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阿白,你不要怪我。”
一雙手在臉頰上游移,溫軟微涼的物事覆在唇上,恍惚看見一個人的身影,青絲散落在衾被上,散落在白少俠的臉頰,冰涼細膩的觸感。
那是一雙點漆似的眸子,其中彌漫着水霧,這使白少俠看不清他的眼神。
“你應該有你的生活。”
那人将臉頰親昵地貼上他的臉頰,撒嬌似的微微蹭動。
“你是,青翎嗎?”
剛剛問出口,眼前的一切卻也消失不見。
白少俠緩緩地睜開眼睛,觸目是一片黑暗,他眨了眨眼,右手無意識地覆上左手上戴着的那串鈴铛,眼神有點兒迷茫:“青翎,你究竟是誰?”
這些日子,每一個夜晚他都睡得不安生,只要一閉上眼,那個人便會來入夢,夢中是他笑着喚他阿白,輕柔的,惡劣的,平淡的,無奈的,全是他。
也許,這便是他丢失了的記憶。
夢境裏,青翎平靜地對他說:“這只是一場幻夢,阿白,你在心裏怎麽罵我都沒有關系,夢醒之後一切都會恢複正常,你會忘了古寺忘了青翎,平平淡淡地過完一生。”
卻又是誰在他耳邊低聲呢喃:“我有些後悔了……;”
白少俠不能平靜,更沒有辦法過着青翎所說的所謂“平平安安”的生活,每晚的夢境提醒着他那些丢失的記憶,他不能裝作不知道。
那些事情,是确确實實發生過的,只是被忘掉了而已。
白少俠不想讓自己的記憶殘缺不全,他必須去找古寺,找青翎。
即使關于那個人的記憶已經模糊不清,即使他明明可以在白府這麽平平淡淡地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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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不止是不想讓記憶殘缺,還有什麽更為重要的理由,說不清道不明的那個理由,催使白少俠去找尋。
向白珏說明了理由,出乎意料地白珏居然沒有反對,他只是說了一句:“我只是希望你不會後悔。”便帶着白少俠去了那古寺的所在,送他到了地點,就去了別處不再打擾。
熟悉的遠山,熟悉的河流,似乎連水裏自在游動的魚兒都未變分毫。
一抹綠意裏,卻唯獨沒有了曾經相遇的那座古寺。
唯獨沒有了那個喚作青翎的少年。
來到這裏的時候,白少俠記起了一切。
從相遇,相知,再到相離。
短暫而又漫長,平淡美好的日子分明就像是昨日,仿佛一轉眼便又能看見那人緩緩打開寺門,唇角輕揚勾起一抹淺淡笑意:“公子可是要讨杯水喝。”
難道真的無法再追回了嗎。
“什麽為我好,什麽不要怪你,青翎,你似乎是在全心全意為我着想,可是你有沒有問過我的意思,将自己的意願強加在旁人身上,也叫為我着想?”
“我一點兒也不怕你一點兒不在乎什麽兩百年前的無聊事情,我只是想陪着你而已,囚禁也好報應也罷,就算哪一天這座寺壓制不住,那又能怎麽樣呢,有什麽後果咱們一起擔着,你憑什麽把我趕出去還不肯見我!”
說了這麽一段話,周圍依舊是沒什麽改變,古寺沒有出現,青翎沒有出現。
故意躲着不見嗎。
白少俠忍不住笑了一聲兒:“平日裏那麽精明的青翎怎麽就變得比我還要傻?”
他站在原地,也不走,似乎就是為了等青翎出現。
最後天色漸晚,暮色沉沉,漸漸地暮色再變作夜色,漆黑的夜晚,皎白的彎月灑下清柔的光亮,籠罩住山間物事,夜風陣陣襲來,向來畏寒的白少俠攏了攏單薄的衣衫,他不信青翎寧願看他受凍也不願見他。
身後傳來腳步聲,然後腳步聲停,一個人站在他身後,白少俠看見那人的影子。
他回頭去看,以為是青翎,但在看見那人長及腳踝的黑發以及面上覆着的一層薄紗時無聲的嘆了一口氣。
子非将白少俠的失望看進眼裏,他眸中蘊出些笑意:“見着我就這樣失望?”
白少俠看着前方:“我跟他說了那麽多,可他就是不肯來見我。”
“大約是心裏還有着疙瘩,自個兒都沒有想明白吧。”子非順着白少俠的目光看向前方,“不過他種蠱的水準真是越來越低,竟不能夠封住你的記憶。”
白少俠皺着眉頭:“他想讓我忘了他我便要乖乖忘了他不成?我偏不讓他如意,我要記着他,記他一生一世,不對,永生永世!”
“聽了這話再不出來,那真是不夠男人。”子非笑道,他忽然走近一步,“我可以幫你見到他。”
“這麽好心?”白少俠狐疑地看着他。
子非不以為意:“我只是盡一個兄長應盡的責任而已,子羽他喜歡你,那段日子他過得開心我看得出來,所以我不想讓他後悔。”
白少俠出神地盯住他看,不知怎麽竟想起來自己的那個兄長來。
白珏想什麽他總是不能明白,總的來說那人年少時确實有夠惡劣,但白少俠對他的印象在這幾天的相處中卻變了許多。
說心裏話,他是一個好兄長。
“走吧,去找你的青翎。”
一道聲音打斷他的思緒,子非指着前方出現的那座古寺。
白少俠想要道謝,再看向子非時卻發覺後者早已沒了蹤影。
終于,又能夠見到青翎了,他走到那古寺前,扣了扣門,意料之中沒有人應,嘆息一聲,只好自己推開。
然而,意料之外的,青翎就站在對面,靜靜地,一如既往的白衣黑發,腕上纏了一串暗色佛珠,月光柔柔的,青翎面上的神情也顯得無比柔和。
“阿白,你方才說的話,我都聽到了。”
半晌,青翎開口。
他笑意一如初見純粹,朝白少俠伸出一只手:“我會欺負你會捉弄你,脾氣不好性格惡劣,還讓你在寒風裏呆着不肯見你。”頓了頓,他說,“你要回來嗎?”
回來了,便不會再讓你輕易從身邊離開,這樣的話,還要回來嗎。
白少俠用力拍了一下那只手,然後握住:“不管是什麽事情,咱們一起,不許再把我推開,知道嗎?”
“知道了。”
難得柔順地應聲,青翎笑意盈盈,回握住白少俠的手,牽着他進了古寺。
夜色下,腕上戴着的那串精巧鈴铛随着動作輕微地晃動,微微地晃出些柔和銀光,卻并不曾發出清脆聲響,白少俠安安靜靜地任青翎牽着進了古寺,熟悉的院子,熟悉的一切,平淡美好的日子,從前,現在,将來,永遠。
番外
清晨,伴随着清掃院子的聲響,白少俠伸了個大大的懶腰,他向青翎那邊兒看去,不覺皺起眉頭。
青翎一如既往,每天清晨都要拿了掃帚打掃枯葉,也不嫌厭煩,偏偏院子裏頭的那棵老樹掉葉子也不知道消停,永遠都沒完似的,白少俠裹緊了禦寒的冬衣,走過去打開古舊寺門,本想着就在這兒看看外頭的景色,然而門被打開後湧進來一陣凜冽的寒風,甚至比寺中還要冷上幾分。
白少俠眨眨眼睛,再眨眨,他看着門外:“外頭怎麽就下雪了?”
白雪紛紛而落,簌簌無聲。
外頭的事物皆被罩上了一層銀白,遠山變作了一種無瑕而冰冷的白,早已枯葉落盡的樹木被覆上白雪,如同綻了一樹瓊花。
美極。
“你這是怎麽了,在門邊愣着?”
青翎無意間瞧見白少俠在那裏傻兮兮地站着,便問了這麽一句,餘光瞥見外頭的一片皚白,話語止住,他放下了掃帚,走到白少俠身邊,眼睛看着外頭的景色,道:“少見的雪天。”
“我從小就很喜歡雪天,雖然冷,但也足夠賞心悅目。”白少俠說。
他伸手接了落雪幾片,冰涼的,在溫熱的手心裏很快便融化了,白少俠看着手心裏的那幾滴雪水:“說起小時候,下雪天,我最常做的就是堆雪人,打雪仗什麽的,沒有人肯陪我。”
青翎伸出手也想要接一片雪花,感覺一下那是不是如白少俠所說,不是沒見過下雪,在古寺的這兩百年裏,他賞雪的次數絕不比白少俠少,但像白少俠那樣地真正接觸,卻是從來也沒有過的。
然而他似乎忘了這古寺之于他有着怎樣的束縛,手指還未觸到,便被一層無形屏障攔住,青翎愣了一下,将手收回來。
許多時候,在打開那扇大門,看見外頭的景色時,他會忘記了這些,伸出手想要接觸外面的世界,就像這二百多年最初的開始,他從沉睡中醒來,沒有記憶,也沒有任何所謂特殊的執念,茫然地,打開寺門,想要接觸卻不得接觸,那個時候是莫可奈何的,心中滋長出從古寺逃脫的願望,然而随着時光的慢慢流逝,這種願望也漸漸消逝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對現狀的不解與憤恨,對孤寂的懼怕。
青翎看着那落雪,笑意中并沒有多少的失落:“只可惜我碰不到。”
白少俠擦幹淨手心的水珠,他轉頭沖青翎一笑:“你等一會兒,我取些雪回來,不嫌幼稚的話,咱們可以堆一下雪人。”
孤寂的話,身邊有個人陪着,似乎也算不得什麽了。
青翎看着白少俠将雪弄進寺裏,眸中蘊着溫和笑意。
白少俠取了足夠的雪,蹲在地上撥弄了一會兒,忽然擡頭,開口:“你怎麽不過來,嫌我幼稚的話直說好了。”
一雙手被凍紅,眸子裏卻有着興奮的光亮,這模樣十分的讨喜。
青翎也蹲下身,食指觸了一下那一堆雪,再沾了一點放到口中,涼意一點點地擴散,然而心中的某個地方卻感到了溫暖,他難得發了一會兒愣。
白少俠好笑地拍拍他的手:“青翎發愣的樣子真是很少見,不過倒是同樣的受看。”
臉皮愈發的厚了。
青翎心不在焉地學着白少俠的樣子擺弄手下的雪團兒,指尖因着寒意迅速地紅了起來。
能夠有白少俠陪在身邊,禁锢什麽的,孤寂什麽,大約都是不必在意了,每一回瞧見他的笑容,不知怎的心情就會變得很好。
白少俠會一直陪着他。
“你瞧,我堆的是誰?”
一道聲音打斷他的思緒,白少俠指着身前成型的雪團兒,笑容中有一點兒驕傲的意思。
青翎看着那個面目模糊勉強能夠稱之為雪人的物事,“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白少俠立即瞪圓了眼,不服氣地指着青翎手下那團慘不忍睹的作品:“自己堆的這個德行憑什麽笑話我啊……”
青翎并不在意,冰冷的手覆上白少俠同樣凍得冰涼的臉頰:“阿白,你會不會後悔?”
“什麽後悔?”白少俠不明白他忽然來這麽一句是什麽意思。
“回來這座古寺。”青翎好似漫不經心。
“不回來才會更後悔的吧,如果錯過了青翎的話。”白少俠仔細地在雪人的臉上做着修整,努力地讓那張臉和青翎更加相像一些,雖然事實上雪人依舊是面目模糊。
青翎放開手,也去認真地堆起雪人,他看着白少俠的五官輪廓,試圖給某人一個驚喜。
手下的雪是冰涼的,但這冰涼并不能傳到他的心裏,雖然從前就很清楚白少俠對他的心思,但是不得不承認再次親口聽他說出來,那種滿足感是如此的強烈,之前的不安簡直就像不曾存在,因為太在意一個人所以會不受控制地産生各種負面的情緒,不過青翎很清楚,這種不安之後再也不會有了。
正如那寺外的落雪,來時冰冷,消逝無蹤。
一如既往平淡的日子,這種日子會繼續下去,青翎不會再放開那個人,兩百年前的事情又算得了什麽呢,他只是青翎,守護着想要守護的東西,擁有着不想放開的執念,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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