鬧。我被擠到角落，和落雪中間隔了三個人。倒是蘇智，被擠到了落雪身邊。

許是咯到了石頭，馬車劇烈一晃，這輛明顯超載的馬車震動尤其明顯。蘇智身子一歪，被落雪穩穩地接在懷中……我突然不想在這兒待下去：“這兒太擠了些，我去外面坐坐，順便看看風景。”

“也好。注意安全啊。”蘇智那張萬年不變的溫柔面孔突然很刺眼，我聽他說完，點點頭就逃也似的掀了簾子，去和車夫坐在一道。

涼風吹在臉上，揚起發梢，在車內積留的悶熱和煩躁才消去了一點。我突然很讨厭大表哥，更讨厭汲汲于細節的自己。自私，多疑，怨毒……我不該是這樣的。這樣的自己，落雪會不會不喜歡呢？他會不會發現我的心情低落？會不會跟出來，不要在和蘇智靠那麽近地講話？

“淩雪看起來有點兒不對勁，我出去看看他。”落雪也沒了心思聊天，就是剛剛短短的時間裏，他竟然感覺自己背叛了淩雪，甚至還帶着點兒心虛。

衣袖被拉住，蘇智眼中笑意更甚：“別急，他只是被這幫小雀子鬧煩了，外面清靜，地方也不大，你過去不是又擠了麽？”

“是嗎？”

得到衆人肯定的點頭，落雪才重新坐了回去。

待到晚上歇在路上行居的時候，落雪才得了機會和淩雪說上話：“下午吹了那麽久涼風，冷麽？”

我搖搖頭：“還好。”

“淩兒，我是不是冷落你了？”隔了一會兒，他又湊過來，小心翼翼地問。

“沒有啊，你只是和大表哥一見如故、談笑風生罷了，有什麽冷不冷落的？”我承認自己心裏不痛快，說話也不自覺地綿裏藏針，他被我一句話噎住，愣在那兒半晌沒說話。

我匆匆洗了個熱水澡，便縮進被子，埋頭裝睡。聽着水聲嘩啦啦響了一陣，反倒勾起了我的睡意，吹了一天風，吹得頭昏昏沉沉，此時眼皮子一重，也就沉入了夢鄉。

落雪穿了一件單衣，鑽進熱烘烘的小被子裏，身邊人呼吸勻稱，顯然已經先行睡着了。他猶豫了一陣子，才壯壯膽子靠近那纖細的脊背，伸手摟住精致又柔中帶剛的腰肢，盈盈一臂，便将心上人整個兒帶進懷裏。

嗅到淺淡的發香，他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難得淩雪和自己鬧一次別扭，變回了第一次見面時伶牙俐齒的樣子，真是懷念得很。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