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空山新雨後。
草木因着細雨的滋潤顯現出更新鮮生動的顏色,靈動的綠暈在山峰之上,便似一副潑墨畫作,道旁的各色小花卻如工筆細細描來,或淺淡或濃麗的色彩,花瓣細膩柔和。
再往前走,是一條清澈河流,潺潺流動,甚至能瞧見底下排列不一的鵝卵石,魚兒擺着尾巴自在游動,偶爾能瞧見一尾錦鯉,火紅的,将河水點綴得更加有了如畫的美感。
遠遠地,由遠及近走來一白衣人,他的發被微雨濡濕,額前的碎發有些貼在肌膚上,想來是徒步走了許久,才弄成這副模樣,這人拍了拍沾了潮氣的衣裳,有些憤憤:“好容易有了心情出來轉轉,竟還能碰着一場雨,白少俠啊白少俠,你可真是有夠倒黴。”
自稱白少俠的人,眉目清秀,白淨的面容勉強稱得上俊俏,二十歲上下的年紀,此時他已行了半個時辰的路,口中早已渴了,偏偏這人是個不長心眼的主兒,心血來潮出來轉悠,竟是兩手空空,一文錢都未帶,不過,這也怨不得他,他開始只是想着放松心情,而這風景秀麗的地方哪裏會少,于是便不作任何準備地出來,誰曾想他就能如此倒黴,走了半個時辰都未找到合宜的地點不說,好巧不巧還淋了一場雨,雖說是細雨和風,但白少俠衣衫單薄,少不了被衣上的潮氣弄得一陣陣地難受。
嗓子幹得難受,是該找個地方喝點水了。
但這方圓十裏似乎都無人家的樣子,應是讨不到水喝的。
于是回轉過身,索性先回去,往前走了一段路,遠遠地瞧見一座小小寺廟,白少俠心中納悶,明明來時還未見的,怎麽現在就忽然出現了,真真是邪門,不過他也沒有過多地去想,只是猶豫片刻,便朝着那寺走去。
什麽都不重要,讨杯水喝才是正理,他想。
走到近前,他扣了扣木質的門。
沒有人應。
于是他又扣了扣,罷了,再問一句:“有人嗎?”
依舊是沒有人應。
白少俠從門縫中偷眼看去,粗略看出寺中積着厚厚的一層灰塵,想來是很久無人打掃,有些地方還有着繁複勾連的蜘蛛網,地上有着未掃的落葉,有些應已經腐了,有些仍在地上安安靜靜地躺着,枯黃的,不時被風卷起,發出細微的聲響。
寺外是春意盎然,寺內卻似初冬時節,凄冷蕭瑟。
白少俠不由自主打個哆嗦,心中生起一層懼意,他覺着這個地方不能再多呆,多呆一刻都會讓他背心發涼,冷汗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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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準備挪動腳步時,卻聽“吱——”的一聲,木門開了,他下意識擡頭,卻撞見一張如畫般精致的面容。
齒白唇紅,眉若遠山,點漆似的眸子清澈且有着說不出的靈氣,清清楚楚映出白少俠癡傻模樣。
那人将頰邊的長發掖至耳後,不一會兒那黑發便又柔柔地垂了下來,襯得臉頰愈發白淨如細瓷,少年輕輕地笑了,其聲如山中泉水一般清潤動聽:“如此蓬頭垢面地迎客,實是青翎的失禮。”
白少俠卻只顧着看人,心中想着,連名字都這麽好聽啊。
青翎素衣如雪,道:“公子可是想來讨杯水喝?”
白少俠不經意間瞧見他的手,纖細白皙的手上纏着一串佛珠,深色的珠子同素白的手形成鮮明對比,卻又有着一種殊異的美感。
他點了點頭:“是啊。”
青翎便引着白少俠進入寺中一間禪房,不同于寺中的景象,禪房十分的幹淨,沒有一絲灰塵的影子,白少俠接過青翎遞給他的茶水,小小地抿了一口,青翎在面前,他并不是同平日一樣大口喝水,雖然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麽。
再小小地抿一口,白少俠擡眼去看青翎,卻見對方溫和地望向自己:“青翎這裏沒什麽好茶,公子若是渴了,大可不必如此細品。”
白少俠垂下眼,有些赧然,卻依舊是細細品着。
喝罷,他仍舍不得走,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同青翎閑聊:“你一直是一個人住?”
“是,不過也習慣了。”青翎答。
“多久了?”
“記不清……”
青翎垂目,長而密的睫毛擋住一對兒墨玉似的眸子,向來粗神經的白少俠隐約感覺到了他神色的細微不同,知道很可能是自己問錯了話,想要補救,一時間卻不知要說些什麽,只好皺着眉頭,悶聲不吭。
沉默了半天,終是青翎先開口:“你叫什麽名字?”
白少俠正發着愣,聽了青翎的問話,眨了眨眼,回答:“白少俠。”
“挺,特別的名字……”青翎淺笑。
“嗯,這是我娘給我取的,起先我嫌它怪,很不喜歡,不過現在勉強也能夠接受了,畢竟是我娘對我的期許嘛。”
又這樣聊了一會兒閑話,青翎注視着白少俠微濕的發:“外頭是下了雨?”
白少俠覺得奇怪,外頭下雨,青翎在這寺中,竟是不知道的嗎,但他未曾深想,就如同這古寺的不同尋常,他并未過多探究,只是回答道:“方才下了一會兒雨,并不很大,不過即使如此,在雨中行上半個時辰,也挺夠人受的。”
“微雨……”青翎點點頭,喃喃道:“外頭,是什麽時令了?”
“已是春日了。”白少俠心中疑惑更深,青翎竟連這都不知曉,是久未出寺,還是因着別的什麽原因。
白少俠想不明白,但他隐隐約約知道,青翎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但他仍是對眼前這少年生出想要接近的心思:“你為什麽不時常出去轉轉呢,外頭有趣兒的事物可多着呢。”
青翎聞言,唇角上揚勾起一個淺笑,卻道:“白公子淋了雨,身上定然是很不舒服的,若不嫌棄,便在我這裏将衣裳換一換,也舒服些。”
白少俠自然是樂意的。
青翎為他挑了一件白衣,做工面料皆是上佳的,袖口卻用同色絲線繡了奇怪的紋飾,并不易察覺,白少俠換上衣服,剛好合身,就着窗縫透進來的陽光不經意瞧見袖口的精致繡紋,努力辨別許久,才認出那是一排小小的鈴铛紋樣,看起來十分的讨人喜歡,他忍不住伸手去摸,仿佛那排鈴铛會因着他的撫觸而發出一陣陣清響。
青翎靜靜坐着,及腰的長發烏黑柔順,一手自然地搭在腿上,腕上纏着的暗色佛珠更襯得素手如玉,一向在詩文上不怎麽精通的白少俠,腦中竟破天荒地蹦出一句“皓腕凝霜雪”。他的目光移到那串珠子上,有些不解,青翎看起來不過是十六七歲的少年模樣,怎會獨身居于一座偏僻的古寺之中,說他是修行之人,怎麽都覺得不對勁兒,說他是俗世中人,可他給人的感覺又不像,似乎怎樣都說不通。
青翎似乎能猜出他所思所想,鳳目微微一彎:“公子是想問我,究竟是何人?”
被人戳破心思,白少俠有種微妙的尴尬感覺,他很想回一句,是啊我就是這麽想的,可是你又是如何知曉我的想法呢。
但他終究是沒吭聲。
青翎瞥他一眼,腹诽,你的想法都寫在臉上了,這用得着猜嗎。沉默了一會兒,他說:“我算是久住于此。”
……
這算是什麽回答。
白少俠問:“那麽,你不算是修行之人?”
“不算。”青翎答。
“哦。”白少俠的心中轉過無數個念頭,他很想再和青翎說些話,他覺得這人身上有一種莫名的吸引力,他想接近他,奈何笨嘴拙舌見識也實在不怎麽廣博,一時并不能說出什麽話。
他正在這邊胡思亂想,那邊廂青翎拿住他換下的那身衣裳,大致的看了看,忽然目光停在袖邊:“這裏破了。”
“啊?”破了?白少俠并不記得自己的衣裳什麽時候破了,他順着青翎的目光看去,果然是破了,許是什麽時候不小心被刮破的吧,他撓撓腦袋,“其實破一點也不礙事的。”
“如何會不礙事。”青翎将衣物放下,如同一個與他熟識的老友,“不如你将衣裳暫且留在我這裏,我為你補一下,明日,你再來取就是了。”
白少俠吃了一驚:“你還會這些事情?”
“平日閑暇的時候多,無聊了,随便做些什麽都是可以打發時光的。”
白少俠還是有些過意不去,但終歸是答應了:“那便麻煩你了,不知明日要何時來取?”
“什麽時候都可以,我一直都在這兒。”
雖然一向厚臉皮粗神經的白少俠難得覺得這種小事情實在不好意思麻煩青翎,但一想到明日又有正當的理由來找他,便把這一點不好意思抛到腦後,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聊了一會兒有的沒的,之後白少俠告辭離去,約好明日清晨再見。
白少俠從來不是一個心思細膩的人,所以直到轉身離去之後都未發覺青翎的種種不對頭,也正是他轉身之後,青翎臉上淡然溫和的微笑悄然消失在唇角,腕上纏着的珠子被他另一只手輕輕地撫觸,然後極其随意地放下,暗色珠串順着他白皙的腕滑下,落在地上發出不大不小的聲響,待到白少俠走遠,他關上略顯簡陋的門,卻揚起一邊唇角,眸中蘊着些譏諷蘊着些狡黠,與方才刻意做出的溫良假象很是不同。